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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一個民族總須有尚武精神,故武俠成為了人世的一個基本元素。聰明者可以利用武俠,根據(jù)時代的狀況,隨物賦形。如此,一方面可以利用深厚的群眾基礎(chǔ),另一方面也無礙于時代,故能出入無疾。比如,1956年曲波推出小說《林海雪原》,武俠變成了解放軍剿匪,一直到現(xiàn)在楊子榮智取威虎山幾乎都家喻戶曉。再如1977年,有一部電影《大刀記》,依然沿襲這個思路,武俠升華為革命。
49年之后,武俠犯忌,于是轉(zhuǎn)隱,潛于地下,因此不得不曲曲折折以另外的面貌現(xiàn)身。80年代之后,武俠大流行,于是拋開遮羞布,直接出場,各種武俠小說、武俠電影、武俠研究等一時極為盛行。
世易時移,當下情況又起了新的變化。武俠又有變異,在趙本山那里武俠變成了小品,在郭敬明那里武俠變成了動漫。其實歸根結(jié)蒂一句話,又有聰明人將時代的因素融入了武俠,以之賺錢掙名。
一、郭敬明:以武俠為動漫
2010年5月,《收獲》長篇專號刊發(fā)了郭敬明的長篇小說《爵跡》。《爵跡》一出即風波不斷,先是《收獲》被質(zhì)疑發(fā)表郭敬明的小說是否可取,爭論之聲不絕于耳,有讀者云此為“純文學第一刊向商業(yè)化低頭”,有讀者云此可以證明“郭敬明的實力”。不久,《爵跡》頻頻被指認為抄襲,真是熱鬧。有人稱《爵跡》抄襲日本某動畫公司2005年的作品《命運之夜》,且言之鑿鑿;有人稱《爵跡》抄襲“草根協(xié)會”副會長、武俠作家獨孤意的《獨孤神俠傳》,據(jù)說該“副會長”已訴諸法律手段維權(quán)。一般而言,很多作家喜歡雙管齊下。比如當年余華出版長篇小說《兄弟》時,先拋出上部,在大家望眼欲穿之際又拋出下部,吊足了讀者胃口,也就賺足了銀子。比如有的詩人舉行詩歌朗誦會,裸體朗誦。作家郭敬明也不示弱,他一方面依靠作品掀起風暴;另一方面,“作”家郭敬明則依靠行為藝術(shù)引起關(guān)注。
《命運之夜》是日本動畫,《獨孤神俠傳》是武俠小說,兩部作品似乎毫無干系,但郭敬明的《爵跡》卻可以同時被指認為抄襲這兩部作品,不論抄襲事實確否,這個現(xiàn)象都發(fā)人深省。若抄襲證據(jù)確鑿,則是郭敬明技癢,于是故伎重演。社會上造假事件頻頻發(fā)生,文學作品的造假自然屢見不鮮,唯一顯得奇怪的是某企業(yè)造假若證據(jù)確鑿,該企業(yè)起碼會停業(yè)整頓,然而郭敬明這個品牌卻一直屹立不倒,其粉絲甚至稱“即使抄襲,也還是喜歡他”。若指認《爵跡》抄襲未必確鑿,亦值得我們思考——何以這幾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作品竟會雷同?
若大體分析一下《爵跡》,其關(guān)鍵詞不外:王爵、使徒、魂獸、魂器、靈魂回路、爵印、魂力等。鐘明紅先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亦感慨地說,《爵跡》“術(shù)語”太多!盎戢F、爵印”等等就是郭敬明的“術(shù)語”吧!靶g(shù)語”云云總須與某一特定領(lǐng)域或?qū)I(yè)有關(guān),業(yè)內(nèi)人士通其意,門外漢只好望洋興嘆,比如業(yè)內(nèi)人士懂得A為何意,業(yè)外人士則視之為天書?墒牵疵鞯摹靶g(shù)語”所涉專業(yè)是什么呢?下文一并檢視。《爵跡》情節(jié)不外平民少年麒零機緣巧合獲得魂力,成為七度王爵銀塵的使徒,不意卷入王爵之間的爭斗。小說人物平面,也許貫穿了麒零的成長經(jīng)歷,但是郭敬明所謂成長就是從沒有魂力到具有魂力,從具有魂力到魂力增強;小說情節(jié)簡單,見了面就打架,偶爾添加些小孩子的羞澀;小說氛圍古怪,場面驚險,視覺效果不錯,若拍成電影,最好是制成網(wǎng)絡(luò)游戲或動漫應(yīng)該會再度躥紅吧。若論《爵跡》的特點,大抵就是如此。
《爵跡》想象出一個前無古人的世界,這樣的世界對于很多讀者,尤其是年齡略大的讀者,是陌生的、奇怪的!妒斋@》在《爵跡》之后附了郜元寶先生一篇批評文章,名為《靈魂的玩法》。郜元寶先生說道:“五年前,我寫過一篇題為《‘人’、‘鬼’、‘神’——近年中國文壇掠影》的文章,大意是說,中國近年文壇按思想背景可分為三類,一類延續(xù)‘五四’和‘新時期’人道主義傳統(tǒng),以人的存在屬性和人的命運為中心,即‘人的文學’;一類延續(xù)‘五四’和‘新時期’超越人道主義的信仰的傳統(tǒng),與各種宗教結(jié)緣,用文學的方式供奉各自的神祗,即‘神的文學’;第三類既不寫人也不寫神,而寫人、神以外的鬼魂,多半繼承傳統(tǒng)民間的鬼神志怪或神魔小說之余緒。當然這三類并非嚴分畛域,往往彼此交叉,互相滲透。時至今日,我的觀察還是顯得太過迂闊了。實際上,人亦非人,神亦非神,鬼亦非鬼,或者人不像人,神不像神,鬼不像鬼,一切都在揣摩影響之間!盵1]郜元寶先生的總結(jié)大抵不錯,中國近年文學作品,若追根溯源,不出乎此,但《爵跡》在這個系統(tǒng)中很難歸置!毒糅E》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不是神的世界,亦不是鬼的世界,人物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似神非神,似中國人又不是中國人,似西方人又不是西方人,一切皆似是而非。單看《爵跡》中的人名、地名即可略知一二——麒零、金斯、托卡、神音、西之亞斯藍帝國、福澤鎮(zhèn)。人名似乎與大體無關(guān),其實卻能見出大體。一個人名字的變化或因為境況,或因為修養(yǎng)與境界。比如李季的長詩叫《王貴與李香香》,六六的小說叫《王貴與安娜》,李香香變成了安娜就是世界根本變化的癥候。余光中有一句詩也能表達出這個尷尬——“你的女朋友叫瑪麗,你如何為她唱一首《菩薩蠻》?”但對于一些小讀者而言,《爵跡》所想象出來的這個世界或許相當親切,因為郭敬明與小讀者擁有共同的“專業(yè)”背景!办`魂回路、爵印、魂力”這些新式玩意兒讓迂闊如我者也不知所云,但或許在網(wǎng)絡(luò)游戲和動畫片中卻司空常見吧?小說呈現(xiàn)出來的是網(wǎng)絡(luò)世界,網(wǎng)絡(luò)世界才是郭敬明與很多小讀者的現(xiàn)實。小讀者或許可以在閱讀《爵跡》時獲得與打游戲、看動畫片相似的經(jīng)歷與類似的快感吧?
2005年陳凱歌拍了一個電影《無極》,我《無極》看后的感覺與讀罷《爵跡》的感覺相近。我很困惑,不知道斯世何世,斯時何時!稛o極》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世界像中國又不像中國,像希臘又不像希臘,像印度又不是印度,亦是四不像。這讓人想起《周易》中的一句話“憧憧往來”,我們正處于“憧憧往來”的時期。當下中國缺乏主導的價值觀念,正處于諸神之爭階段,中國與希臘和耶路撒冷正在互相碰撞。當下的中國多少顯得有些無所適從。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模棱兩可的世界和四不像的人物都可以得到理解!毒糅E》與《無極》正是當下中國“憧憧往來”之象。
“作者死不了”,作品脫離不了作者,作者的經(jīng)歷、知識背景、修養(yǎng)程度決定了作品的風貌。賣什么的吆喝什么,通過吆喝,我們也知道這是賣什么的。郭敬明不懂“憧憧往來”的中國,他的《爵跡》之所以呈現(xiàn)出這樣的風貌只是因為郭敬明在這里面浸染得太深,他就是在這片土壤中生發(fā)出來的種子。人有時候很傲慢,以為勝于植物,其實大多數(shù)人就如同植物。但是郭敬明很聰明,他知道這是當下大多數(shù)人公共的和惟有的資源。郭敬明將這些公共資源轉(zhuǎn)化成印刷品,冠以以文學的名義,于是他的書就成了暢銷書,讀者不可勝數(shù),粉絲成群結(jié)隊。但是郭敬明的聰明很有限,他的聰明止于將這些公共資源轉(zhuǎn)化成商品,但是不能窺破或略微走出時代的洞穴。走前面的路,可以成就一個商人,商人是今天的精神領(lǐng)袖和道德楷模;走后面的路,可以成就一個好的文學家。好的文學作品可以在時間中暢銷,暢銷書則只是一時,猶如泡沫,旋生旋滅。
《爵跡》號稱“玄幻小說”或“奇幻小說”,所謂“奇”、“玄”、“幻”或是因為獨到的想象力吧?《老子》“玄之又玄”,其背后有王家學問的支撐,故難解。楊雄《太玄》仿《易》,亦是難解。支撐《爵跡》之“玄”者何在?總結(jié)下來大略是:武俠、網(wǎng)絡(luò)游戲、動漫,科幻電影。對很多讀者而言,《爵跡》不是“玄”,亦不夠資格稱“玄”,而是陌生。功夫在詩外,功夫亦在小說之外。看一部小說固然是看小說本身,但更重要的是看小說之外。
《爵跡》就是武俠小說(且是低端的武俠小說),只是變化了一下外衣而已!毒糅E》的主人公麒零不會武功(郭敬明稱為“魂力”),經(jīng)過某大俠(郭敬明稱為王爵)調(diào)教獲得蓋世武功和絕好兵器(郭敬明稱為魂獸),之后卷入各大門派(郭敬明稱為王爵、使徒)之間的爭斗。這不就是武俠小說的基本套路嗎?難怪乎“草根協(xié)會”副會長聲稱郭敬明抄襲其作品。武俠在今日略微過時,金庸、古龍時代之盛況難以復(fù)現(xiàn)。我生也早,小時候網(wǎng)絡(luò)游戲尚不普及,于是初中時我和同學們頻頻出入學校邊上的租書小鋪,那里滿屋子武俠小說;時過境遷,現(xiàn)在那個當年尚需排隊的租書小鋪門廳已換,成為了網(wǎng)吧。聰明的郭敬明,用動漫和網(wǎng)絡(luò)游戲?qū)⑽鋫b小說改頭換面,因為武俠盛年難再,但動漫和網(wǎng)絡(luò)游戲卻恰逢其時!毒糅E》是超文本、跨界文本,以小說之名兼而有諸多文本之實。《爵跡》其實也是動漫,只是這是紙質(zhì)媒體而已。唯一的區(qū)別是:動漫用來看,郭敬明的《爵跡》用來讀。《爵跡》其實也是網(wǎng)絡(luò)游戲。網(wǎng)絡(luò)游戲和《爵跡》都給你身臨其境之感,給你過關(guān)斬將的快感。網(wǎng)絡(luò)游戲與動漫在今天繁榮昌盛,一如當年武俠小說繁榮昌盛,敬明“時哉!時哉!”盡管形式有所變化,但它們對青少年所起的作用是類似的——精神鴉片。梁啟超當年意識到小說的世界就要來到了,于是寫《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大倡小說,且身體力行去寫小說。這個時代,有志者應(yīng)該寫《論動漫、網(wǎng)絡(luò)游戲與群治之關(guān)系》,并身體力行去制作動漫和網(wǎng)絡(luò)游戲,因為今天多數(shù)動漫與網(wǎng)絡(luò)游戲太輕,純粹娛樂,無關(guān)教化。郭敬明沒有這樣的抱負與志向,他看到的只是商機,他只是在這個時代潮流中或推波助瀾,或興風作浪。
郭敬明“玄幻”的想象力也不過如此,不玄亦不幻,一眼就可以望穿。郭敬明沒有什么底蘊,他的底蘊就是這個時代時尚的底蘊,他的底蘊與通宵達旦玩網(wǎng)絡(luò)游戲、廢寢忘食看日本動漫的小朋友們不會有很大的差別。武俠、動漫、網(wǎng)絡(luò)游戲、科幻大片等幾個基本的時尚元素重新排列組合一下,排出來的人物和情節(jié)四不像,于是就成了玄幻或者奇幻小說,可是這有什么玄,有什么奇呢。
但是如此低端的小說何以倍受歡迎呢?因為有群眾基礎(chǔ)。所以色情讀物不管在哪個時代都廢不了,也是因為有群眾基礎(chǔ)。郭敬明與喜歡他的那些讀者們喝著同樣品牌的奶長大,想著同樣的事情(賺錢?),做著同樣的活(還是賺錢?)。郭敬明把握住了網(wǎng)絡(luò)游戲與動漫這樣的青春潮流,成為弄潮兒,當然受到追捧;多數(shù)讀者沒有這個心思或比較笨,沒有在潮流中看到商機,亦不能將潮流轉(zhuǎn)化成商品。因此郭敬明是產(chǎn)品生產(chǎn)商兼產(chǎn)品銷售商,多數(shù)讀者只是消費者。魯迅把握住了小說大興的潮流,但同時魯迅以畢生心血提升了小說,又作史,又創(chuàng)作。金庸當年把握住了武俠小說這樣的潮流,但是其武俠小說中有見道之言,尤其風清揚“傳劍”一段精彩紛呈。金庸大大提升、改造了武俠小說的品質(zhì)。因此,魯迅的小說,金庸的武俠小說,我們視為小說也可,不視為小說亦可。在郭敬明的小說中,我沒有看到這樣的氣象。
郭敬明的小說被指責為抄襲,我不知道事實確實否。但我想,郭敬明和那些日本動漫的作者、中國武俠的作者知識結(jié)構(gòu)與底蘊非常雷同,他們又都是聰明人,都想從這個潮流中獲利,彼此撞車在所難免,關(guān)鍵是看這個商標誰可以搶先一步注冊。有一個詞叫“互文性”( intertexuality),西方的理論詞匯顯得神神叨叨,其實說得簡單些,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換成情詩說就是:“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們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贝蠹叶急弧耙积R打破”,又被重新塑造過了,其實何分彼此啊。因為這個共同的時代洞穴,共同的時尚,中國八零后的(我特煩這個詞,理屈詞窮之時,很多人總會說,我是八零后)暢銷書作家,日本的動漫作家,中國“草根協(xié)會”副會長、武俠作家也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且這個你、我已經(jīng)突破了國界,走向了亞洲。時尚有年齡或階層之別,但時尚無國界。不僅中國憧憧往來,世界亦憧憧往來。老夫老妻容易長得像,張愛玲在小說中曾諷刺地說“這對夫妻像兄妹”。夫妻長得像是因為夫妻長久生活在一起,處于相同或相似的氛圍中,故有夫妻相之說。同事也容易長得像,也是因為彼此有著共同的氛圍,久之氣質(zhì)亦會類似!毒糅E》與《命運之夜》與《獨孤神俠傳》雷同,若不是因為抄襲的話,原因也就在于是“夫妻相”吧。其實即使真的是抄襲,郭敬明為什么不抄襲別人的,或程度更高的?所抄襲者一般都與抄襲者比較近似,或略微高于抄襲者,讓抄襲者有些艷羨。若過高于抄襲者,或完全不在抄襲者視野之內(nèi),則不為抄襲者所見。焦大除了不喜歡林妹妹之外,也絕對不會抄襲寶玉的詩文,郭敬明絕對也不會抄襲莊子,(其實莊子就擺在那里,可是誰又抄的去呢?)。若過低,則抄襲者不屑于去抄襲,寶玉也絕對不會去抄襲薛蟠的詩。因為近似,所以抄襲;因為抄襲,所以近似。能夠隨隨便便就被抄走的,程度也高不到哪里去。其實判斷一個作品的好壞,有一個非常簡單的標準——只要看這個作品被什么樣的人抄襲過即可。
全球化背景下世界人民的飲食雷同起來,我沒發(fā)現(xiàn)美國的麥當勞與上海的麥當勞有何不同;精神食糧也雷同,大家讀的書漫畫、武俠,玩的網(wǎng)絡(luò)游戲,看的是動漫。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糧食都相似,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怎么可能不千人一面?寫的東西怎么可能會不千篇一律?
二、趙本山:以武俠為小品
電影、電視劇在今日即如同晚清時候的小說,觀眾最多,受眾最廣,影響也大。昔日小說家風光無限,今天影視人最受矚目,真是時也命也。小說現(xiàn)在不得不依附電影,比如姜文《讓子彈飛》出,我們才記起馬識途的《夜譚十記》;甚至經(jīng)典也不得不仰仗電影,電影《趙氏孤兒》出,于是紛紛翻《左傳》和《史記》。晚清很多士人尚以天下為己任,希望借小說啟蒙,故士人紛紛轉(zhuǎn)向小說,經(jīng)過積累,小說品質(zhì)終得提升。惜乎,今日電影盡管有當年小說之勢,但影視界多商人和娛樂者,故品質(zhì)終難提高。建國之后,千頭萬緒,百廢待興,尚有余力批判《清宮秘史》與《武訓傳》,即是因為電影影響太大,不得不借勢由電影入手,以新思想新民,移風易俗。
趙本山大師以小品名世,世人目為“紅笑星”、“小品王”、“東方卓別林”等等,專家學者封為“大師”。本山大師時哉時哉,跳出了民間藝人走街串巷,搭草臺走江湖的傳統(tǒng),主動觸電,緊密擁抱了電視與電影。游走于底層充其量能在方圓幾十里小有名氣,觸電則可能紅遍全國,甚至沖出亞洲,走向世界。趙本山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一個重要原因即是他不斷上春晚。春晚涉及到兩個關(guān)鍵之處:一是過年,年在中國深入人心,國民政府一度要廢除新年,終于還是行不通,幾千年累積下來的能量,早已經(jīng)深入人心,不可小覷;二是電視,電視已在中國普及,電視聯(lián)通了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聯(lián)系起個人和集體,因此在過年之時才能夠全國上下一條心,舉頭共春晚,低頭吃餃子。誰上了春晚,就意味著在所有華人面前露了臉,也誰就意味著進入了中國明星榜。自八十年代末開始,趙本山一直在春晚露面,這個階段中國總體上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意識形態(tài)要求減弱,民間的、群眾喜聞樂見的、不是那么嚴肅的藝術(shù)形式趁勢而起,東北二人轉(zhuǎn)和小品通過春晚竟然可以風靡全國。
本山大師趁熱打鐵,擴大了經(jīng)營規(guī)模,之后拍電視劇《劉老根》、《馬大帥》、《鄉(xiāng)村愛情》等,也是轟動一時,又趁機成立本山藝術(shù)學院,傳授神功,培養(yǎng)弟子。 2010年,趙本山與寧財神等人合作,推出電影《大笑江湖》。
經(jīng)過幾十年的不懈努力,趙本山修成了一個小品表演者之象,盡管他后來拍電視、電影,似乎跨界,似乎體裁有所不同,但是其影視作品幾乎就是小品之變體。小品是趙本山最根本之處,趙本山成為趙本山就是因此,因此趙本山若想突破自己,其影視作品若想更上一層樓,唯有從根子處——“小品”——入手。
《大笑江湖》不出乎此,顧名思義可以總結(jié)成兩個關(guān)鍵詞:大笑和江湖。其實,大笑為主,江湖為輔。往好里說,本山大師一方面開拓了小品題材,武俠竟也可以成為小品(不知道金庸看后作何感想);另一方面也豐富了武俠的內(nèi)涵,義、俠、武等本是武俠最為常見的要素和品質(zhì),自本山大師始,竟還有笑,不,是“大笑”。
“大笑”是趙本山和小沈陽的拿手好戲,他們的小品歸根結(jié)蒂就一個字“笑”。一切皆可以商品化之際,商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笑原來可以是商品,于是聰明者將笑包裝一下,以藝術(shù)之名賣錢。本山大師財大氣粗,以電影為小品,以小品為電影,將電影演員視為小品演員,將小品演員視為電影演員,關(guān)鍵的就是齊心協(xié)力要去賣笑。馮小剛千辛萬苦打造出“賀歲片” 這個概念,養(yǎng)成了中國人年前看電影的習慣,促成了賀歲片市場,本山大師坐享其成,迫不及待地將春晚小品節(jié)目提前,參與了賀歲片市場角逐。年前的電影圈好熱鬧,一會《山楂樹之戀》,哭個沒完,一會《大笑江湖》,笑個不停,都要搭過年這班車。一年只能過一次年,程咬金在瓦崗山上稱王,問諸位兄弟,何事最樂?眾兄弟答道,過年。于是程咬金下令,天天過年,但終不能長久,只持續(xù)了十八天。一年只能過一天年,一年就只能有一次春晚,但春晚可以變身,于是本山的春晚小品變成了《大笑江湖》,影院里看《大笑江湖》也成了春晚時刻。
《大笑江湖》的主角是小沈陽,2009年春晚,小沈陽以《不差錢》一舉成名,其形象也是“笑星”。笑星一以貫之,無論演電影,還是演小品,都以引人大笑為主要目的。小沈陽偷看小朋友的劍譜,在姑娘們的笑聲中走路順拐,皇后劍氣滅燈,都引人發(fā)笑。電影中,小沈陽竟然還祭出了法寶,再次說出其名言:“眼睛一閉一睜,一輩子過去了!壁w本山亦如此,不脫小品演員習氣,舉手投足都為了讓觀眾發(fā)笑。趙本山在電影中幾次出場,打劫一幕,若單獨抽出,就是一出小品。一個演員一旦修成一個鮮明形象,即可成名,但鮮明的形象也意味著禁錮和封閉。大演員“無我”,可以在不同形象之間穿梭,出入無疾。梅蘭芳差強類之,可穿梭于男性、女性之間。順便說一句,三十年代梅蘭芳曾訪美,轟動一時;新世紀時趙本山亦曾訪美,據(jù)說亦很“轟動”。梅蘭芳訪美定位為藝術(shù)路線,故美國高層,諸如總統(tǒng)、哲學家杜威等人亦來看;趙本山定位于商業(yè)路線,預(yù)期受眾是美國華人。天天趙本山,國人難免審美疲勞;美國也有華人啊,這是一個尚未開發(fā)的富礦,故本山大師趨之若鶩。時無梅蘭芳,時亦無齊如山,但時有趙本山,也有寧財神。美郎齊君是藝術(shù)家,二人合作,于是有藝術(shù)品出;本山和財神是商人,二人聯(lián)袂,于是有商品生產(chǎn),但是還是打著藝術(shù)的名號。再大一些的演員,還可以穿梭于不同的時間,當然這樣的演員一般以生活為舞臺,因為舞臺上的舞臺太狹窄,難以容納。趙本山走出了小舞臺,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可惜,他走的是商人路線,他賣笑。本山經(jīng)理殫精竭慮,不斷研發(fā)新產(chǎn)品,擴大產(chǎn)品范圍,打造新品牌,在春晚市場他賣小品,在平時市場他賣電視劇,在年根市場他賣賀歲片,真是日進斗金!洞笮分械男⌒尘故仟毠虑髷。瑧已碌紫碌膮亲趹椌谷灰贿吘毶窆φㄉ秸ㄋ(破壞環(huán)境?),一邊讀海子的詩“從明天開始,做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開始,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真是唐突賢者。笑有其范圍,搞笑亦應(yīng)有限度,并不是所有的情感和人物都可以用來搞笑。
《大笑江湖》還是武俠片,題目中有“江湖”二字。“江湖”是個好品牌,而且尚未注冊,故人人皆欲分一杯羹。不久之前,80后名作家敬明經(jīng)理推出新產(chǎn)品《爵跡》,且以“玄幻”之名注冊。年末,本山經(jīng)理推出新產(chǎn)品《大笑江湖》,別出心裁以“大笑”為之注冊,當然《大笑江湖》的編劇寧財神之功不可抹殺,《武林外傳》就是其杰作。盡管英雄所見略同,但亦各隨其勢略微有所不同,名作家愛網(wǎng)絡(luò)游戲,于是以網(wǎng)絡(luò)游戲改換武俠,小品王賣笑,于是以“大笑”搞笑江湖。更有趣的是,名作家和小品王的故事情節(jié)類似,都是一個傻小子,稀里糊涂浪跡江湖,但卻成為絕頂高手。我并不是說他們彼此抄襲,因為商人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比較類似,會所見略同,不必抄襲。傻小子不費吹灰之力成為大英雄,這真是一個美夢,似乎天道不再酬勤,坐在家里就可以天上掉餡餅,中五百萬的彩票。中國盡管有幸運兒的故事,那意味著人有其限度,要為偶然性留下地盤,但偶然性亦有限度,不能變成必然性,幸運兒不可廢,但亦不宜過分宣傳!洞笮返牡咨墙鹩沟奈鋫b世界,很多關(guān)于武俠的符號皆借自金庸的小說。本山經(jīng)理聰明人也,前面已有人鋪路,金庸已經(jīng)打好了群眾基礎(chǔ),故可以順手牽羊,趁勢而為!毒抨幷娼(jīng)》、《葵花寶典》、東方不敗,獨孤求敗,華山派等等元素,已深入人心,本山經(jīng)理不必付轉(zhuǎn)載費即可使用,何樂不為。《大笑江湖》還借用了武俠中的愛情故事,小鞋匠愛上了月露,千里送破鞋,中間多少艱難,多少淚水,終是有情人成眷屬,皆大歡喜,月露不嫁皇帝,嫁給了小鞋匠。
笑聲、武俠、愛情故事就是《大笑江湖》的全部。
馮小剛拍《唐山大地震》恰逢其時,因為有汶川地震,借此由頭,自然會讓人記起唐山大地震,馮小剛的電影于是有了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且會牽動我們民族的創(chuàng)傷記憶。本山經(jīng)理真敢于冒險,借著此前積累下來的一些名聲,竟然就敢玩文化產(chǎn)業(yè),把電影當小品拍。鋌而走險或能成功,但這斷然不是長久之道!短粕酱蟮卣稹窞轳T小剛加分,《大笑江湖》為趙本山減分。我不知道本山經(jīng)理手里到底有多少分,能禁得起從冬減到春,從春減到夏?
[1] 郜元寶:《靈魂的玩法——從郭敬明的<爵跡>談起》,見2010年《收獲·長篇小說專號》(春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