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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又能否認,人生也許就是一個很大的歧途呢。
馬北風只覺得一陣劇烈的疼痛快速地彌漫開來,他想,奶奶那時候也是這種感覺吧,馬北風慢慢例下去,背對著門,和韓奶奶倒下去的方向是完全一致的,和韓奶奶一樣,馬北風倒下去的時候,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說:‘不,你不會這樣的,你不會再做……’他也不知道這些話他到底說出口了沒有,知覺漸漸地離開了他”——引自《誤入歧途》①
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總體上是不景氣的,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更是稀少。范小青199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天硯》使當代探案文學績效陡增,閱讀界為之喝彩,文壇為之興奮。乘此順風,她1993年出版了長篇小說《誤入歧途》再創(chuàng)佳績,人們再次為之側目。在中國當代偵探小說本土化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也為力求走出中國的偵探小說自己的道路開了好頭。在范小青三十來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這兩本書之前她沒有寫過同類小說,此后也沒再涉筆,這對她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確是一個異數(shù),而就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局和女作家群體看,同樣是一個特例,因為當代文學中沒有一個女作家像她這樣迅速地出手,又快速地收場,甚至男作家中也難見。
20世紀90年代前后,全國上下商潮涌動,經(jīng)濟轉型勢頭猛健,物欲橫流,百鬼猙獰,人心思動,心緒不寧。文學界同樣摩拳擦掌甚至可以說是磨刀霍霍,作家們聲嘶力竭地搖旗吶喊。范小青卻在潮流之外,在90年代前幾年,獨走險道,乃至拋下熟悉的寫作路子,搞起公安題材的營生,且成就不俗,實在可嘉。應該說,到此為止,她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很大變化,轉了幾個彎:從初期執(zhí)著的城市世俗生活的生動描摹,轉而對歷史事件的生動敘事,再到90年代中期冷靜客觀的現(xiàn)實透視與社會批判,范小青經(jīng)歷了令人振奮的藝術磨礪和突破!短斐帯、《誤入歧途》這種與“主流”文學話語不相適宜的單干行為,需要膽識,更需要才識。
我們今天再看《天硯》、《誤入歧途》等作品,不僅在謎團、推理方面出類拔萃,在人物、背景、作品主題上也很出色,時至今日,它們?nèi)匀击攘Σ粶p。小說氣氛詭譎,筆法獨特,具有很強的可讀性。這兩部作品具有較多的法律特色,背景較為可信,小說注重情感脈絡的把握,文學水平較高,根本上改變了很多同類作品只有探案沒有文學的狀貌。
早晨7點30分至8點之間,梧桐大街18號高知樓502室,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已經(jīng)退休的出版社老編輯陳逸芳被人殺害在家中。誰是兇手?《誤入歧途》圍繞這一線索展開故事情節(jié)。刑警馬北風本來受命調(diào)查藍色酒家一案,但他仍暗中調(diào)查著這宗命案,且得到單位默許。馬北風及其助手剛從誰有作案時間的困境中拔出腳跟,卻又在死者的名人字畫八大山人的謎團中受阻,兇手明明就在自己的身邊,但不知到底是誰,一次次升起破案的希望,又一次次斷了破案的線索;渴望破案,卻又受著感情的煎熬。職責和感情迫使馬北風頑強地去追蹤,終于揭開了兇殺案的真相,不料他最終倒在了血泊之中。小說的情節(jié)曲折生動,人物真實感人,不僅富有濃郁的生活情趣,而且展示的主題令人深思。
《誤入歧途》是范小青涉足公安題材長篇領地又一次可喜嘗試,是一部藝術上頗具個性和深度的作品。
偵探推理小說又叫偵探小說,是西方通俗文學的一種體裁,由于傳統(tǒng)偵探小說中的破案大多采取推理方式,所以也有人稱之為推理小說。實際上,從嚴格意義而言,由于偵探、犯罪、警察、間諜四類小說都具備“罪案、偵查、解謎、破案”的模式,所以都屬于推理小說。偵探小說主要寫具有推理、判斷智力的偵探人物,根據(jù)一系列的線索,解破犯罪(多為兇殺)的疑案,它的結構、情節(jié)、人物、甚至環(huán)境都有一定的格局和程式,因此它也是一種程式文學。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這段時期,稱之為西方偵探小說“黃金時期”。僅英、美兩國,就出現(xiàn)了數(shù)以千計的偵探小說,閱讀偵探小說已不僅僅是有閑階級的一種消遣,下層階級的人也競相閱讀。這時,早期這類作品中的浪漫主義氣息逐漸消失,謀殺案成了每一部小說必不可少的因素。但是,在這些作品中被謀殺者大部分只是一個符號,人們關心的不再是是非、善惡的斗爭,而是怎樣把疑案偵破。大多數(shù)作家只是把他們的創(chuàng)作當作娛樂讀者的猜謎游戲,或者說是讀者和作家(通過他虛構的偵探)的一種智力競賽。由于讀者和偵探具有同樣的案情線索和破案機會,所以這類小說也是一場公平的智力競賽,這一時期的作品主要是消閑解悶的迷宮游戲,既沒有探索社會問題,也沒有反映社會現(xiàn)實。偵探小說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發(fā)展,藝術流派的風格多姿多彩,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式以及作品的獨特風格,使偵探小說在世界文壇上大放異彩。偵探小說以破案為主線,其矛盾的雙方是偵探與罪犯,罪犯的作案動機各式各樣,但總牽連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他們才膽大包天,蓄意作案。偵探代表了正義,他要將作案者繩之以法,運用法律嚴懲罪犯。偵探小說可以幫助讀者認識社會病候,明確人間的是非觀念。同時,優(yōu)秀的偵探小說都有巧妙而脫俗的布局和構思,讀來出人意外,結果又在情理之中,表現(xiàn)了文學結構的嚴謹與周密。偵探小說強調(diào)“文學是人學”的觀點,不僅偵探小說寫得有血有肉,令人喜愛,而且塑造的罪犯也各具個性,由此增加了故事的離奇性與豐滿度。由于對破案過程注重細節(jié)的描述與挖掘,從而使偵探小說的故事敘述細致而具體,無論是案件的本身還是社會環(huán)境氛圍,都使讀者有身臨其境的感受。充分顯示了偵探文學的獨特魅力。
讀者知道,20世紀80年代初期,范小青構筑了一個純真、美麗的藝術世界,作品純樸、文靜、好思、內(nèi)秀,寄托了作家最為美好的情感與祝愿。由于范小青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特別是有關知青生活的題材,真切細致地表現(xiàn)了青春女性的細膩思索,而且,在人物身上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的自身經(jīng)歷,在當時亦被稱為作家的“青春自敘傳”時期。80年代中后期幾年,范小青的題材漸為廣泛,反映的現(xiàn)實人生也更加廣闊,人物形象豐富多樣,她更多地從人的價值、市民的文化心理和城市的歷史精神價值的視角來進行思考,所以,主題意蘊更加深刻、豐厚,藝術手法上,也作了新穎的探索,這些作品為作家贏得了初入文壇的較高聲譽,也奠定了作家在文壇上的地位。進入20世紀90年代,范小青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她開始以較為深邃的歷史眼光和更加深刻的文化哲學視角觀照社會歷史、人的命運和情感變遷,站在文化沖突的高度來思考民族文化的歷史命運及其制約下的民間生存。隨著閱歷增長和理性的成熟,她走出了早期純?nèi)吻榫w奔泄的自然形態(tài),開始有能力對自己的心靈體驗作出哲理的思考和判斷。同時,為了與自己的時代進行思想上的交鋒與對話,她將寫作重心轉移到城市,因為城市幾乎集結了當代生活的一切最典型的矛盾,她以為,要全面認知當代中國,首先必須全面讀懂當代中國的城市。因此,必須描寫多元的城市,尋找更具涵蓋力的表現(xiàn)方式。正因為在理性狀態(tài)下寫作,從而作品的內(nèi)在世界是面目清新、富有秩序的,判斷和結論是果斷明確的。將復雜的生活現(xiàn)象通過理性評判簡潔化,漫不經(jīng)心地表述出來,似乎對范小青而言是一種智力上的樂趣,而讀者讀來卻驚心動魄。有時淡淡一句話,也會展開一個世界,引領讀者進入小說文本那千回百折卻秩序仍在的迷宮中,就像讀《誤入歧途》一樣曲折而有趣。
《誤入歧途》中,陳逸芳被害后,警方迅速展開了調(diào)查,調(diào)查是兩組人員同時進行的:一是以公安局老丁為領隊的官方調(diào)查,一是因為馬北風與死者的特殊關系而進行的半隱蔽半公開調(diào)查。雙方都將精力集中在了與死者有關聯(lián)的人物的調(diào)查上,從破案的幾大要素方面逐一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排查。由這個兇殺案引出了一系列的人物故事,特別是馬北風與汪晨、韓山岳與江晨、陳逸芳與汪伯民、姚常川、邱正紅等幾對關系,把整個故事納入了社會發(fā)展的大時代。
探案小說的益智教化作用對我們有許多啟發(fā),偵探小說的破案是建立在科學基礎上的,它尊重事實,啟發(fā)讀者一邊閱讀,一邊去進行科學推理。讀偵探小說的過程,仿佛是進行一場高級的智力游戲。罪犯巧妙而別出心裁的作案,企圖把水攪渾,讓對手的思維步入歧途。陳逸芳被害后,老丁、馬北風等都先后對和她住在一起的她的孫子韓小榮進行了調(diào)查,他七點出門上學已成規(guī)律,乘電梯下樓電梯工可以證明,他是那么愛自己的奶奶,所以丁、馬等人的問訊只是尋求他眼中的線索而已,絕不會懷疑他是兇手,在陳家發(fā)現(xiàn)的留有指紋和鞋印的韓山岳、汪晨、姚常川、董成定、蔣小英、胡阿貴、金正明都在被調(diào)查之列。在對他們的調(diào)查中,我們隨故事了解到,警察馬北風、全市最大廣告公司當家副總韓山岳、市醫(yī)院外科醫(yī)生汪晨三人為知青時代的插友,他們曾經(jīng)一起遠行,插隊到一個遙遠的山區(qū)。在那里,韓、汪已是公開的戀人。后來事情發(fā)生了變化,汪晨先回了城市。就在汪晨回城的時候,韓山岳與當?shù)氐墓媚锴烧浣Y婚,并育有一子韓小榮。多年后,汪晨成為馬北風之妻,但始終沒有說清楚她與韓山岳突然分手的原因。馬北風心里隱約有一種感覺就是汪晨的心還系在韓山岳身上。韓小榮兩三歲就被送到祖母陳逸芳家里,因為小榮的關系,馬北風和陳逸芳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馬北風與汪晨的女兒小月亮也成為陳老師的掌上明珠,這種和諧融洽的關系一直維持到韓山岳與巧珍離婚從鄉(xiāng)下調(diào)回城不久,汪晨向馬北風提出離婚,馬北風多年來一直期待著的從來沒有真正得到的東西徹底地消失了。出人意料,在馬北風和汪晨離婚過程中吵鬧得最厲害的居然是陳老太。原來汪晨與馬北風離婚后要與之結婚的竟然就是韓山岳,陳老太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百般阻撓。這些年來,她早已把小馬當作了自己另一個兒子,韓山岳不在家的時候,小馬對她所盡的孝心比起親生兒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即使為了小馬,她也要極力阻止這一場在她看起來沒有道德沒有良心的人才能做出來的事情。事實上,當然她沒辦法阻止事件的發(fā)展,韓、汪終究如愿,但從此以后,她對他們的冷戰(zhàn)亦開始了,不準他們與自己住一塊。小馬把自己的住房讓給韓、汪結婚用,自己與女兒住單位集體宿舍,陳老師不僅打了小馬一個耳光,還罵出了“你個沒出息的東西”的重話,抱著馬北風的頭痛哭。圍繞陳老師母子、婆媳關系,小說的敘述是深刻的。比如,韓山岳雖然重新得到了真心相愛的汪晨,可是他卻失去了母親的愛,他也實在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會如此固執(zhí)。這是一個懸念。同時,韓山岳也失去了曾經(jīng)有過的和馬北風的兄弟般的情誼,馬北風讓出汪晨做得漂亮,沒有記恨韓山岳和汪晨,讀者甚至在懷疑他們之間友誼的真實性,起碼對馬、汪二人婚后感情的侵略上,韓山岳顯然違背了起碼的道德底線。他可以在生意場上應付自如,叱咤風云,可是在小馬面前他做不到,他欺負了馬北風的寬厚善良,玷污了朋友間純潔的友情。他永遠地欠下了小馬的一筆債,這是一筆他永遠也還不了的債。陳老太對小馬的一打一哭,把韓山岳的心徹底冷卻了。
韓山岳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兩重世界中,一邊他是大權在握的副總,另一邊,他卻在母親、妻子、朋友的夾縫中茍延殘喘,他不斷地調(diào)解著母親與汪晨的關系,希望有一天能夠打開僵局,可是,他越調(diào)解,局面越糟糕,他隱約感到母親和汪晨已經(jīng)到了勢不兩立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實在不明白,人怎么會變得這樣,包括他自己的變化,從馬北風手里“要回”汪晨以后多年,他突然對自己當年的行動產(chǎn)生了一種極其陌生的感覺,找不到奪朋友之妻的一丁點理由。韓山岳可以在事業(yè)上飛黃騰達,但在家庭事務中,他卻覺得心力憔悴,常有想豎起白旗的感覺。小說因陳老師的意外帶出了韓、汪的家庭生活困境。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我們也終于明白,原來陳老太堅持反對兒子與汪晨結婚,除了小馬這一層關系不好面對以外,還因為她與汪晨之父汪伯民由于八大山人古畫的舊帳未了。當年,兩人都以為對方占有了八大山人的古畫,曾因此長期彼此猜疑彼此仇視,這層因素,應該是更為重要的。這一方面消釋了陳老師阻婚的原因,又為故事后來的發(fā)展伏筆。但所有的原因都不能妨礙偵查機關對他們的調(diào)查,然而結果是他們都與該案無關。韓山岳曾指出馬北風對他們夫妻的懷疑是走入了歧途,果然印證。藍色酒家肇事酒客將老丁及馬北風的偵查視線徹底引到了八大山人的古畫上,步入誤區(qū)。他們先調(diào)查了邱正紅、金正明、姚常川等人,過程漫長,結果卻驚人一致,這些人都不是兇手。小說對姚常川接受調(diào)查時的心理刻畫是非常成功的,陳老太被害時他正在家中睡覺,后來被警察抓住的小偷(他以前的同事)證實了這點。但他還是怕,怕什么?他想不明白。“姚常川想警察果然懷疑到我,果然問到過我的情況……他很想和小榮說幾句話,卻又不知說什么好,慌亂之中,似乎已經(jīng)忘記跑到小榮這里來是做什么的,后來就把錢拿出來,給小榮,小榮沒有要,居委會的老太太斜著眼睛看他,他知道這一下糟了,老太太準會去報告警察,他想要是真的是我殺了陳逸芳,我要殺的第二個人說不定就是這個多管閑事的老太太,或者就是小榮這孩子,我和陳逸芳的所有的事情,小榮也許都知道,所以應該殺他滅口!毙s沒有收姚常川的錢,使姚常川明白自己犯了急躁的錯誤,他還不知道,他說馬北風對他與陳老太死亡及其古畫之間關系的調(diào)查是馬北風走上歧路,他這一急躁,又把對兇殺案的調(diào)查引向了歧路。
《誤入歧途》布局嚴謹,構思精巧,層層遞進,可說是一氣呵成,精彩之處可圈可點。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謎團重重。兇手在故事中,他(她)在暗處,偵探與讀者在明處,有同等的機會去偵查。小說創(chuàng)造了公安文學推理的新境界,新穎獨特,審美蘊含豐沛。很多同類題材采取歸納之法,讀起故事來有“本該如此”的感覺,情節(jié)順理成章,沒有變數(shù),小說象案件總結。破案者的推理顯得很現(xiàn)實,大部分推理過程,都靠已知條件和線索,進行總結推理得出結論。這與外國推理小說的推理方式相反,如福爾摩斯的故事一開始就告訴讀者:他是靠演繹推理找到兇手的。我們知道,對于歸納推理而言,推理的必然性和唯一性是其必然前提,所以,它具有確定性、唯一性、必然性的特點,完全歸納推理的結論一定是唯一和正確的。對于刑偵推理來說,得出的結論一定是唯一和必然的。即:結論只有一個,且它必須是成立的。所以真正的刑偵破案,在推理中一般使用的是歸納推理,這種推理過程機械、呆板,沒有變數(shù),讀來索然無味。應當知道,實際的破案也是很枯燥甚至很無聊的,而我國當代的絕大多數(shù)的偵案小說,依據(jù)真實的破案過程寫作,大量故事都是緊密跟蹤到處調(diào)查,警察累得夠嗆,兇手亡命躲藏,讀者同樣疲于奔命,太多的推理小說主要把筆力放在調(diào)查取證的描寫上,故事中的警察常見的是走東家串兩家,搜集線索。這些小說有個固定模式:案發(fā)后警方開始排查,通過排查找出作案動機,理順關系人的關系,然后進行歸納推理,由此得出嫌疑人,缺少新奇和豐富多變,當然更談不上獨特。
《誤入歧途》以敏銳的眼光、獨特的藝術感受力觀照時代與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轉變,以及這種轉變帶來的社會心理、價值觀念、行為模式、倫理道德的種種嬗變,沒有盲目渲染自私貪欲、急功近利、不擇手段、厚顏無恥等人性丑惡因子,關注平凡人物生活方式、生命形態(tài),追求對生活的真實觀察、深刻的情感體驗和理性感悟,表現(xiàn)復雜的感情世界,小說給予讀者的審美感受不僅是對情節(jié)的欣賞,還借助偵探小說注重情節(jié)的特點,引導讀者關注蘊涵其中的社會人生內(nèi)容。作品煥發(fā)了嶄新的智慧色彩。在馬北風進行的單槍匹馬的偵查中,韓山岳、姚常川、小董等都先后對他說過,他(他們)走了一條彎路,認為他(他們)誰都懷疑,且沒完沒了,肯定要走入誤區(qū)。難道真是小馬他們有誤?的確,越到后來,連他們自己都感覺是在一條歧路上奔波,找不出理由,當然,也只是感覺罷了。當初,老丁、小馬等人有一種直覺:正是陳老師對有無古畫態(tài)度上的曖昧含糊才導致了她的遇害,所以凡是與之接觸的人都難逃干系,查來查去,結果令其大失所望。應該說,言傳陳老師藏有古畫是整個案情偵破走向發(fā)生變化的關鍵,而且是小說情節(jié)更加復雜的巧妙構筑,并直接形成小說獨特的結局。作品中幾乎所有人都被它牽著鼻子走,找不著北。為一個“八大山人”許多人茶飯不思,很多人提心吊膽。人們都在為一個影子瞎忙乎,調(diào)查結果是當年汪伯民和陳逸勞誰也沒有拿八大山人的魚和鳥,為了一件根本沒有的東西,卻產(chǎn)生了令人心驚的兩個結果:汪伯民瘋了,在很多人看來,陳逸芳也因此死了。那么,她的死亡到底和八大山人有沒有關系?這是又一個大懸念。
其實,馬北風內(nèi)心深處,始終存在著這樣的想法,或者是猜測,根本就沒有八大山人,沒有八大山人的畫,沒有什么“白眼向人”,什么也沒有,而且他內(nèi)心的這種猜測,這種想法,早已溢出其內(nèi)心世界,他已經(jīng)不止向一個人說過,甚至向邱正紅、姚常川也都說過了,這說明,他的這種想法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猜測,如果他能夠認真冷靜地審視一下自己,他也許不難發(fā)現(xiàn),他自己已經(jīng)被這種猜測、想法征服了。但現(xiàn)在,一旦這種猜測,這一種基本上無根無據(jù)僅僅是憑著自己的感覺推測出來的想法真正被證實,馬北風又突然地覺得無法接受,他無法面對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尷尬局面。
一切的事實都在無情證明著相同的結果:現(xiàn)在活著的人,誰也沒有見到過“白眼向人”的魚和鳥。那么:
“如果汪伯民知道這樣的事實,他還會瘋嗎?
如果陳逸芳知道這樣的結果,她會怎么想?
如果邱正紅早知道這樣的結果,他會為他的白費努力感到滑稽嗎?
如果姚常川早知道這樣的結果,他會為自己的荒唐行為感到沮喪嗎?
如果韓山岳和汪晨早知道這樣的如果,他們還會一次次追上陳老師的門上嗎?
……”
至此,我們才完全明白,古畫與陳逸芳被害沒有任何關系,她與汪伯民都沒見過古畫,古畫早已不知去向,一年后馬北風因為一個案件到南昌,在八大山人故鄉(xiāng)紀念館看到了八大山人真魚和鳥的真跡,確實是“白眼向人”。這卻是無名人氏捐贈的。排除了那些嫌疑人,那么,難道他們真的走進歧途轉不出來了嗎?其實不然,事情恰恰相反,老丁、馬北風此時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甚至是一種不祥的感覺,兇手越來越近,排除的人越多,兇手就越近,當所有的懷疑對象都被排除時,兇手往往已經(jīng)露出了他的面目來,馬北風等人應該高興才是,但馬北風內(nèi)心卻涌蕩起了悲哀。讀者已經(jīng)從韓山岳與小榮的對話和馬北風針對女兒說小榮曾向她說起過自己坐過出租車進行的問詢中基本猜測到了故事的大概。不錯,小榮才是真兇!作品結尾在馬北風去找小榮時有一段馬北風對這種結局進行內(nèi)心爭斗的描寫“……小月亮從剛剛懂事起就失去了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環(huán)境,但是小月亮的天性里沒有悲哀,沒有更多的痛苦,也沒有仇恨……可是小榮,小榮和小月亮一樣,從小不能在一個正常的平安的環(huán)境中生活,但是有許多人愛著他,大家都是愛他疼他的,他怎么會……天性?難道是天性?”
小榮殺死了疼愛自己的奶奶,不為金錢,不為古畫,只是因為陳逸芳發(fā)現(xiàn)了處于青春期的小榮自慰的秘密。作品寫道:“陳老太太想到昨天夜里送走客人后到小榮房里看看小榮睡了沒有,無意中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小榮的一個小秘密,當時小榮的那個窘樣,讓陳老太太回想起來就要笑,老太太笑了一下,她突然想到,小榮是長大了”。這個小秘密到結尾才被小榮破譯。小榮認為奶奶知道他的“壞事”后嘲笑他,看不起他,不再管他的事情,不再關心他,不再愛他,“我想和奶奶說我能改正,可是奶奶不愿聽我說,她一直嘲笑我,她再也不……”。陳老太太就這樣冤死在自己孫子的水果刀下,事情就這么簡單,案后小榮不斷地向小馬、老丁提供的情況,盡管是擠牙膏,但他確實沒說謊。小馬驚訝于小榮知道事件結局的冷靜,很奇怪他怎么對一切掌握得那么清楚,居然能夠跟隨、甚至與偵察人員同步地進行著他自己的“破案工作”,他對公安機關的一切行動都能了如指掌,他有計劃有步驟地把許多重要情況慢慢地透露出來,把馬北風和老丁他們的注意力一一引向值得懷疑的每一個人,看起來好像是小榮牽著他們的鼻子在走,使他們一再誤入歧途。其實,誤入歧途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最后他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歧途是沒有出路也沒有退路的。而且,為擺脫老丁等人的追捕,他把尖刀送入了馬北風的腹部——這天是他十八歲的生日。結局已很清楚,留下的是悲哀。
《誤入歧途》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一個出色的案件偵破,更多地還是帶給人們生活上的那種思索。小榮怎么會變成這樣一個人?也許,正是大家不正常的愛,使小榮慢慢走到了這一步,父母的離異,家庭的變故,也許是孩子成長中的一個不利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把一個孩子的變質(zhì)完全歸于家庭的因素是不公正的。山榮的悲劇,并不是因為他得不到愛,事實上,他周圍的人都愛他,也許,正是因為大家給予他的同情和愛太多,以至到了不正常的狀態(tài)。
韓小榮最終誤入歧途!罢l又能否認,人生也許就是一個很大的歧途呢?”
韓小榮正是在周圍人們出于愛心為他設置的誤區(qū)中從八歲走到了十八歲。
讀者依據(jù)范小青在開篇提供的種種蛛絲馬跡,設置的層層霧障,進入尋幽探密,直至小榮浮出水面,真相大白,獲得清朗的結局。其中正是作家巧布的撲朔迷離的懸念,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使讀者或緊張、或期待,與小說中馬北風、老丁等偵查人員共同經(jīng)受智慧、毅力、勇氣的磨礪,從中獲得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得到的精神滿足。小說對謎局構筑的豐富性使故事充滿變數(shù),讀者被深深吸引,這是小說致勝的法門。中國當代偵破文學幾乎清一色的把中心謎團押在兇手身份及作案動機上,讀來寡淡無味。偵探文學的情節(jié)構造和現(xiàn)實世界不同,現(xiàn)實中警察破案主要是調(diào)查案件相關人員情況,看誰有作案動機,再調(diào)查相關人員是否有作案可能,通過調(diào)查涉案的各類情況歸納總結出案件嫌疑人,最后再通過尋找證據(jù)加以證明。但偵破小說不是,它的故事主要是先大膽假設,而后小心求證,即案偵人員先通過對現(xiàn)場的初步勘驗進行演繹推理,假設作案者有什么特點,然后設定一個具有某些特征的作案人,再去尋找證明他犯罪的證據(jù),在此過程中往往要出現(xiàn)新的證據(jù)推翻原有假設的情況,并且提供新的嫌疑人線索,于是辦案人員再依據(jù)新線索通過演繹推理重新假設嫌疑犯,然后再次尋找證據(jù)。《誤入歧途》能夠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不斷提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假設,而不是偵查人員不斷地去調(diào)查尋找破案線索以及偵訊有關人員的口供。韓小榮的結局出人意料,令人興奮。最值得人們深思的是,小榮正是利用了人們(包括警察)對他的愛與信任制造了表面天衣無縫的陰謀。愛與恨的交織使有的人清醒,有的人瘋狂,有的人墮落。范小青從這種困惑中巧妙地把寫作的重心轉向了人物內(nèi)心。故事變化更迭,引人入勝,突顯作家的創(chuàng)作才華。
20世紀90年代后,我國偵探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傾力展示當下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寄托,并開鑿社會與人性的深刻底蘊,作家通過自己的藝術實踐,形成自身的創(chuàng)作個性。這是一種可喜的創(chuàng)作局面。應該說,《誤入歧途》是有代表性的。范小青摒絕先驗的情感投入,注重的不是偵探小說中警察身上體現(xiàn)的職業(yè)特征,更多的是對人與社會的關注,正是因為有了相對超越的眼界,所以才在小說中以冷峻的視角,理性觀照現(xiàn)實世界與藝術世界,審視人性的魅力與社會的痼疾,剖析深層的人性本色和社會心理的歷史根源,使小說閃爍哲理的韻味。這與《天硯》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它們不見得達到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但仍為我們提供了表現(xiàn)這類題材的新思想、新視角、新手法、新的敘述風格,留下了具有較高審美價值的藝術范本,也使我們看到了人物獨特而蘊藉的人生況味,觀覽到獨具美學魅力的公安文學世界!墩`入歧途》在吸收中外案偵小說藝術精華的前提下,突破了固定的情節(jié)模式,擺脫他人窠臼,形成了自己特色的偵探小說情節(jié)建構模式。范小青在組織故事層面的淺層結構情節(jié)時,更加注重人物形象包蘊的歷史、文化、人性等因素的深層結構情節(jié)的建構,使之成為小說藝術形象與情節(jié)的有機部分,增加了作品的內(nèi)涵、韻味、厚度,揭示出生活本質(zhì)與人性底蘊,同時小說拒絕淡化情節(jié),使情節(jié)具有豐富性和多變性,奇特而不荒唐,曲折而不造作,驚險而不失真。
我們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誤入歧途》對人性的渴求與張揚,贏得了讀者的熱烈加分。人性是復雜的綜合體,同時也是小說的最高價值與最后深度,小說只有寫出人物深處的復雜扭結,方能產(chǎn)生恒久的藝術震撼。范小青從同類作品單純的描寫案件轉向?qū)懭吮旧,在以人為一切起點與歸結的審美原則下,力圖對人的精神向度、人的性格、人的情緒、人的內(nèi)心、人的生存作深入探討,形成了以滿足人的需要為中心的審美價值取向。小說直面人性,沒有對此作任何躲閃與回避,通過馬北風與韓小榮兩人之間的故事,從多個角度展示了馬小風豐富多彩的性格,既充滿斗爭性、堅韌性,又富于同情心與仁愛之心,也提示了韓小榮內(nèi)心世界的單純與無限矛盾。在同類題材中對人性的關注與深化,當之無愧地說,是很少見的。作品對人性中往往被普遍忽略的自然性給予了相當?shù)闹匾,對人性現(xiàn)實和精神細節(jié)進行了精微觀察與透徹表現(xiàn)。新時期文學的歷史是人的發(fā)現(xiàn)和完善即人性化的歷史,它使人獲得尊嚴和價值,對人自身的局限與多重性進行善意地表現(xiàn),公安文學創(chuàng)作中,以審美對基本特征的人物形象逐漸常態(tài)化,體現(xiàn)著從人的發(fā)現(xiàn)到人的成長與完善的艱難轉化。《誤入歧途》真實地體現(xiàn)了這種狀況。
《誤入歧途》有著深厚而真實的生活底蘊,小說中案偵的細節(jié)描寫,既強化了作品的真實性和生動性,也為人物性格的塑造鋪墊了很好的基礎,作家對生活的認真體悟和思考,也通過人物的刻畫形象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范小青寫作態(tài)度的認真和虔誠以及對于文學理想的執(zhí)著,賦予了這部小說較高的文學性。更重要的是,它為提升公安題材作品的審美品位作出了一種表率和示范。
《誤入歧途》也有遺憾,小說將韓小榮寫得很唯美,很讓人憐愛,甚至根本讓人恨不起來,他不僅殺死了自己的奶奶,在亡命出逃時又手刃勝似親人的警察馬北風,即使如此,讀者對這個剛滿十八歲的青年人依然產(chǎn)生不了仇恨。這種描寫是可以作些藝術上的慎重處理的。另外,小說受主流文學影響,出現(xiàn)了一些冗長而又無甚意義的人物刻畫、心理描摹和抒情式的社會人生分析,也有無聊乏味的調(diào)查取證,使故事拖沓,情節(jié)推進緩慢。當然,小說既追求形而下的鮮活,又追求形而上的意蘊深邃,這是審美創(chuàng)作的兩難困境。
注:
群眾出版社,1993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