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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蜜的莊奴

http://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04月25日10:09 來源:光明日報 張國圣

  大家·鄧麗君唱的歌中,大約八成由他作詞——

  甜蜜蜜的莊奴

攝影:舒暢攝影:舒暢

  走進寓所房間,《甜蜜蜜》歌詞作者莊奴和老伴鄒麟剛做完下午的康復(fù)訓(xùn)練,正坐在輪椅上看窗外的風(fēng)景。重慶醫(yī)科大學(xué)附屬第一醫(yī)院青杠老年護養(yǎng)中心的院長鄧慶湊到老人耳邊大聲地說:“莊老,記者按約好的時間過來了!

  莊奴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鄧慶走到輪椅的另一側(cè),又湊到他耳邊大聲重復(fù)了一遍。過了一小會兒,莊奴轉(zhuǎn)過臉瞟了她一眼:“什么記者?和誰約的?”

  “糟了!莊老可能忘了!编噾c站起身,背對著莊奴嘀咕了一句,又趴下身子給他解釋,“光明日報的記者,前兩天和您約好的!

  “我怎么沒看見?”莊奴依舊望著窗外。我趕緊上前打招呼。

  “一直下雨,你今天一來就陽光燦爛。光明日報,名字多好!”莊奴掩飾不住得意,一邊笑一邊鼓掌,接著豎起大拇指左右搖晃。

  “莊老反應(yīng)快得很,他在捉弄我們!”鄧慶最先明白過來,笑著對他說,“莊老,你真是我們的老寶貝!”

  鄧慶推著輪椅往外走,莊奴注意到房間里多了一個花籃,剛放下的大拇指又豎了起來:“謝謝!花很美麗!”

  93歲的莊奴,就是這樣一個甜蜜蜜的可愛老頭兒。

  苦中釀蜜

  1921年2月22日,莊奴出生在北京,父親是馮玉祥的一位部下,給他取名王景羲。

  莊奴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他們的母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家里還專門請了私塾先生教唐詩宋詞。四人就讀的育英小學(xué)和育英中學(xué),也是當(dāng)時有名的教會學(xué)校。充滿歡聲笑語的童年,為其日后的歌詞創(chuàng)作打下了良好基礎(chǔ)。

  莊奴現(xiàn)在還記得育英小學(xué)教唱的歌曲《念故鄉(xiāng)》:“念故鄉(xiāng),念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真可愛。天升起,風(fēng)聲亮,響聲陣陣來,故鄉(xiāng)人聽我說……”他抬起手給自己打節(jié)拍,唱著唱著,慢慢地激動起來。

  溫馨的日子很快結(jié)束了。日寇侵華,莊奴家陷入困境。中學(xué)畢業(yè)后,莊奴曾考取北大等名校,但當(dāng)時的北平中華新聞學(xué)院每個月供應(yīng)一袋面。“面能養(yǎng)家糊口啊!”1941年,20歲的莊奴進入了中華新聞學(xué)院。

  國難當(dāng)頭,熱血青年紛紛投筆從戎。莊奴瞞著父母,與同學(xué)們一起報考了飛行學(xué)校。大家一路唱著《游擊隊進行曲》和《黃河大合唱》,趕赴大后方接受訓(xùn)練。

  南渡黃河時,莊奴被其一瀉千里的雄渾氣勢所震撼,又感念中華民族的深重災(zāi)難,毅然將自己的名字改成黃河!坝行┪恼抡f我的別名是黃河,那不對。”莊奴說,“黃河是我的大名,我身份證上的名字就是黃河!

  南下途中,莊奴身染重疾,被調(diào)配到空軍地勤,在重慶附近的銅梁縣訓(xùn)練了3個月,才去內(nèi)遷成都的中華新聞學(xué)院,一邊上學(xué)一邊隨時準備應(yīng)征入伍。

  當(dāng)時,莊奴與家人完全斷了音訊,“念故鄉(xiāng)”成了他心里的傷。“流亡學(xué)生都是一腔熱血,一心報國。那時真是恨日寇!誰知還沒畢業(yè)抗戰(zhàn)就勝利了!

  時至今日,當(dāng)日本政府再度挑起釣魚島事件時,正在沈陽的莊奴義憤填膺,很快創(chuàng)作了《保衛(wèi)釣魚島》:“可笑真可笑,以為是小蟊賊,原來是小強盜,想占我國的釣魚島。你占過我臺灣,占過我東三省,為侵華引爆盧溝橋。警告你,警告你,別妄想,別妄想釣魚島,若是敢拔掉島上一根草,我就要把你的雙手砍掉!”

  1949年,莊奴曾經(jīng)回過一次家,悲喜交加的母親看到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钡芸煊衷俅坞x開,從此與父母陰陽兩隔。

  兩岸通航后,莊奴屢次托人尋找家人,終于找到了尚在人世的妹妹;乇本┣,莊奴給妹妹寫信,約好兩個人誰都不許哭?墒牵w機起落架剛觸地,他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兩人見面時抱頭痛哭,分別時抱頭痛哭。“哪能不哭呢?那真是生離死別啊!”

  剛到臺灣,思念家人的莊奴含淚寫下《為什么》:“當(dāng)我年幼時,知道的不太多,我問媽媽要什么,媽媽就給我什么;當(dāng)我長大后,知道的已夠多,媽媽從不要什么,我也沒給她什么;我給她的那樣少,她給我的那樣多,為什么為什么,媽媽始終沒有告訴我。”

  而《念故鄉(xiāng)》的旋律始終在莊奴心頭回響,他創(chuàng)作了《又見炊煙》:“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里?”

  莊奴又和著自己的節(jié)拍唱起來了,唱著唱著,聲音低了下去,眼眶濕潤了!鞍頃r分,爸爸媽媽從外面回來,他們可能剛?cè)チ思,給我們帶了幾顆糖或者其他的吃的。這樣的場景我們經(jīng)歷過,我們的父母經(jīng)歷過。一想到炊煙,那些畫面就出來了!

  “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里只有你。這個‘你’是特指什么人嗎?”我問。

  莊奴狡黠地笑了:“你隨便想,我不能替你想!

  成就歌后

  在臺灣,莊奴做過記者,當(dāng)過編輯,生活拮據(jù)時,就寫些散文、詩歌、小品賺點稿費!毒G島小夜曲》的曲作者周藍萍欣賞他的才氣,鼓勵他從事歌詞創(chuàng)作。

  宋朝詩人晁補之《視田五首贈八弟無斁》有“莊奴不入租,報我田久荒”,他便以“莊奴”為筆名。后來有很多評論文章說,這個人歌詞寫得不錯,就是“莊奴”這個名字叫得不好。莊奴說:“莊奴用鋤頭耕種,我用筆寫詞,都是為他人作嫁衣!

  有一天,一個人拿份歌譜來請莊奴填詞。莊奴問是誰唱,長什么模樣?來人告訴他,演唱者是鄧麗君,臉圓圓的,聲音甜甜的。莊奴一看旋律,也是甜甜的感覺,腦海里馬上冒出三個字——甜蜜蜜。

  不到5分鐘,傳唱至今的《甜蜜蜜》就寫成了。此后,莊奴創(chuàng)作的《何日君再來》《海韻》《原鄉(xiāng)人》《小城故事》《又見炊煙》《踏浪》等許許多多歌曲,都是隨著鄧麗君那“甜蜜蜜”的歌聲而風(fēng)靡的。

  鄧麗君演的歌中,大約八成都是由莊奴作詞。有人說,沒有莊奴就沒有鄧麗君,鄧麗君的奇跡也是莊奴的奇跡,但莊奴只是在鄧麗君10多歲時遠遠地見過她一面。那時,鄧麗君初登舞臺,莊奴擔(dān)任評委,對她并沒有什么特殊印象。

  最讓莊奴欣賞的,是鄧麗君始終像鄰家女孩般那樣清純、調(diào)皮、可愛。鄧麗君祖籍河北,她知道莊奴老家在北京,寫信時就稱他“親愛的老鄉(xiāng)”“地地道道的同鄉(xiāng)”。

  有一次,為孤寡老人和殘障人士義演后,鄧麗君非常興奮,立即提筆寫信給莊奴:“我在舞臺上特別賣力,唱得特別好,自己特別高興,希望莊老師也能喜歡。”她還俏皮地邀請莊奴到她家包餃子吃:“俗話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我們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一同把歌唱。”

  中秋節(jié)、父親節(jié)、元旦、春節(jié)、莊奴的生日,鄧麗君都會用心給他挑選小禮物。莊奴則在回信中給她講祖國大陸之行的見聞和感受,希望鄧麗君有一天能到祖國大陸開演唱會。信件和禮物是由鄧麗君身邊的人轉(zhuǎn)送的,兩人卻陰錯陽差再未謀面!跋嘧R相見都靠緣,其實相識不一定要常見。”鄧麗君在給他的信中說,“不常見面沒關(guān)系,只要記在心里,彼此祝福就好。”

  鄧麗君去世的那天,莊奴在重慶。接到從臺灣打來的電話后,他寫下了《美麗的倩影》《何日君再唱》,紀念“最愛最愛的愛徒小麗”。

  而在鄧麗君去世10周年之際,莊奴口授《怎能忘記鄧麗君》一書,首次公開出版了鄧麗君寫給他的36封信。在紀念歌曲《怎能忘記鄧麗君》中,莊奴毫不掩飾自己的傷感:“天上飄來一片云,云兒沒有你的信。自君別后清風(fēng)依舊,過了一冬又一春。美麗的花兒有情意,花兒知我心。不斷的問不斷的問,怎能遺忘鄧麗君?”

  其實,莊奴并不是鄧麗君的“御用詞人”。他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多變,不同情緒、不同意境、不同節(jié)奏的歌詞都信手拈來。他為已故歌手高凌風(fēng)作詞的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1987年春晚由費翔翻唱后紅遍祖國大陸。

  在莊奴創(chuàng)作的巔峰期,臺灣歌壇成名的歌手幾乎都唱過由他作詞的歌。他也以3000多首膾炙人口的作品,譜寫了一部屬于自己的“流行音樂史”。

  筆耕不輟

  有人說莊奴的作品是“小歌詞,大手筆”,文字洗練,意象優(yōu)美。莊奴很喜歡這個評價,他說自己的創(chuàng)作追求“小而美”。

  但是,“小而美”不容易,“歌詞要簡單易懂,又要傳情達意,寫出人們的心聲。要讓人們心頭一震,眼前一亮,就要別出心裁!庇行└柙~信手拈來,有些歌卻寫得很苦。

  有一次,莊奴的老搭檔、作曲家古月在街上碰到他,馬上從兜里拿出一張寫著歌譜的紙:“這是你的作業(yè)!鼻f奴回家把紙放到抽屜里,再沒理它。過了幾天,古月來電話催,沒有完成,又過了幾天再催,還沒完成。

  熬啊熬啊,終于熬出了后來唱遍大街小巷的《像霧又像花》。莊奴寫過一首打油詩:“半杯苦茶半杯酒,半句歌詞寫半天;半夜三更兩點半,半睡半醒半無眠!边@首被他戲稱為《半字詩》的打油詩,道出了他寫作的態(tài)度和甘苦。

  莊奴說自己寫歌是“偶然入行,終生如此”!昂玫母柙~要遇上好的曲子,好的曲子還要遇上好的歌手!鼻f奴說,“我的文筆并不好,但是旋律很好。讓別的詞作家寫,可能比我寫得還好,可是偏偏碰上我,填了個《甜蜜蜜》,又偏偏是給鄧麗君唱。都是巧合。”

  我采訪的前一天,《冬天里的一把火》的原唱高凌風(fēng)因血癌離世。聞此消息,莊奴整個晚上都很難過,挨個兒和臺北的幾個“老伙計”通電話。夫人鄒麟說:“他記得誰有什么毛病,誰哪里不舒服,提醒他們要注意身體。”

  鄒麟的話也提醒了我,我注意到外面有一點兒風(fēng),就問他是不是早點回房間休息。“我不怕風(fēng)!鼻f奴抬起手打著節(jié)拍,“風(fēng)兒多可愛,陣陣吹過來,有誰愿意告訴我,風(fēng)從哪里來?”

  鄧慶回應(yīng)道:“坐在這兒不動,您就知道《風(fēng)從哪里來》了。”莊奴得意地笑了。

  2013年10月,莊奴在重慶家中摔傷,出院后和鄒麟一直居住在重慶市璧山縣的青杠老年護養(yǎng)中心。有一篇報道說,莊奴與護養(yǎng)中心所在地的璧山縣縣委書記吳道藩是“忘年交”。

  我向他求證。莊奴沉下臉問:“誰說的?”我一下子愣住了。鄒麟和鄧慶趕忙上前解圍,莊奴又盯著她倆問:“誰說的?”二人也愣住了。

  莊奴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怎么是忘年交?年齡差不多嘛!”鄒麟笑了:“你是‘90后’,比他年輕多了,怎么不是忘年交?”莊奴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鼓掌。

  剛住進護養(yǎng)中心時,老年人們打麻將,三缺一,找不到人了,來請莊奴。他去了,“不去怕別人說我有架子!钡诙欤瑳]有三缺一,也沒人有叫他,他自己早早地又去了,一缺三。

  現(xiàn)在,莊奴早已和護養(yǎng)中心的老伙計們打得火熱。他還炫耀自己的新本事:這個老太太和那個老太太慪氣不講話,他去做工作,可以讓她們講話。

  莊奴很喜歡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他稱贊璧山就是自己心中的“小而美”,還正式授權(quán)將《小城故事》“贈予”璧山。

  莊奴、喬羽、黃霑并稱華語詞壇“三杰”。他和喬羽為中央電視臺的中秋晚會合寫過主題歌《月兒圓》,兩家交情很深,和黃霑卻從未謀面。

  一次在深圳舉辦活動,主辦方再三邀請希望促成詞壇“三杰”聚首,結(jié)果黃霑臨時爽約沒有來!包S霑的歌詞寫得好,歌的旋律也好,很有氣勢。他最年輕,卻走得最早,再也不能見到了。我的老搭檔們也都先后走了,現(xiàn)在很少有人唱好歌給我聽了!鼻f奴說。但是他仍然堅持寫作,小品文、詩歌、散文,都不長,“要好記,別人才記得住。”

  1993年,老來喪妻的莊奴與鄒麟喜結(jié)連理,成為重慶女婿;楹笠荒辏f奴中風(fēng),右腿和右手幾乎不能行動。在鄒麟的細心照料下重新站起來后,他為夫人寫了一首《手杖》:“你就是我的手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手杖,這輩子有了你,才懂得豎起來脊梁,挺起胸膛!

  今年2月22日是莊奴的93歲生日,護養(yǎng)中心特地為他舉辦了生日音樂會。老人即興為護養(yǎng)中心創(chuàng)作了短詩《青草地》。中風(fēng)后,莊奴謹遵醫(yī)囑,20年來煙酒不沾。摔傷住院后,他堅持每天練習(xí)走路。

  莊奴用家里掛了幾十年的對聯(lián)自勉:“和時間賽跑的人,圓慈悲為懷的心!薄拔乙畹100歲,寫到100歲!鼻f奴說。

  采訪結(jié)束,鄒麟又推著莊奴去練習(xí)走路了。離開的時候,他輕輕地打著節(jié)拍,哼起了黃霑的《滄海一聲笑》。

  對于這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詞壇泰斗,也許所有的苦痛都已是過眼云煙。(本報記者 張國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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