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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甲勺
維拉索姨媽見過很多人。很多人從不知什么地方來到鄂溫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維拉索姨媽不知這些人是看她還是來看馴鹿。
維拉索姨媽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齡。許多鄂溫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齡。維拉索姨媽眼睛藏在像巖石紋路一樣的前額下面,牙床萎縮了。她從床上撐起身子很慢,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稱職的合作。她的眼睛銳利,包含著在山林里得來的清澈的光亮。
鄉(xiāng)里的干部領(lǐng)人來參觀,并帶來一些生活用品,送她野戰(zhàn)色彩的戶外衣服。現(xiàn)在她正穿在身上。
維拉索姨媽見過許多動物,沒發(fā)現(xiàn)哪個比馴鹿更好看。她這輩子,在心里騰出一塊很大很干凈的地方,用來想念馴鹿。
5月份,山下的積雪融化了。維拉索姨媽領(lǐng)著馴鹿上山。一些大膽的花朵在冰的縫隙開放,像一顆粉色的、兒童衣襟上的紐扣。馴鹿去吃這朵花。它只吃新鮮的苔蘚,馴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兒。馴鹿吃過苔蘚,喝過刺骨的泉水后,抬頭向四周看。維拉索知道它心里高興呢。馴鹿微張著嘴唇,眼睛看遠方的樣子好像在唱歌。維拉索真的認為馴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聽不到。她曾經(jīng)閉上眼睛,把耳朵貼在馴鹿的嘴巴邊上,聽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沒聽到,維拉索認為這是人的耳朵失靈了。人的耳朵聽不到馴鹿的歌聲,松鼠的歌聲,更聽不到藍莓開花時唱出的歌聲。
維拉索姨媽有一個寶盒。這個盒也不算什么寶,是軍用壓縮餅干的綠色鐵皮盒。不知道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給她的東西,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東西裝進去丟不掉。這個綠鐵皮盒里有許多好東西:模范證書、海拉爾公園門票和孩子小時候的作業(yè)本,還有一只勺子。從床底下搬盒子時,它在里面丁當響。勺子是馴鹿蹄甲做的,配銀柄,像山杏那么大,給馴鹿喂鹽用。維拉索不知道這個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這是她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留下的東西,年頭可能比這還要多。她父親說,祖先們從俄國的勒拿河邊來到這里時,就帶著這個勺子。維拉索的父親說勒拿是古鄂溫克語,意思是大河。它發(fā)源于中西伯利亞高原的貝加爾山脈。
維拉索常常拿起這個勺子端詳。馴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似的花紋,當年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過苔蘚,巖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說話,雖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維拉索把勺子揣進懷里,上山看馴鹿。她拿勺子舀紙包里的鹽喂馴鹿,看馴鹿舔這個勺子。維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呵呵,馴鹿在舔自己的腳趾。
一天,維拉索姨媽的木頭房子里來了一位俄羅斯游客。他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分的很寬的眉毛眼睛像鄂溫克人。他叫雅德。雅德遞上了送給維拉索的禮物,是木套娃和錫制小珠寶盒。維拉索回贈他一雙樺樹皮做的嬰兒鞋。
雅德從懷里拿出一樣東西,維拉索嚇了一跳,她連忙從床下搬出綠鐵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著一模一樣的鹿甲勺。維拉索姨媽以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從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發(fā)現(xiàn)他拿的是另一個。雅德看到維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動,像演話劇一樣說了很長一段獨白,眼里含著淚水,連俄語翻譯也沒聽懂他在說些什么。雅德指給她看——這兩個勺子背后都刻著年代——1783,它們是同一時代的產(chǎn)物。
雅德說,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標記,他正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尋找這種鹿甲喂鹽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著發(fā)現(xiàn)家族成員的下落。他拜訪過不少鄂溫克和鄂倫春家庭,拿出這只勺子,對方卻沒反應。今天在呼倫貝爾發(fā)現(xiàn)了這只勺子,他太激動了。雅德說,維拉索姨媽的勺子是他在世上發(fā)現(xiàn)的第四只喂鹽勺。他手里有一只,白令海峽對面的印第安人手里一只,莫斯科民間博物館里一只,還有維拉索這只。
“讓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給你嗎?”維拉索問雅德。
雅德臉紅了,說:“不會,那怎么會?您自己好好保留吧。我邀請您去我的故鄉(xiāng)也是您的故鄉(xiāng)勒拿河流域去訪問!
“去不了,我老的已經(jīng)記不住歲數(shù)了!本S拉索說。她要為雅德唱一首歌,說這是跟馴鹿學的歌。
“馴鹿會唱歌嗎?”雅德非常驚訝。
“會的!本S拉索說。她唱道:“如果春天不回家,鮮花就把窗臺擋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擋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馴鹿孩子!
歌聲好像馴鹿在山谷里鳴叫的回音,雅德一邊錄音一邊擦眼淚。維拉索姨媽越來越老了,她坐在門口,永遠凝望著遠方。美國詩人唐納德·霍爾在《秋思》里寫道:“人們凝望著,繼續(xù)凝望。在這里住了一輩子的人,對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厭。除了愛,他們的凝望沒有其它理由!
雷擊火
敖魯古雅鄉(xiāng)鄂溫克族居民的定居點由政府建造,村民免費入住。這些尖頂房子由粗拙的木料蓋成,既簡約又洋氣。六月,長著小圓葉子的山楊樹環(huán)繞著黑色調(diào)的民居和博物館,像一群穿淺綠裙子的小孩圍著棕熊跳舞。冬天這里會更好看,四五個月不化的白雪簇擁著這些笨拙的房子過冬,天空天天藍。
我去一家訪問,主人姓涂。他家的廳堂里面的瓷磚啊、電視洗衣機與城里無異,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獵槍上山打來的,是政府發(fā)放。老涂客廳供著一盞燈,擺放水果香燭。我對燈盞躬身施禮,身后傳來一聲大喝:“好!”
回頭看,一位50歲或90歲的男人從長沙發(fā)上爬起來,身上掛著好幾件衣服,這些衣服剛才他當單子蓋在身上睡覺。面對鄂溫克、鄂倫春、達斡爾山民,我看不準他們多大年齡,他們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樹一樣老,就像我看不出樹的年齡。
“我爸”,老涂指老漢。
他爸牙床癟了,皺紋像溝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臉上,會順利流進他嘴里。他的眼睛與這些皺紋不相干,天真純凈,有棕色瞳孔!耙院竽阌龅降暮锰,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別人的甜,都是因為你剛才祭拜了雷擊火!
“謝謝!蔽倚牢康卣f,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邊等我。
涂爸爸說:“這個火是雷擊火,我從森林里取來的!
喔,天火,“您取雷火做什么呢?”我問涂爸爸。
老漢非常驚訝,他走過來看我。他看我的面孔,看一會兒,把臉擰過來看。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他問。
我搖頭。
同行人樂了,說:“香瓜沒了!
“你的父母和老師沒告訴你嗎?”
我搖頭。
同行人說:“吻沒了。”
“唉”,涂爸爸嘆一口氣:“世界上盡是像你這樣的可憐人。唉。我們靠什么生活?火;鹩脕碇笕、燒茶、取暖。但這只是火的一萬個作用中的一個作用!
“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說:“比不上我這個火。”他閉目念誦一段禱文,睜眼說“前年6月14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鉆進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們不讓去但攔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嘩嘩地搶著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燈浸好柴油,放在樺木扁盒里,用繩掛在脖子上,正好讓皮衫大襟護著。我找雷擊火來了!
涂爸爸從樺皮煙盒取一撮兒含煙放在下唇的齒根處。鄂溫克人愛森林由此可見一斑——嗜煙人不使用明火,他們把煙草、炭灰和紅糖攪拌在一起,放在嘴里含食。
“我盼著落地雷打下來,最好落在我身邊。它會燒焦一棵樹,但燒不了整個林子,有雨嘛。閃電在遠方入地,我掰斷過狼的腿,我不怕閃電。”
這時候一只滾瓜溜圓的大黃狗跑進屋,鉆進床下,躺在冰涼帶藍花紋的地磚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鉆進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著鉆進床下。三條尾巴在地上拍,但節(jié)奏不齊。
“我不怕閃電,喜歡的正是它!蓖堪职终酒鹕,指著屋頂說:“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暈過去了。等我醒過來,我躺在地上,雨水流進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這兒來干什么?是誰把我抬到了這里?可能是有人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當我把手伸進懷里摸到了油壺時,嗨嗨,我是上山取天火來了。這時候看到,我眼前一棵興安落葉松燒焦了,被雷劈過,全株都變成了炭。我爬過去摸這棵樹,摸到一個地方燙手。我扒開樹皮,見到了暗紅的炭火。我用它點燃了我的油燈。油燈的火苗兒半紅半黃,像個嬰兒眨著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這就是我的孩子!
“汪汪!”一只狗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溫克語訓斥它一通。
“我?guī)е鹈缦律搅,這是天火。誰家里有過天火?方圓一百里也沒聽說過,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興呢,大雨還是嘩嘩下,腦袋撞到樹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團嘛。雷聲閃電東一下西一下地弄著呢。正走著,一下掉進一個坑里,直著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聽到呦呦的聲音,聲很小,你們肯定聽不到,因為打雷。我彎下腰摸地上,一張皮子,又軟又熱乎,不是狐貍,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馴鹿。一只小馴鹿掉進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得一點也不錯——它的腿被夾子打傷了,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爺為什么讓我上山取雷擊火,是為了讓我救這只小馴鹿。它腿受傷了,跳不出這個坑,大雨下一宿就會把坑淹沒,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來,用皮衫蒙著腦袋,一手夾著小馴鹿,一手端著油燈,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過一跤,差點兒跟油燈貼臉,火苗把我嘴唇燒了一個大泡,總覺著有一個羽毛貼在我嘴唇上。這就是雷擊火的來歷,馴鹿你們看不到了,它們在山上!蓖堪职终f完躺在床上,蓋上好幾件衣服,他閉上眼睛,嘴唇有一塊黑斑。我想起查爾斯·賴特在《南方河流日記》里的幾句詩:“石頭閉上眼睛,鴿子在青岡樹上呻吟,那黑天使總是在他唇上安眠。”說的正是他。他也讓人看到鄂溫克人純凈和堅韌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