中國作家網(wǎng)>> 訪談 >> 作家訪談 >> 正文

“不用再為養(yǎng)家快速拼命地寫作”

http://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2年12月10日10:11 來源:東方早報
莫言(中)與他的父母莫言(中)與他的父母
莫言(原名管謨業(yè))的作業(yè)本莫言(原名管謨業(yè))的作業(yè)本
莫言參軍時的照片莫言參軍時的照片
童年莫言(左)與堂姐

  ■ 莫言接受諾貝爾基金會專訪

  ■ 談童年與寫作

  “任何一個作家的寫作都是從童年開始,尤其是寫童年記憶。我1955年出生,我有記憶的時候就是中國最困難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吃不飽……我們村子里很多孩子在冬天太陽出來的時候,靠在墻上曬太陽,每個人衣不蔽體。我五年級就輟學了,放牛放羊,要想交流只能跟動物植物交流。當我開始寫作,就想起童年往事,把童年記憶和社會現(xiàn)實結合起來,構成了我最初的小說!

  ——莫言

  每年在諾貝爾獎頒獎之前,諾貝爾基金會都會專訪獲獎者,談他們的個人經(jīng)歷和成就。日前,瑞典教育廣播公司的記者周宇婕(YuSie Rundkvist Chou)替基金會專訪了莫言,在訪談中莫言談及自己的童年,尤其是輟學、孤獨地放牛羊對寫作的幫助,談到最初寫作的動力就是為了一天吃三頓餃子,相信文學的不休。而對于諾貝爾獎金,他希望得了這筆錢,可以不再“為了養(yǎng)家糊口快速拼命地寫作,可以慢慢地精雕細琢,可以有時間寫得少點慢點”。

  專訪地點是在諾貝爾獎獲得者下榻的Grand Hotel,瑞典教育廣播公司的記者周宇婕先來到了酒店等候莫言。在之前,周宇婕已經(jīng)采訪過包括余華在內(nèi)的多位中國作家。剛剛經(jīng)歷過新聞發(fā)布會考驗的莫言在休息過后,依然穿著中午參加新聞發(fā)布會的西裝,疲憊下樓。見到在樓下等候的中國記者,盡管很熟悉但也保持了一定的距離。跟諾貝爾基金會工作人員簡單寒暄之后,他被帶入酒店的專用采訪房間。專訪持續(xù)了30分鐘。

  “當我開始寫作,就想起童年往事”

  諾貝爾基金會:你出生在農(nóng)村,你是怎么開始寫作的?

  莫言:我確實出生在山東農(nóng)村,但我父親讀過私塾,算是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他鼓勵我讀書。我大哥后來也考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是很罕見的。他留下了很多書,我也讀了他留下的課本,獲得了很多知識,慢慢讀小說讀文學,培養(yǎng)文學興趣。

  諾貝爾基金會:你是如何開始寫作的?

  莫言:任何一個作家在剛剛開始時都是一個癡迷的讀者,讀多了就想自己寫。當時,在青少年的心目中,作家位置是至高無上的,一個人能寫小說是非常了不起的。當時我們村子里,還是有一些知識分子的,有從濟南讀過大學后回來的人。我從小對寫作癡迷,我小學的作文成績比較好。

  諾貝爾基金會:你的童年怎么樣?

  莫言:任何一個作家的寫作都是從童年開始,尤其是寫童年記憶。我1955年出生,我有記憶的時候就是中國最困難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吃不飽,還發(fā)生有人餓死的事情。我想那樣的記憶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刻骨銘心的,我們村子里很多孩子在冬天太陽出來的時候,靠在墻上曬太陽,每個人衣不蔽體。因為缺乏營養(yǎng),大家肚子都很大,腿很細。我上小學的時候,調皮搗蛋,五年級就輟學了,但也沒有勞動能力,就是放牛放羊,要想交流只能跟動物植物交流。當我開始寫作,就想起童年往事,把童年記憶和社會現(xiàn)實結合起來,構成了我最初的小說。

  諾貝爾基金會:為什么你在五年級的時候就要輟學?

  莫言:這個時候正好是“文化大革命”,階級斗爭,人人自危。我們家在解放前土地比較多,我們家這些孩子理論上是可以繼續(xù)上學的,但在學校表現(xiàn)不好,老師不喜歡你就不讓你上學,而且在學校也沒有什么課可以上了。語文課讀毛主席語錄,孩子在學校也就是打打鬧鬧。我父母也認為在學校學不到什么本領,既然學校不讓我讀書,我父母也沒有再去爭取,也無所謂,所以11歲輟學回家。

  諾貝爾基金會:當時心里的感受是怎么樣的?

  莫言:自己心里還是很孤獨的,孩子總是喜歡成群結隊,其他孩子都在學校讀書,盡管讀不到什么書,但在一起打打鬧鬧很歡樂。而我一個人牽著一頭牛在學校門前路過,看到同年齡的孩子在學校里高高興興的。而且,一個人在群體之外,不僅感到孤獨,前途也很迷茫——前途在哪里,長大以后干什么?感到很絕望,沒有希望。反正童年經(jīng)驗對我的寫作至關重要。我在小說里寫那么多動物和植物,那么多兒童和大人之間神秘關系,都跟我個人獨特經(jīng)驗分不開。

  回過頭去看,一方面我那么小對不能上學感到很遺憾,但另一方面也感到一些慶幸,假如當時沒有這樣一份痛苦的童年經(jīng)驗,我能否成為一個作家,真值得懷疑,即便成為作家,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的作家,寫的作品也不會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從小輟學,回到農(nóng)村回到自然,對我成為一個作家還是有大的幫助。當然我不是鼓勵現(xiàn)在孩子去輟學。我也曾經(jīng)說過,盡管這段輟學經(jīng)歷對我的寫作有很大的幫助,但如果讓我重新選擇的話,我還是選擇幸福的童年,而不是孤獨饑餓的童年。

  諾貝爾基金會:這段經(jīng)歷對寫作起到什么樣幫助?

  莫言:建立了我跟大自然非常親密的關系。在校園里長大的孩子,跟一個在荒原里奔跑長大的孩子,對大自然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對動物植物的感受也不一樣。你天天跟老師同學在一塊,我天天跟植物跟草跟樹木在一塊。我對大自然的感受肯定微妙和感情化。在很長時間里,我感覺樹木牛羊都是可以跟你交流的,我似乎也感覺到他們能聽懂你的話。這種獨特的經(jīng)驗,非常寶貴。過早離開兒童群體,進入成年人群體,我沒有說話的權利,人家都是叔叔大爺長輩,我插話會討人厭,我比一般孩子更早觀察成人世界,比一般孩子聽到更多爺爺輩講述的鄉(xiāng)村文化,這里的鄉(xiāng)村文化包括中國歷史人物傳奇、歷史事件、妖魔鬼怪,所以我的作品中有大量民間口述,都是從這里來的。另外,孩子觀察世界有很獨特的視角,一個成年人看世界,他可能感到?jīng)]有什么新鮮的,一個孩子從低處往上仰視,他可以看到很多成年人看不到的東西,這點對我的寫作非常有幫助。

  諾貝爾基金會:你在童年就跟大自然有親密關系,你看到現(xiàn)在中國環(huán)境有何感想?

  莫言:我實際上是一個保守主義者,這樣一種保守主義態(tài)度在我的作品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我的《生死疲勞》、《豐乳肥臀》里,對這種(自然環(huán)境)過度的開發(fā),表現(xiàn)了很大的控訴,甚至憤怒。我一直有一種論點,放慢開發(fā)步伐,要保留更多鄉(xiāng)村,不要讓鄉(xiāng)村變成城鎮(zhèn),應該讓土地休養(yǎng)生息,不要讓土地像人一樣那么勞累。

  當我看到熟悉的農(nóng)村到處建起了小工廠,當我看到童年時期游泳抓魚的河流變成了臭水溝,我那種痛苦是難以形容的。當我看到村子里樹木上掛滿破塑料袋,那是非常可怕的。我在很多演講里,都對這種過度的、殺雞取卵式的開發(fā)提出了批評。

  “對文學本身的探索激勵我寫”

  諾貝爾基金會:回到文學,你相信文學對今天的廣大群眾有意義嗎?

  莫言:文學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系,文學與人的情感之間的關系,很多人論述過。我認為對文學的看法,不要估計過高,因為一部小說、一首詩歌、一部戲劇改變社會現(xiàn)實,這樣的期望值太高了。在人類歷史上,確實有發(fā)生過一部文學作品誘發(fā)戰(zhàn)爭,但那是特例。大多數(shù)文學發(fā)生的作用,非常微妙。文學通過藝術、審美的方式,慢慢的,像春雨潤物一樣發(fā)生作用。期望過高,希望文學能改變社會,會增加文學家太多的負擔。但也不要把文學貶得什么都沒有,好像文學就是寫著玩,讓人們哈哈一笑的,也不是這樣。文學的寶貴品質就在于他研究人的靈魂,歌頌真善美,揭露批評黑暗的假惡丑,通過人的變化讓社會更好。

  文學與人的關系,就像頭發(fā)與人的關系,如果滿頭黑發(fā)當然很好,如果像我這樣頭發(fā)很少,也活得很好。如果有很多小說,很多詩歌,很多作家和詩人,當然很好,但是這些東西少一點,大家也能活下去。但一個人死亡以后,埋在地下,過了多少年被人挖出來,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一切都化為泥土,只有頭發(fā)還存在。社會上很多東西都發(fā)生變化,不再存在,但是文學還在。

  諾貝爾基金會:你開始寫作的時候,最初有什么動力?

  莫言:我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過,我寫作的動力就是過上一天三頓吃餃子的生活。這個說多了我也感到厭煩,但真問起來,我必須這么說,我寫作原因并不高尚,并不像別人那樣——為什么寫作,因為要改變社會,用文學塑造美好心靈。像我這樣的,出生在農(nóng)村、經(jīng)歷過貧苦生活歷練的作家,最初的寫作動力就是這樣的——為了吃穿,為了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拿起筆來寫。實際上是功利的。通過寫作,自己的變化發(fā)生了之后,其他的想法就產(chǎn)生了。但最初的動機不高尚,甚至是低俗的。

  在我們鄉(xiāng)村有一些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也有1960年代回到鄉(xiāng)村的大學生,他們也知道文學。有一個鄰居對我講述作家的腐化生活——一天三頓吃餃子,在我們農(nóng)村一年只有在春節(jié)才能吃上一次或兩次餃子,他居然能一天三頓都吃餃子,這讓我們感到不可思議,國王也不可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因為他是作家。我就問他,如果我將來能寫書,是不是也能過上這樣的生活。他說,當然會。所以我就這樣相信了。

  現(xiàn)在我能一天三頓吃餃子,半夜也能吃。但最初低俗的愿望早已滿足,現(xiàn)在是什么在激勵我繼續(xù)寫作呢?我想是因為我心里有話要說,我想把心里話通過筆告訴讀者。對于社會上很多事情,我有責任要寫。還有我對文學本身的探索,激勵我寫。大家都在對小說藝術進行創(chuàng)新,到我這一代還有創(chuàng)新可能性嗎?我覺得還是有的。形式還有無限可能性,對小說藝術的癡迷追求激勵著我。

  “有了這筆獎金可以做更多事”

  諾貝爾基金會:哪些是你寫作反復的話題和角度?

  莫言:饑餓和孤獨,這些尤其是早期小說中的重要話題。這兩個事情對我影響最深最重。還有讓我一直堅持不懈的,是對人的靈魂深處奧秘的探索。人為什么有好壞,這是難以理解的。所以想通過我的筆和寫作,找到答案。

  諾貝爾基金會:這像是心理學問題,找到答案了嗎?

  莫言:沒有,有時候我很宿命很迷信,我們講人的好壞來自后天教育,但經(jīng)過我長期的觀察體驗,發(fā)現(xiàn)好像也不是后天(造成的),是天生這樣的,有一種天生的思維方式——有人天生損人利己,但有人天生忍辱負重。這只能歸于上帝,讓人更加豐富,所以創(chuàng)造了圣人,他們無私利他,甚至獻出一切,這樣的人不是教育的結果,大部分人就像你我,有自己善良的層面,在內(nèi)心有灰色地帶,有時候會有利己,也有低下的層面。有一部分人跟圣人相反,他們天生沒有道德感。我們這樣的人有最基本的道德底線,做了傷害人的事情會內(nèi)疚,但天生的惡人沒有道德觀念和底線,他們做了很多壞事,卻也心安理得。所以把這些原因歸于上帝吧!

  諾貝爾基金會:那你有信仰嗎?

  莫言:我是多神論者,萬物都有靈魂。我在放牛時,天上的云地上的動物,一草一木都是有靈魂的,最早我是個泛神論者,這在鄉(xiāng)村很普遍。在我家附近曾是蒲松齡故鄉(xiāng),從我爺爺奶奶那里聽到很多蒲松齡講的故事。后來我進了大學,學了馬克思的無神論,各種各樣的宗教信仰是人類的財富。我有信仰,尊敬所有向善的東西,但我并不信仰某一個宗教。

  諾貝爾基金會:諾貝爾獎金對你有什么意義?

  莫言:我在中國接受記者采訪時曾開玩笑說,我得了獎金就在北京買一套比較大的房子。后來有人對我說,你也買不到太大的房子,因為北京房價太高,只能買100平方米的。沒有諾貝爾獎金,我也能過得很好,能滿足我基本的生活需要,有了這筆獎金可以做更多事情,第一可以不必為了養(yǎng)家糊口快速拼命地寫作,可以慢慢地精雕細琢,可以有時間寫得少點慢點。另外,也可以幫助我故鄉(xiāng)需要我?guī)椭娜撕陀H戚朋友。

網(wǎng)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wǎng)上學術論壇

網(wǎng)上期刊社

博 客

網(wǎng)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