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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著名詩人鄭愁予:“仁”與“義”是我詩歌的一對擔子

http://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04月22日10:09 來源: 深圳特區(qū)報 葉紅梅
鄭愁予


  原名鄭文韜,1933年生于山東濟南,1958年畢業(yè)于臺灣中興大學。1972年獲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學位。先后任教于愛荷華大學、耶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高!,F居金門。

  鄭愁予童年適逢抗戰(zhàn),隨軍人父親轉戰(zhàn)遷徙于大江南北,16歲隨父母遷臺。鄭愁予14歲開始寫詩,重要詩作包括《夢土上》、《衣缽》、《窗外的女奴》、《燕人行》、《雪的可能》、《蒔花剎那》、《刺繡的歌謠》、《寂寞的人坐著看花》等。詩作分別被中國大陸、臺灣和香港選入中學語文教材。

  鄭愁予筆名出自屈原的楚辭《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币约靶翖壖驳摹镀兴_蠻·書江西造口壁》:“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 深圳特區(qū)報駐臺記者 葉紅梅 文/圖

  電話那頭,是一口在臺灣難得聽到的標準京片子,中氣十足地說出一個咖啡館的名字,然后細致清晰地告訴我這個“外地人”如何搭乘捷運抵達。4小時后,81歲的鄭愁予腰桿筆直背著背包如約出現在新北市永和區(qū)一家轉角咖啡館,坐下啜著阿薩姆紅茶,打開背包里的平板電腦,一個多甲子的詩壇往事也隨之打開,關于代表作《錯誤》“達達的馬蹄”背后故事,行走詩壇的“仁義”情懷,還有他作為耶魯大學終身教授的詩學研究心得,在農歷春三月臺北的東風里,輕輕飛起。

  《錯誤》是西方技巧“橫的移植”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和鄭愁予談詩,不太可能繞開這首先后在兩岸被收入中學語文教材的《錯誤》,有論者認為這是現代抒情詩的絕唱。臺灣詩人楊牧評論說:“鄭愁予是中國的中國詩人,用良好的中國文字寫作,形象準確,聲籟華美,而且是絕對的現代!薄跺e誤》是最好的范例之一?稍谧髡呖磥,這首于1954年、他21歲時寫下的詩,在他跨越60多年的創(chuàng)作中,不是最重要的,但技巧頗有可說道之處,是屬于向西方現代派學習的“橫的移植”,詩中的時空、人物以及戲劇感的結尾,都是西方常用的文學元素。

  很多人把這首詩當作情詩理解,鄭愁予則解析為閨怨詩,是戰(zhàn)爭詩的別裁,敘寫因戰(zhàn)爭造成婦人與丈夫的別離。鄭愁予出身于軍人世家,為鄭成功第十五世孫,祖父是清代世襲的官吏,父親鄭曉嵐為國民黨將官。鄭愁予4歲那年適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隨父親征戰(zhàn)、遷徙于大江南北。這段經歷,時常反映在他日后的詩作里。“達達的馬蹄”即來自童年經歷離亂的記憶:“有一次,母親和我走過一個小鎮(zhèn),忽然聽到背后傳來轟轟聲響,慌忙回頭時,馬匹已拉著炮車飛奔掠過,這印象一直潛存在我的意識里,后來寫《錯誤》這首詩時,這個意象自然而然就浮現在腦海中!

  最重要的兩首詩關乎“仁”與“義”

  說起“橫的移植”,自然要提到鄭愁予投身其中的“現代派”詩群。1956年1月15日,以臺灣現代詩開山鼻祖紀弦(1913-2013)為發(fā)起人,葉泥、鄭愁予、羅行、楊允達、林泠、小英、季紅、林亨泰等一同組建“現代派”及現代詩社,加盟者160多人。以“領導新詩的再革命,推行新詩的現代化”為主旨,提出“現代派六大信條”,分別是“我們是有所揚棄并發(fā)揚光大地包含了自波特萊爾以降一切新興詩派之精神與要素的現代派之一群;我們認為新詩乃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詩的新大陸之探險,詩的處女地之開拓,新的內容之表現,新的形式之創(chuàng)造,新的工具之發(fā)現,新的手法之發(fā)明;知性之強調;追求詩的純粹性;愛國!

  紀弦是和徐遲、戴望舒共同創(chuàng)辦《新詩》月刊的詩壇前輩,長鄭愁予20歲,兩人第一次見面時,鄭愁予才19歲。此前紀弦讀過他的詩,頗為激賞,以為是個老先生,看他頂著個學生軍訓的光頭出現,不免吃驚:“鄭愁予,你還是個中學生?”而在兩人的書信往來中,紀弦一直以“愁予兄……弟紀弦”落筆。多年后憶這位亦師亦友前輩的謙遜和厚愛,鄭愁予感慨不已。

  鄭愁予表示,紀弦所提出的現代詩六大信條,對他影響深遠。但在當時,紀弦主張“橫的移植”引來很多批評:“很多人說他忘本,還說馬克思主義在中國也是橫向的移植,給他帶上政治的紅帽子。中國詩兩千多年,內容說的是人的狀況,這個不會變,但形式上一定要改變。引入白話、西方翻譯的文字及其他文化中的元素!

  2013年7月22日,101歲高齡的紀弦在美國辭世。鄭愁予寫下長詩《我穿花衫送你行,天國破曉了》追憶紀弦對詩壇的貢獻,為他曾受的不公正批評和壓制鳴不平。鄭愁予說,以詩倡義,這是他作品中很重要的一首。

  另一首重要作品,則是表達“以詩行仁”的《衣缽》,是1966年為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百年而作的長詩!啊省c‘義’形成我詩歌的一對擔子!编嵆钣枞缡钦f。

  坐在咖啡館中,鄭愁予憂懷天下的心溢于言表,他認為,孔子的仁,孟子的義,都是詩歌可以傳達的。“傳世的詩作,甚少是書齋型的,因為詩是用活潑語言和普世藝術觀表達人類狀況的‘美和善’。少年時,不知風花雪月表露時間之消逝便是‘存愁’之由來,而這個‘愁’字是抒情詩之膽,不能不吟詠。隨歲月漸長了,人類的狀況已融入詩人更深的知性中,從個人到民族到人類,‘憂’之念乃生,繼而‘悲’之懷乃至,這樣就進入‘善’的境界,自然凌駕在‘愁’與‘怨’的美學之上,那么就是從‘游世’到‘濟世’了。美是藝術的手段,善是藝術的目的,因之這濟世也就是‘仁’了!

  “我的底色是人道主義”

  因為傳誦一甲子的《錯誤》,鄭愁予常常被當作是浪漫主義的抒情詩人,鄭愁予說,這是個“美麗的錯誤”,F代詩派其中一項主張,正是反浪漫主義,排斥情緒之告白而強調知性。鄭愁予強調,他詩歌的底色是人道主義。

  鄭愁予曾經這樣憶述自己在1947年14歲時寫下第一首詩的心路:“在抗戰(zhàn)中度過的幼年,我生活在孤獨里,接觸到的兵荒馬亂,遭遇到中國巨大的破壞和災難,在我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后來我讀了一些舊俄時代詩人像普希金、馬雅科夫斯基等人的作品,他們的詩里的強烈人道主義實在感動了我,感時而憂國,我開始寫作,就是把我童年所看、所記的事情寫下來。有一次學校到門頭溝去旅行,我看到了礦工們的生活,回來自然而然寫了一首關于礦工的詩,這是我的第一首詩創(chuàng)作。我記得其中有一句被當時北大的老師特別吟讀過,那句詩說,礦工一生下來,上帝就在他的手上畫了十字。我當時也沒有什么特定的意思,可是老師解釋說,十字架是一個犧牲自己而服務人類的象征。另一方面,十字架又是十字鎬的象征,礦工生下來握著十字鎬挖煤,為人類取暖。這反而使我進一步的憬悟,詩里面有兩層意義,并不只是用一些美麗的字句使之有一個莊嚴的外表,而更要有其內涵!鞭k壁報,參加北大的暑期文學營,鄭愁予在當時活躍的學生社團活動中接受了人道主義啟蒙和新文學洗禮,寫下不少以底層弱勢人群為題材的詩作。

  1949年,16歲的鄭愁予隨父母渡海來臺后,曾加入一些思想偏左的文藝社團。這些左傾社團受到調查,在當時肅殺的氣氛中,鄭愁予被迫燒掉了他在大陸出版的第一本詩集《草鞋與筏子》和存稿,并一度擱下詩筆。直到兩年后,難耐苦悶又重拾詩筆,發(fā)表來臺后第一首詩《老水手》,仍是著眼于底層人的生活狀況,寫出詩人對生命的流逝感和無常觀的體悟。

  1968年,已經頗有詩名的鄭愁予受邀赴美,在聶華苓主持的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班做研究,1972年獲藝術碩士學位。其間恰逢1970年保釣運動風云際會,鄭愁予當選愛荷華大學保釣委員會主席,因此上了臺灣當局的黑名單,護照被取消,赴美簽證也快到期,而妻兒已來美團聚,一家人的生活眼看就要面臨窘境。他這才發(fā)現,當初在臺灣“美國領事館”辦簽證時,有位臺灣籍的官員是他的“詩迷”,覺得他應該在美國多留一段時間吸取更多西方文化,擅自把兩年期的訪問學人簽證,改成可以停留五年的交換學生簽證;這意外解決了鄭愁予的危機,讓他在護照被取消后,還能留在美國。

  既然一時半會回不了臺灣,就留在愛荷華潛心讀書。鄭愁予注意到,“西方人說詩表現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human condition——人類的精神,人類的生活狀況!边@也一直是鄭愁予書寫的主線。內容還需與好的形式技藝配合,鄭愁予研究中西方詩歌的特色,發(fā)現節(jié)奏和韻律形成的詩歌音樂性之神奇美妙,在自己的詩歌寫作中,也越來越重視音律之美。

  鄭愁予赴美后,在詩作上最大的改變,就是語言的“節(jié)奏感”,由年輕時的快節(jié)奏改為較舒緩,主要是希望和現實的緊張生活作一調和對比。他說:“如果語言越來越急,那么生活的節(jié)奏也越來越急,便會造成一種很緊張和不愉快的感覺,因此要放松下來!

  定居金門,是文化的“歸人”

  鄭愁予客居美國長達37年,先后任教于美國愛荷華大學及耶魯大學東亞語文學系,教授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詩詞。他經常說自己沒有故鄉(xiāng),但“懂得文明,忠于文明”,不管居于何處,都不減關懷社會,關懷別人之心。他也常說,他的故鄉(xiāng)就在他的背包里,背包里有他自己的詩,有他喜歡的詩人的詩,詩,就是他的精神原鄉(xiāng)。

  十年前,鄭愁予背著背包到了金門,這里曾是他的先祖鄭成功打敗荷蘭人收復臺灣的基地。也是他曾多次吟詠并留下青春熱血記憶的地方。但這一次,適逢鄭成功誕辰,時任金門縣長得知他是鄭成功的裔孫,邀請他一起主持祭祀。他騎著高頭大馬,穿行在金門古舊的街道中,由縣長親自牽引著,到延平郡王祠祭拜英雄的先祖。當地淳樸的人情和田園風光讓他愛上了金門,在地方官員及金門縣鄭氏宗親會的邀請促成下,鄭愁予及夫人余梅芳,把戶籍遷到金門縣金城鎮(zhèn)北門鄭北海祖宅,并獲頒榮譽縣民證,時為2005年6月24日。

  鄭愁予告訴記者,當時回到金門落籍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不能容忍當時臺灣當局企圖“去中國化”,“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是不能去的!编嵆钣杌氐浇痖T,擔任金門大學講座教授、駐校詩人,不時往返臺島、大陸及香港,為青年學子開講座,普及詩學教育。他會用新潮詞語貼近年輕人,比如:“唐詩就是當時的手機短信!

  鄭愁予告訴記者,此次從金門來臺北小住,是為了做身體檢查,“報告出來了,沒發(fā)現什么問題!彼贻p時熱愛田徑和登山運動,今年雖已81歲高齡,仍然腿腳利索,思維敏捷。他計劃著,哪天不寫詩了,就回頭去修改自己的作品,像他喜愛的葉芝那樣。雖然有人認為發(fā)表了、出集子了的詩不應該改,否則就對不起看過并記住的讀者。不過,鄭愁予認為,真正負責任的詩人,可以修改自己的詩,“如果美的成分不明顯,意義有一點晦澀,包括節(jié)奏不對,是可以改的。葉芝改詩,常常就是改節(jié)奏!

  “我寫的東西很多人不能理解,理解需要有一定的哲思,”鄭愁予翻著手中的詩集,說,“或許,我可以通過注解,讓它變得明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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