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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敘述新中國的歷史

——《共和國往事》與《生死疲勞》對讀

http://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3年07月16日15:25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劉濤

  一、 小說如何面對共和國的歷史

  建國已六十多年,波瀾壯闊,共和國歷盡千辛萬苦,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關(guān)于這段歷史的敘述有官史以及官方文件,比如《關(guān)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對各個階段以及諸多重大問題均有定位與說法。這段歷史不可避免進入小說,當小說面對這段歷史時,應(yīng)該如何敘述?存在很多種可能性。小說對這段歷史的敘述最終風貌與很多問題有關(guān),關(guān)鍵之處大體有三:一、作者對這段歷史的理解,二、官方的理解,三、載體小說本身觀念的變化。

  作者決定了小說的品質(zhì),作者的境界、見識、立場等就決定了小說風貌,有什么樣的作者就有什么樣的小說。文字本身固然有其傳統(tǒng)和歷史,但亦須作者本人能夠感受到才行,否則終是誤打誤撞!白髡咚懒恕比衾斫鉃椤拔阄摇保醋髡卟粩嗤黄圃懈窬,不再斤斤局限于自我,那么才有其意義。所以艾略特才寫《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最大的“個人才能”即是理解并進入傳統(tǒng),否則“我”終究有限。

  作者本人對歷史的理解其實受制于官方的理解,作者之外尚有作者的作者,除非作者更上一層樓,能達到作者的作者的作者的層次,那么他將跳出這個范圍。官方對一段歷史定位有其意義,若沒有統(tǒng)一的說法,思想會混亂,人民無所適從。面對已有說法的歷史,大體上有幾種選擇:或者置官方的定位于不顧,另起爐灶;或者完全按照定位去寫,不敢越雷池一步;或者折衷一下,既照顧官方的歷史,也考慮自己的感受與理解。如果走折衷之路,但是一旦你對這段歷史的理解與官方理解不盡相符的時候,應(yīng)該怎么去寫,何去何從。一旦寫這段歷史,小說家不可避免地就碰到這個問題。小說家如何處理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勢必會影響到小說的風貌。

  小說本身也會對敘述風貌產(chǎn)生影響,小說的觀念決定了小說的形態(tài)!稘h書藝文志》對小說有一個定位:“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蓖砬逯H小說觀念發(fā)生了巨大變化。1902年,梁啟超發(fā)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 ,此后小說觀念幾乎煥然一新。該文題目已標明,其中心問題為“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何為群治?在當時梁啟超的觀念中,群治與國治基本上同義。群治亦與“新民”有關(guān),1902年梁啟超之“新民”即是使民成為國民。康有為倚重小說,但未將小說與建構(gòu)民族國家連在一起。梁啟超則將小說與國民聯(lián)系在一起,言“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小說要承擔建構(gòu)民族國家的責任。建構(gòu)民族國家是其時最為中心的任務(wù),故小說亦成為“文學之最上乘”。

  梁啟超尚親自動手寫了一部小說《新中國未來記》,也是敘述“新中國”的歷史。只是梁啟超是想象,他想象“我中國全國人民舉行維新五十周年大祝典之日”,諸國來朝,其時孔覺民老先生登臺講演,講述新中國五十年的歷史。梁啟超將“希望”從潘多拉的盒子中釋放出來,將未來的新中國寫出,將未來拉進當下。梁啟超如何敘述“新中國五十年的歷史”,他寫大場面,敘述大歷史,他直接寫國家,寫這個“新中國”如何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建成。在梁啟超那里小說已然成為大說,小說成為那一個時代的公共體裁?墒且坏┬≌f回落到其本意,回到“街談巷語,道聽途說”,敘述歷史的方式就會發(fā)生變化。直接寫國家的小說會減少,往往不再直接敘述總體的歷史,而是以小見大,以家喻國。下文要討論的周梅森《共和國往事》與莫言的《生死疲勞》均是以家寫國,此一時彼一時,因為小說觀念又已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它不再承擔建構(gòu)民族國家的大任,其歷史使命已經(jīng)完成,小說又回到了其本意——“街談巷語,道聽途說”。

  二、行走在刀刃之上

  周梅森先生著作頗豐,現(xiàn)有煌煌十二大卷文集行世。周梅森先生擅長寫主旋律作品,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之際,他曾寫過一部小說《共和國往事》,敘述共和國五十年的歷史。寫主旋律小說,須處理好上文說到的一對關(guān)系,即作者本人對歷史的理解與官方的定位。二者之間的張力,在周梅森的《共和國往事》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是如何掙扎,如何糾結(jié),如何小心翼翼,如何矛盾重重。

  《共和國往事》真是一部大書,六百多頁,約三十萬字。氣魄宏大,欲為共和國五十年立傳。小說未避重就輕,立足于現(xiàn)實,亦指向政治。周梅森先生擅長寫“高潮”,往往略顧小說開始和發(fā)展,就直奔高潮。寫于1987年的中篇小說《國殤》,幾乎集中于事件的高潮。二十二軍生死攸關(guān),成毀系于一旦,外有敵患,內(nèi)有紛爭。新舊軍長交替,權(quán)力頻頻更迭,自然矛盾重重。周梅森先生將其寫得驚心動魄,精彩紛呈。寫于1998年的《中國制造》亦有《國殤》的影子,雖是長篇,實只有高潮。作者選擇平陽市新舊班子交替之時展開,新舊需要磨合,磨合期自然有矛盾、誤會甚至沖突。又是一個大市,除此之外尚千頭萬緒。又有天災(zāi)人禍。矛盾紛繁復雜,沖突接踵而至。短短十幾天,故事一直緊張,人物一直亢奮。這部小說有戲劇之風,只是將“三一律”拉長為十幾天!豆埠蛧隆穭t比較平和,平鋪直敘,自1949年起,至1999年終,這是歷史的寫法。小說以家庭為主線,寫了一個家庭,兩代黨員在共和國背景下的變遷。家國息息相關(guān),家的變遷即可見出國的變遷,家的往事即可見出共和國的往事。

  一言“共和國往事”,則會涉及歷史解釋權(quán)的問題。王權(quán)對歷史的解釋自有說法,且會將其推行于天下,形成主導。共和國史自有模式,以小說寫共和國史亦有樣板,建國后的顯赫一時的諸多文學即是。王權(quán)會形成諸多禁忌,禁忌則意味著此路不通,或者請循既成之路。關(guān)于共和國五十年的諸多事件,國內(nèi)海外有大量作品行世,但均不能通行。周梅森先生在共和國五十周年之時,寫《共和國往事》意義何在?他如何去寫共和國五十年的“往事”?這些都是問題。

  周梅森先生生于1956年,只經(jīng)歷過共和國的部分,因此對“共和國往事”的記錄則多源于想象。想象有所從來;如何想象亦有規(guī)矩。周梅森先生參與了、經(jīng)歷了部分“共和國往事”,故亦可以回憶或者感受。但因為所系甚大,回憶和感受亦不得不有一定規(guī)矩和范圍!豆埠蛧隆窙]有另起爐灶,大體循既成解釋而行,周梅森先生以小說的形式在事后演繹了一番而已。如此說有些過分,周梅森先生并未完全一邊倒,小說中還有掙扎和糾結(jié),但比較微弱。

  “行走于刀刃之上”不只周梅森先生面對過,50—80年代的許多作家亦面對過,大而言之,一切認真的作家都面對過。若純粹一邊倒,則成應(yīng)景文學,時過境遷自會堙沒。若無視王權(quán),徑行己說,則有殺身之禍、牢獄之災(zāi)。若徘徊于、矛盾于王權(quán)與歷史之間,則不得不通過曲曲折折、隱隱約約的方式達意。這種方式會影響到小說的風貌:表面是應(yīng)景之制,卻微言大義或意在言外。此種矛盾,作家本人未必清楚,或許只是有意無意地帶出而已,因此作品風貌可能與其意圖不一致。趙樹理五六十年代的小說多有可觀之處,圍繞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主要人物的爭論,原因就在此。比如趙樹理的《鍛煉鍛煉》,反面人物“小腿疼”、“吃不飽” 最是生動可喜,正面人物則多面目可憎,或呆頭呆腦。在《共和國往事》中亦有此種現(xiàn)象。

  《共和國往事》涉及到幾個黨員:劉存義、劉勝利等。黨員形象自有模式,若看電影則可知,基本人同此面,面同此心。劉存義幾乎貫穿于整部小說,劉勝利是其女兒,承續(xù)后半段故事。先看劉存義,解放前他是團長,為革命奮不顧身,九死一生;解放后甘為“螺絲釘”,那里需要就被安置到哪里,并且安之若命。解放后劉存義因傷被安置于北京某機關(guān)工作,他度日如年,因此找到孫立昆要求調(diào)動工作,下到基層煤礦。他說:“政委,我當初可是救過你的命的,今天你難道不該救我一命嗎?能夠眼睜睜地看著我在機關(guān)受罪?人家都說你沒人情味,就我不信,我說孫政委最有人情味……” 這段寫劉存義與常人思維完全相反:常人走關(guān)系、托人情為往高處走,由外面入北京,由基層到機關(guān);劉存義則是往低處走,從北京下到外地,從機關(guān)下到基層煤礦,且說這人命關(guān)天。后文類似情節(jié)比比皆是。劉存義一生沒有污點、陰暗,自私,皆是光明正大,正氣凜然,大公無私。最終劉存義入礦井救人,被燒傷不治而終。劉存義行為言語確有讓人感動之處,但失之于愚,呆板不真實。黨員直接聯(lián)系著馬克思主義,但是儒家的影子在其中。大公無私,先人后己,奮不顧身,先天下之憂而憂等,皆為儒家核心價值。劉存義完全具備這些品質(zhì),但其言行舉止、為人處世卻與具此品質(zhì)者相去甚遠,風貌和氣魄亦不合。但黨員必須有這些品質(zhì),因此周梅森先生不得不將這些品質(zhì)安放在劉存義身上,但劉存義承擔不起,于是人物會失之于愚,且不真實。劉存義的子女們各奔前程,與他漸行漸遠,唯有“跨世紀”的黨員劉勝利承父業(yè),繼父志。民在變,黨員不變;時代風氣在變,黨員風貌不變。劉勝利言行舉止與劉存義如出一轍,但亦失之于不真實。

  人物形象上能見出王權(quán)的禁忌,劉存義、劉勝利所關(guān)甚大,他們是共和國“往事”的主要承載者。但作者對他們的態(tài)度很曖昧,一方面不吝筆墨地渲染他們的優(yōu)秀品質(zhì),幾至煽情的地步;另一方面我們又似乎聽到作者在背后偷笑,他自己分明感受到了人物的死板和不真實,卻無可奈何。另外故事情節(jié)的安排也能見出作者曖昧的態(tài)度。劉存義入基層煤礦之后,其工作作風與思維方式亦與戰(zhàn)場無異,動輒言“這要是在戰(zhàn)場上”如何如何。比如面臨煤礦事故,劉存義說:“火場就是戰(zhàn)場,國家養(yǎng)兵千日,現(xiàn)在是用兵一時,我這不是和你商量,是向你下命令。”(第398頁)建國后諸多事故與戰(zhàn)爭思維有關(guān),戰(zhàn)爭是要么死,要么活,要么勝利,要么失敗,要么戰(zhàn)友,要么敵人,要么此,要么彼,要么是,要么非。政治更為復雜,不能以戰(zhàn)爭思維處之,否則惡果從出不窮。不管有意無意,作者刻畫的正面人物劉存義讓我看到了戰(zhàn)爭思維的負面影響。另有一處。劉勝利的丈夫錢遠發(fā)生婚外戀,與周清清同居。責任不僅在錢起,亦在劉勝利。且看錢起的抱怨:“打從你當了大官,特別是當了陽山市市長以后,就整個兒賣給市里了,連家也賣給市里了!我是你的電話接線員、生活服務(wù)員、來訪接待員。這接待員也越當越窩囊,要照顧好你的客人,你們談工作又要回避。勝利,你知道么?你們談工作時,我就像個流浪漢似地在街上四處轉(zhuǎn)!”(第603頁)好的政治家應(yīng)該“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切問而近思”,作者一再暗示劉勝利與錢起之間會出問題,劉勝利卻視而不見。作者對這個人物態(tài)度之曖昧于此體現(xiàn)無遺。劉勝利處處避嫌,母親、妹妹、丈夫等人的要求一概不理,因此親人多認為其不近人情。作者意在突出其鐵面無私,小說卻不覺走入另一極端。大賢不避親,亦不避嫌,避嫌只是因為內(nèi)中不足。此正表明人物和作者的“內(nèi)中不足”。

  反面人物中亦有禁忌,若“大奸大壞”,或“十惡不赦”者亦有固定形象,不能越雷池半步。若只是小奸小壞,凡民莫不有之,則無傷大雅。 此種反面人物不是英雄,亦無禁忌,因此多活潑可喜。英雄多是拔高,反面人物不必拔高。英雄多須附會品質(zhì),反面人物非但不必附會,且為突出其為反面人物尚須描寫其與優(yōu)秀品質(zhì)相反或者沖突。趙樹理的《鍛煉鍛煉》比較明顯,正面人物公而忘私,唯有落后分子、反面人物“小腿疼”、“吃不飽”時刻念及私人!肮健蔽ㄊト嘶蚓涌梢云ブ駝t不能。莊子論民:“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yǎng),民之理也”,可謂 盡之也。若欲改造民心,只能循民理而行,若將民拔高則民不能擔當,表現(xiàn)在小說形象中就是不真實!靶⊥忍邸、“吃不飽”則是真實的民的形象,民歷來如此,因此他們是小說中最放光彩的人物!豆埠蛧隆芬嗳绱。孫成偉貫穿故事始終。解放前他在天津作律師,坑蒙拐騙無所不能,且與其干娘牟月雯有染,捧戲子,逛妓院,無惡不作。解放后,孫成偉欲依六叔之勢入解放軍,終未果。后圖謀干娘牟月雯之財與其結(jié)婚,又篡改六叔介紹信取得白團長信任,并與白團長狼狽為奸貪贓枉法,事發(fā)后入獄。由此觀之,此人無行,可以定論。但孫成偉這個形象在小說中最為活潑生動,作者筆涉及此,就會汪洋恣肆,毫無顧忌。又有花桂枝,此人為潑婦,大鬧礦廠,并使氣打了劉存義。作者安排此人是以下見上,以低見高,為了突出劉存義和孫成蕙的高風亮節(jié),最后借其口說:“劉礦長,成蕙,你們黨員干部的覺悟和我們?nèi)罕娋褪遣灰粯樱摇一ü鹬Ψ!”。她雖曇花一現(xiàn),但卻活力四射!豆埠蛧隆分蟹疵嫒宋飬s生動活潑,這足見作者之矛盾和糾結(jié)。作者盡管依據(jù)主流意識形態(tài),界定了何為反面人物,何為正面人物,卻未趕盡殺絕,反面人物中亦留下了生機。

  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關(guān)涉于價值判斷,合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者為正面人物,悖者為反面人物。若顛覆二者,則意味著顛覆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判斷標準!豆埠蛧隆穭t是流露出質(zhì)疑,但其方式曲折而隱晦。至于周梅森先生的其它作品,比如《中國制造》,亦是如此。這足見刀刃之難行。作者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精神狀態(tài)亦可窺見一斑。周梅森先生的小說,我覺得沒有流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附庸,但其反思力度亦不大。在王權(quán)和歷史之間,他的平衡不是太好,但亦不是太壞。

  三、滿紙荒唐言 ?

  中國當代作家當中,從八十年代一直寫到現(xiàn)在,且時有佳構(gòu)者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但莫言是其中之一。《生死疲勞》出版于2006年,也寫共和國五十年的歷史。

  《生死疲勞》小說形式一變,中國、西方、古典、現(xiàn)代集于一身。小說成了大雜燴:章回小說體,現(xiàn)代白話文,六道輪回,復調(diào)敘述,元小說等等。誠然,《生死疲勞》體例和形式誠然一變。但形式何以如此?莫言只是形式創(chuàng)新抑或別有懷抱?

  《生死疲勞》從“1950年1月1日講起”,直至新世紀,前后算來共有五十年。1950年是一個關(guān)鍵時間,若以1949年為新舊之界,1950則是處于新舊之交。周梅森有一部小說叫《共和國往事》,寫共和國五十年風風雨雨。兩位作家處理同一段時間,方式截然不同。莫言將小說名為《生死疲勞》,典出《八大人覺經(jīng)》;周梅森宏大敘事,直接命名為《共和國往事》。

  要敘述這五十年的歷史很困難,其中處處禁忌。莫言《生死疲勞》中這種心理亦存在,但很輕微,故莫言放得開,小說依舊狂放,無拘無束,野性十足。

  《共和國往事》似歷史,《生死疲勞》是典型的小說。撇開西方小說概念不談,中國小說家出于“稗官”,是野史。正史事關(guān)重大,馬虎不得,且唯史官有資格作史?鬃幼鳌洞呵铩泛笱裕,罪我皆在《春秋》。孟子言“春秋王者之事也”,孔子“素王”與現(xiàn)實中的王,二者有沖突。司馬遷稱《春秋》為“禮儀之大經(jīng)”,禮是對王權(quán)的限制!洞呵铩放c王權(quán)之間的關(guān)系非常微妙。完全依附于王權(quán),唯其是瞻者有之,古文經(jīng)學之興與流行,于此有關(guān);置王權(quán)不理,則有性命之虞或滅頂之災(zāi)。近代小說大興,這與經(jīng)學逐漸淪為“統(tǒng)治者的工具”有關(guān)。劉向《漢書藝文志》,小說排在“十家”,雖不為重視,然亦不可去。不為重視,即意味著被化為統(tǒng)治工具的程度輕,污染亦淺,于是學人紛紛從小說中尋找資源?涤袨樯袕慕裎慕(jīng)學入手從政,梁啟超則倡小說,魯迅等和之,小說大興。以歷史面貌出現(xiàn)的《共和國往事》必然矛盾重重:既想發(fā)言,又吞吞吐吐。稗官則不同,稗官采風于民間。民間所作,“芻蕘狂夫之議也”,其間“或一言可采”而已!端囄闹尽肺凑勓哉呷绾危对姶笮颉费浴把灾邿o罪,聞之者足戒”。故,小說禁忌較少。小說污染較輕,禁忌又少,故政治容易隱藏在小說之中,借小說發(fā)之。理解二十世紀思想史,應(yīng)該理解小說。

  無論歷史或小說,其與政治均有千絲萬縷之聯(lián)系,所謂“純文學”之談自欺欺人而已。 我們必須在政治和小說關(guān)系這個前提之下去閱讀《生死疲勞》。作者以小說的形式反思歷史,這就涉及到了政治。政治的禁忌無論何時都存在,如何避開禁忌,又可以有所反思,這是個問題,這是所有作家都得面對的問題。莫言的策略是去政治化,將政治隱藏到小說之中,于是刻意強調(diào)《生死疲勞》是小說,刻意突出小說的諸多技巧。

  在講述1958年時,敘述者忍不住跳出來說:“作為一頭驢,一個單干戶飼養(yǎng)的驢,在1958年這個特殊的年代里,有一些頗為傳奇的經(jīng)歷,這里我想說的,也是你想聽的吧?我們盡量地不談?wù),但假如我還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請你原諒。” 上下文均以“我”敘述,突兀地出現(xiàn)一個“我們”,“我們”指誰?敘述者們抑或敘述者和讀者?若指敘述者們,這則是幾個敘述者(西門鬧、驢子、牛、豬,狗,猴,大頭嬰兒藍千歲,莫言)不言而喻達成的共識:“不談?wù)巍。若指敘述者和讀者,則是他們之間達成的共識,如同當年北京茶館中貼著的“莫論國事”。抑或談到政治,“我”就會膽怯,須將“我”藏在“我們”之中,于是橫生一個“我們”。無論如何,這個“我們”很奇怪!氨M量不談?wù)巍,因知政治的禁忌;“假如我還是涉及到了政治”,因為不可能不談及政治,甚至大而言之《生死疲勞》本身就涉及政治。莫言的這篇小說可以在“盡量不談?wù)巍焙汀凹偃缥疫是涉及到了政治”,二者之間的張力中得到理解!氨M量不談?wù)巍眲t會處處回避政治,或者有所隱藏;政治回避不掉,躲藏就是顯現(xiàn)。

  《生死疲勞》是對共和國五十年的記錄,記錄其實就是闡釋,闡釋即會涉及闡釋權(quán)和闡釋方式的沖突。但《生死疲勞》是小說,小說而已。尤其 “純文學”說法日益深入人心之后,文學似乎只關(guān)乎審美,于是文學更是撇清了與政治之間的關(guān)系。于是政治可以隱藏到小說中。小說多荒誕不經(jīng),談狐說鬼,為了強調(diào)《生死疲勞》只是“荒唐言”,于是六道輪回來了,魔幻現(xiàn)實來了,想象來了,奇聞異事來了等等。西門鬧托生成驢子、牛、豬,狗,猴,大頭嬰兒藍千歲;陰陽不隔,西門鬧游走到陰陽兩界,見閻王,見眾生;人畜不分,人化為畜,畜化為人。為了強調(diào)這只是小說,于是各種小說技巧玩遍:復調(diào)敘述,元小說,章回體小說的標題等等!渡榔凇返摹盎奶蒲浴焙托≌f技巧非常突出,我覺得在政治和小說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方能理解作者用心之良苦。

  按一般理解, 政治是天下大事,但是《生死疲勞》只是寫一個家族的變遷史。以西門鬧為起始,中間千頭萬緒,人事紛紜,但都與西門家有關(guān)。西門鬧身后,西門鬧托生的驢、牛、豬、狗,猴,西門鬧的妻妾們,西門鬧的兒子們,西門鬧的孫子們分別登上歷史的舞臺。巴金將《激流》改名為《家》,并將故事限定在高家內(nèi)部,于是這部小說得以流傳。巴金不能直接批評國民黨政府,于是將小說降格到家庭,罵自己的爺爺。這即是巴金的隱藏,讀者對這個隱喻都心領(lǐng)神會,于是這部小說往往被解釋為“反封建”等主題,很少就事論事。政治是天下大事,“小說”(“說”作動詞)家庭,總與政治無涉吧!渡榔凇芳词侨绱,只寫家族內(nèi)部成員幾代人之間的矛盾、沖突、恩怨、糾紛等。周梅森的《共和國往事》亦是落實于家庭,以家喻國。家國息息相關(guān),《大學》有對個人、家、國和天下關(guān)系的系統(tǒng)論述。《大學》又言“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惫蕽h語國家、家國聯(lián)用。《共和國往事》是放射型的,因為意本來就不在家中,于是家丁興旺,前仆后繼。《生死疲勞》則是收縮型,雖然意不在家中,但是需要收縮到家中,于是西門鬧的子孫們好戲不斷,但終于紛紛死去,落得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豆埠蛧隆泛汀渡榔凇返闹械募,其實都是背景,前景是國。《共和國往事》唯恐人不知其意在國,于是大肆擴展,由家入國;《生死疲勞》唯恐人知其意在國,于是盡量宣揚家本身,將家庭故事演繹得熱熱鬧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突出這二者,莫言似乎在強調(diào)《生死疲勞》只是一部小說而已。《生死疲勞》滿紙荒唐言,但是背后卻有“一把辛酸淚”!渡榔凇肥悄缘摹霸⒀浴保獠辉谠⒀员旧,亦“藉外論之”。莫言將“六道輪回”引入小說敘述,以動物視角看世界,這即是“藉外論之”。奧威爾有一本書叫《動物莊園》。我高中的時候讀不懂,以為是寓言,好玩而已。及至后來讀了《1984》,才覺得,這不僅僅是寓言,動物只是奧威爾的“藉外論之”,奧威爾意在政治。若直接談資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肯定有諸般禁忌,于是奧威爾借動物而談。如此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之間的階級沖突,以及無產(chǎn)階級內(nèi)部的沖突和問題就化為:動物們和農(nóng)場主瓊斯先生的沖突,豬和其它動物的沖突,豬之間的沖突,其它動物之間的沖突。有好事者曾一一考證,稱《動物農(nóng)場》中每個人和動物均有所指。 誠哉斯言。《生死疲勞》可以與《動物農(nóng)場》對著讀,兩位作者的用心或有相通之處,只是《生死疲勞》藏得更深,更像小說。

  《生死疲勞》的背后有“一把辛酸淚”,但是這把辛酸淚隱隱約約,似有若無。作者似乎要以另外的東西去超越這把辛酸淚,但似乎亦是在嘲諷這所謂的超越。

  小說開篇有如下的話“佛說: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毙≌f題名即出于此,這幾句話出自《八大人覺經(jīng)》之二。這句話的總綱是“覺知多欲為苦”,莫言所引的這兩句話是對總綱的具體解釋。佛說此經(jīng)的緣起是:阿那律尊者問佛,“出家接近社會作弘法立生”的弟子如何覺悟,佛因此說此經(jīng)。莫言所引兩句與此經(jīng)緣起和總體關(guān)聯(lián)不大,只是“斷章取義”而已。這話為《生死疲勞》定了基調(diào),似乎《生死疲勞》這一部小說即是為了演繹這兩句話。小說中的西門鬧的政治和個人恩怨、愛恨、糾結(jié),以及之后其子孫的恩怨愛恨皆因欲而起。若“少欲無為”則會“身心自在”。小說《生死疲勞》有了佛家告誡“戒欲”之意,正如《金瓶梅》宣說意在“戒淫”。

  《八大人覺經(jīng)》這句話不僅懸在小說之首,且佛教“六道輪回”觀念進入了小說敘述結(jié)構(gòu)。西門鬧轉(zhuǎn)生為驢、牛、豬,狗,猴,大頭嬰兒藍千歲。小說相應(yīng)分為五部:第一部《驢折騰》,第二部《牛犟勁》,第三部《豬撒歡》,第四步《狗精神》,第五步《結(jié)局與開端》。西門鬧六次轉(zhuǎn)生,盡管不屈不饒,但其復仇欲望越來越降低!罢垓v”、“犟勁”、“撒歡”“精神”均指這種動物鬧騰時的精神狀態(tài)。驢子野性十足,踢傷仇人,半夜為情出走,智勇雙全,何等折騰;牛頂人耕田,何等“犟勁”;豬撒歡使性,威風凜凜,稱王稱霸,足智多謀;狗忠心耿耿,稱霸于縣城,何等“精神”。且驢子、牛、豬、狗,之中均有西門鬧“鬧”的精神在,且它們都有獨立意識,既作為主角參與故事,亦作為小說敘述者出現(xiàn)。但是“鬧”的精神和人的意識逐漸削弱,至猴子,則完全沒有了獨立意識,小說只是將猴子一筆帶過,隨即轉(zhuǎn)入藍千歲。也就是說,輪回中的西門鬧復仇精神越來越淡;動物中的人性越來越少。

  這其中起作用的即是孟婆湯。孟婆湯要消滅記憶!懊掀艤钡碾[喻因為這五十年的諸多事情,常為人所用。楊絳有散文集名為《將飲茶》,茶即指“孟婆茶”,楊絳意在反抗遺忘。西門鬧由鬧轉(zhuǎn)為悄無聲息,則因為遺忘!懊掀挪琛边@一隱喻在楊絳散文中是負面形象,在莫言《生死疲勞》中則很含混。似乎是正面,似乎又是負面,很難說。小說所引的“生死疲勞,從貪欲起”為小說定了基調(diào),似乎孟婆湯是解脫之方,將人從欲望中拯救出來。小說中有一段閻王和西門鬧的對話,閻王說:“這個世界上,懷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我們不愿意讓懷有仇恨的靈魂,再轉(zhuǎn)生為人,但總有懷有仇恨的靈魂漏網(wǎng)!蔽鏖T鬧說“我已經(jīng)沒有仇恨了,大王!”閻王說:“不,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得出還有一些仇恨的殘渣在閃爍。我將讓你在畜生道里再輪回一次,但這次是靈長類,離人類已經(jīng)很近了,坦白地說,是一只猴子,時間很短,只有兩年。希望你在這兩年里,把所有的仇恨發(fā)泄干凈,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時辰。”(512—513頁)很難分清莫言對閻王這一番話所持的態(tài)度,閻王是大慈大悲,抑或是反諷。慈悲為消泯恩仇,超越欲世界;反諷則另有所指。莫言在一次訪談中談起六道輪回之時,態(tài)度亦含混。他說:“我寫這部小說的真實的意圖是我認為六道輪回就是時間,輪回來輪回去,在時間的長河里,面對生死,給一個人提供一次又一次的機會。當每一個人經(jīng)過生死考驗的時候,這個人對社會、對人生的看法都會發(fā)生很大的變化。在當時極左的路線之下,被槍斃的這個人帶著很深的怨恨,在生生死死的過程當中,實際上在時間的長河里面,讓他有一次次面對生死,面對生命的機會,最后重新轉(zhuǎn)世為人。我想這是一個隱喻,或者是帶有某種象征性的東西!

  莫言在此的態(tài)度比較復雜。我們很難分清,莫言真要以佛教超越恩仇、政治,轉(zhuǎn)入寂滅無為,還是引入佛教觀念是他的又一次隱藏。如果是后者,那莫言藏得很深,亦很高明。

劉濤2009、2、6 于美國somerville左右碰壁之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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