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價值而學術

——讀丁帆教授《文化批判的審美價值坐標》

　　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的人文學術取得了很多非常重要的成果，這些成果對當代中國的價值重建與社會進步無疑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在這些年來，隨著學院體制的日益膨脹，出現了一種片面理解和過分強調人文學術之“科學性”的傾向。在這種傾向中，人文學術所應該具有的價值關懷與精神立場被棄置不顧，我們很難從中看到研究者有什么精神追求，至于獨特的思想創(chuàng)造和思想探索，則更是付之闕如。就目前的學術現狀來看，這種傾向不僅未能受到有效的遏制，反而是甚囂塵上，愈演愈烈，成了很多“學院”和“學者”們所著力奉行的標準，儼然成了學術正統(tǒng)。正是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上，我以為丁帆教授的論著《文化批判的審美價值坐標》(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版，下稱《坐標》)旗幟鮮明地標舉“價值”，堅持“批判”，便有了相當重要的意義。

　　《坐標》一書收入了丁帆這些年來的大部分代表性論文，副題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思潮、流派與文本分析”，主要關注的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一些重要的文學思潮、文學流派和作家作品，內中文字，大致可分為“文學批評”與“文學史研究”兩種類型。無論是屬于哪一種類型，堅定明確的價值立場都在其中有所體現，而且在實際上，這樣的立場，就是他所念茲在茲和一再倡導堅持的五四啟蒙主義的人性和人道主義的價值立場。

　　丁帆認為，在當今這樣的時代中，五四啟蒙主義知識分子所欲建立的以人為本的價值體系在強大的物質主義和其他一些形形色色的現實力量的沖擊下，已經顯得搖搖欲墜，迫切需要堅定和勇敢的承擔。他認為“在人類文化發(fā)展的任何一個歷史環(huán)鏈中都有一個恒定的、超越一切時空的價值標準，這就是以人性與人道主義為底線的人文價值標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研究，無疑應該堅持和伸張這樣的標準，也是這種承擔的重要方式。正因為如此，在自己的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研究中不斷尋繹和審視批評對象和研究對象的價值立場并且作出相應的價值判斷，就成了丁帆的主要關切。比如他在書中的《“現代性”和“后現代性”同步滲透中的文學》一文對一九九○年代以來諸多文學潮流的批評中，時時標舉的，就是人性和人道主義的尺度與標準。在這篇文章中，他很嚴厲和明確地批評“新寫實小說”“對人性中的那些卑微猥瑣的下意識和潛意識的熱衷，顯然削弱了五四‘現代性’的人性要求，而對生活中那些‘一地雞毛’式的人生煩惱的‘原生態(tài)’描摹，恰又是對‘后現代’文化語境將人充分物化缺乏清醒認識與批判的體現”、批評“女性主義文學”“從‘女奴書寫’到‘女性書寫’，這是走向符合人性發(fā)展的‘現代性’描寫，而從‘女奴書寫’到‘身體書寫’，卻是‘后現代性’亟待克服的違背人性發(fā)展的文學描寫因素”，對“新寫實小說”和“女性主義文學”的矯枉過正作出了非常精辟的批評。而在文學史研究方面，丁帆在其關于中國現當代鄉(xiāng)土小說史的研究中，不僅肯定了茅盾、吳祖緗、沙汀、艾蕪等“社會剖析派”鄉(xiāng)土小說對下層勞動者的人道主義同情，也對別一路數的“京派鄉(xiāng)土小說”對于人性尊嚴及人的和諧的生命境界的呈現與贊美，作出了高度評價，人性和人道主義的標準，使丁帆的價值判斷在異常嚴厲的同時，也顯示出足夠的寬闊與溫厚。

　　近些年來，對于“十七年文學”的研究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界的一個熱點與“顯學”，但是隨著研究的深入與展開，這門“顯學”也日益暴露出很多值得重視的問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我們對這一時期的文學是否應該有必要的價值判斷？特別是，這樣的判斷又應該基于怎樣的立場？在這些問題上，丁帆在本書中多次強調“十七年文學”研究中價值立場的必要性。早在2001年，他就在收集于書中的《20世紀后半葉中國文學研究的價值立場》一文中指出：“在共和國文學史中的文本、思潮中，沒有一個純粹的、在事實層面可以剔除價值判斷的空間，這是充滿‘價值判斷’的50年。純粹乾嘉學派的治史方法，自然科學式的研究方式在梳理這段文學史的時候變得力不從心”，對于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研究者來說，價值判斷實際上是一種無可回避和別無選擇的事情。而按照丁帆的觀念，“一切歷史的發(fā)展，包括文學史的發(fā)展，都必須遵循人類物質與精神兩個層面的需求，尤其是要符合人性的規(guī)范，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用人性、人道主義和美學的眼光來治史，是十分必要的。它作為超越一切歷史與國界時空的文學史唯一能夠永存的衡量標準和價值判斷，將成為我們今后治史和衡量文本的重要依據”，這自然也就意味著，對于包括“十七年文學”在內的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文學史研究，五四啟蒙主義的人性和人道主義都是他所堅決恪守、也是我們所必須堅持的價值立場。因此我個人也認為，作為人文學術研究領域中的一個相當重要的方面，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批評與研究工作也許只有貫徹與堅守這樣的價值，為“價值”而學術，才能充分地保證它具有一定的價值，成為一種有價值的學術，進而為我們仍在進行的價值重建與社會進步繼續(xù)發(fā)揮應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