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旭東:關于王躍文《漫水》的漫想

　　王躍文的中篇新作《漫水》我?guī)缀跏且豢跉庾x完的，讀的過程中感覺十分欣喜和感動，就像喝一泡陳年普洱，甘甜，溫潤，回味無窮，口舌間洋溢著暖暖的陳香，脊背上熱乎乎地涌動著讓人周身通泰的暖潮；又像喝著一壺溫過的陳年老黃酒，進入微醺的境界，心中暖意融融，渾身暖洋洋地，舒坦，意趣萌動，韻味悠長。行文至此，我發(fā)現自己不經意中連用了許多“暖”字，來表達我讀《漫水》的強烈感受，雖然有文拙詞窮之陋之弊，卻十分真切地表達了我此時的真實感覺，因而，我不打算以辭害意地加以修改。

　　我極其喜愛躍文的這篇《漫水》！對此，我不但不想掩飾，反而想要廣為宣揚。

　　我一直十分喜愛躍文兄早些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覺得那是他最出色的一部分作品，有著對人的心靈及人性意境的深刻把捉、犀利揭示與藝術玩味，獨特而微妙，深邃而有意味，顯示了躍文作為一名作家的藝術天賦、功力和審美趣味，也證明了躍文作為一位富有良心、善意和智慧的人，對于現實生活的嚴肅審視、建設性批判，以及對現實生活中各色各樣“人”(特別是生存于官場之“人”)的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剖析。

　　遺憾的是，自躍文的《國畫》出版以來，人們更多地關注他官場題材的長篇創(chuàng)作(其實他還有《亡魂鳥》那樣的長篇)，尤其關注他對官場人物和官場規(guī)則的刻畫，而忽視了他在作品中對“人”的一貫關注。其實，躍文只是從官場中的“人”這一特定視角入手，去探尋、燭照“人”的心靈、心理的奧秘與奧妙，表達他對人性的認識與理解，寄寓他對社會的批判與警示。但《國畫》的盛名，使人們給躍文的創(chuàng)作掛上了“官場文學”的標簽，這種“貼牌”，實在無益于對躍文創(chuàng)作的把握，反而有損于人們對他作品真正深入的理解。我想，躍文自己對此也當很是無奈的。

　　在長篇小說《蒼黃》中，躍文進行了創(chuàng)作上的調整與超越，力求與所謂“官場文學”拉開距離，更深地鍥入到作為“人”的官員的心靈世界中去，展現外有官員身份而內心葆有良知的“人”，在種種“規(guī)則”中的艱難持守、抉擇、突圍，不但有批判(這是許多官場小說打出的旗號)，還有反思(某些較好的官場小說最多至此也就止步了)，更飽含同情之理解、人文關懷、人性體察和文化自省，因此，這部作品中，就有悲天憫人的喻示，有難得的暖意和冀望，在蒼涼的意味中葆有了一絲亮色調的底色。這使得《蒼黃》在立意和文學意境上超越了時下的官場小說。但是，躍文的創(chuàng)作追求，似乎并沒有獲得人們的普遍理解與認同，大多數人仍然習慣于簡單地給躍文的創(chuàng)作“貼標簽”，將他及他的作品簡單地歸入“官場文學”了事，而沒有認真細致地品味出他作品的精微意蘊。即使在茅盾文學獎評獎中，躍文也“享受”了這種對他非常不利的待遇，沒能走得更遠(以《蒼黃》思想藝術的圓熟品質與實力，它應該也可以走更遠)。這是我覺得十分遺憾的。

　　《漫水》讓我很感動也很激動。這部中篇，是躍文在一個月工作紛擾的空隙里寫就的，也許標志著躍文的創(chuàng)作完全回歸他的本色，或者說，這是他創(chuàng)作本色的一次真正本色化的呈現。

　　《漫水》的語言與意境，從容，溫潤，有著微妙的韻致與悠遠的回味，對人物與情節(jié)的敘述，表面上平實、淡雅、寧靜，內里卻深邃、濃烈，悸動不已，內與外之交錯糾纏，如水面之平靜，經微風吹皺，而復歸平靜，循環(huán)往復，不動聲色之間充滿張力。作品中徐公公、慧娘娘兩人和兩家，具有深刻的典型性，既豐滿、生動地體現了農業(yè)社會形態(tài)下中國文化傳統堅實、堅韌的特質，也喻示了這種文化傳統應對現代社會變遷時寬闊、沛然不泯的姿態(tài)。這種傳統，多棲居于中國社會民間基層許許多多老輩人的生命之中，體現于他們?yōu)槿颂幨�、待人接物、持身處事的凜凜大節(jié)與細微末節(jié)之中。徐公公、慧娘娘兩人和兩家數十年的相交相處，他們經歷的日常生活，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累積的深厚情感，他們面對日常生活種種問題和狀況時，自然流露出來的人生信念、做人處事的基本原則與方式，這種樸實自然的人生信念、做人處事原則所體現出來的中國文化傳統品質，都令我感動不已、沉醉不已、深思不已。在我們社會不斷現代化的背景下，這種傳統正在不斷受到侵蝕，但它仍然保持著它的尊嚴與生命力，頑強地應對著、生長著。重要的是，《漫水》中徐公公、慧娘娘們樸實自然的人生信念、做人處事原則，體現和證明了中國文化傳統具有著真正的普世價值與感人至深的真善美品質，這是信念匱乏、散亂的中國社會轉型期最亟需、最堅實充盈、也最珍貴的文化資源之一。

　　忍不住發(fā)了以上的議論，其實并非我的本意，只是一種思想跑馬而已。我最想談的，本是躍文這部中篇體現出來的從容、溫潤、圓融、華滋的美學品質與醉人美感，是小說中徐公公、慧娘娘等人物間在日常生活中時時自然表露、經營、交流交感的含蓄而溫暖(我還是要用這個“暖”字)、濃烈而淡雅的動人情感，我甚至本想細細剖析一下徐公公與慧娘娘間情感世界中的某種懸念，或者說，躍文對“人”、對人性的精細、微妙的刻畫與表現……但現在，我決定什么都不說了。我只想說，這篇作品秉持和接續(xù)了文學中十分高貴的傳統，帶給人的很多很多，說什么都不如去讀這篇作品，去享受這部作品動人、醉人的意境與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