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發(fā)言

　　張新穎(復旦大學文學院教授、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中心副主任)：

　　讀《帶燈》的時候，能帶動我想很多問題，比如說汪政剛才提到的鄉(xiāng)村建設(shè)鄉(xiāng)村改造。讀《帶燈》時，我首先想到梁漱溟到老年絕望時的一句話：“我們這個世界有一天還會好起來么？”這讓我想起來我的一位中年作家朋友說的一句話，“我們處在今天這個社會里面，一個人他到了中年還不絕望是不可能的�！蔽矣X得這種透徹的絕望感在《秦腔》里已表達的非常的充分。我想中國鄉(xiāng)村的美好的東西的喪失其實在40年代沈從文的《長河》里已經(jīng)有了提示，可是沈從文他沒有這樣狠的心腸把鄉(xiāng)村破碎的潰敗的過程寫出來，可是秦腔寫出來了。問題是這樣的東西寫出來之后還能怎么樣？我們知道后面有《古爐》這樣更慘烈的歷史記憶的書寫。所以當我讀到《帶燈》的時候感覺，感覺中國文化沒有絕望到底的事物，覺得事物壞到底的時候還是有一股微弱的力量在支撐�！稁�燈》一如既往的寫到了基層社會盤根錯節(jié)的問題，我們處在這樣一個亂象叢生的社會里面，我們作為一個個體他會怎么辦？賈平凹寫的帶燈性的人物讓我充滿喜悅感。就是說一個處在今天社會里的人，在今天社會里我們看到任何東西都不會稀奇，但是也潛藏著一股力量，它不一定是所有人都具備的，這個力量就是從亂雜的事物中生發(fā)出來的向善的向上的力量。賈平凹塑造的帶燈這個人物就是這樣的，帶燈的好，不是脫離社會的好，帶燈的好就是從亂象叢生的社會中生出來的好，就像螢火蟲從腐爛的草中生發(fā)出光明。所以我們現(xiàn)在就是從亂象叢生的似乎看不到一點點光明的社會里生出來的好。

　　第二點：這種光明雖然很微弱，但它是從自身里面生發(fā)出來的。微弱的東西看起來不是那么可以依靠，但其實只有微弱的光明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里是可以依靠的，而外在的很大的光明，即我們寄托于政治寄托于制度、政策對于個人來說不是本質(zhì)的，本質(zhì)的是自身出來的力量和光明，雖然很小很微弱，但有或者沒有這么一點東西使一個社會沉到底部它能不能反升向上。讀《帶燈》讓我想起很多年以前許地山寫的一篇很短的文章，“一個朋友晚上要走夜路，要翻山越嶺，另外一個朋友就給他準備了一個火把，可他不要火把，說他帶著火把會很危險，走到半路有可能會滅。我們不能隨時把光明寄托在外在的事物上，那是隨時可以滅的。即使火把不滅，它有可能會引來許多蟲獸，我什么都不帶好。我什么都不帶，慢慢的我的眼睛自身就會產(chǎn)生出光明來，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我就能在黑暗中慢慢看清道路�！薄稁�燈》比許地山寫的還要明確，它是自身生出來的東西，我覺得這種東西比我們寄托于外在的東西都要可靠。

　　另一點是，這種東西是在60歲寫出來的。我愿意強調(diào)的是：一個人在60歲寫出來的東西跟20歲寫出來的東西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人生命經(jīng)驗的總和、生命經(jīng)驗總量的體現(xiàn)，所以賈平凹寫《帶燈》的時候沒有一個很高的東西， 很低但是很實在，而就是由一個有很多生命經(jīng)驗總量的人發(fā)現(xiàn)的這么一點點很微小的東西其實是彌足珍貴的東西。關(guān)于我提到的年齡問題，我想強調(diào)兩點：從賈平凹個人的創(chuàng)作來講，他從50歲到60歲，創(chuàng)作能力很強，從個人來講是很了不起的。當從擴大意義上來講，我們從現(xiàn)代文學來講，我可以稍不客氣的指出，我們的現(xiàn)代文學史其實是青年文學史，因為我們講每個時段文學的時候都是在講那段時期年輕的歷史，講下一個十年的時候而上一個十年就不再講，所以中年的作品很少講，偶爾講的都是了不起的作品，比如魯迅38歲時寫的《狂人日記》，其他時候我們講的都是20幾歲人的作品。這個局面大概一直延續(xù)到80年代。但是到90年代特別是新的世紀以后，講文學史時就不會講了這個時段，下一個時段就不會講。我要說的是，像賈平凹以及以賈平凹為代表的這些作家，他們的創(chuàng)作歷程在30年、40年及以后說是勢頭是持續(xù)高漲的、不再衰弱，他帶來的是一種成熟的品質(zhì)。我不是說青年文學不好，但一個青年文學的好和一個中年文學甚至后中年文學帶著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總量的作品分量是不一樣的。往大一點說，它是代表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逐漸成熟。如果我們的語言文學一直是青年文學的話，這個語言的文學是一個不成熟的文學。我們在講古典文學的成熟，讀到杜甫的晚年的詩也非常好。賈平凹他們這一代作家都是進步的，都是一步一步的在往上走，現(xiàn)在看起來仍舊未停息。從40歲寫《廢都》，50歲寫《秦腔》，60歲寫《帶燈》一直如此。比如日本的能樂演員是要從小培養(yǎng)的，能樂的演員演出是否成功這要看在演出過程中是不是能花，很多演員沒有花，但到了18或19歲以后就有了花，這樣的才是一個好的演員。但更好的演員是他到了30歲還有花，到了50歲還有花就是很了不起的演員，一個人到了70歲80歲的時候還有花就可以稱之為大師了。而70歲的時候不同于20歲，20歲的花很容易得到，但70歲的花是包含了20歲的花的，我覺得這就是了不起的事情。舉這個例子是為了說明，我作為賈平凹作品的讀者，從40歲到60歲他不斷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花，這個花一個比一個好，但這個花同時還包含了以前的花的好，這是很了不起的。我覺得這種創(chuàng)作的勢頭他不會停歇，以后還會有更好的作品帶給我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