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不上空中飛人,但一年也會飛個十幾二十趟。每次坐飛機,我都期待遇到一個安靜的鄰座,以便度過兩三個小時舒適的旅程。最近這一年,學會了網上值機,每回選座位號時,我心里就會想,不知這一次,身邊會是誰?盡管是自選,照樣很盲目,因為你選的時候,鄰座還是個問號。
最近一次外出,去的時候我選了16C,結果遇到一個很不愉快的鄰座,回程的時候我就選了16D,仿佛是為了遠離之前的不愉快。那天是正點登機,我走到16D的時候,看到旁邊的16E是位女乘客,心下稍安。以我的經驗,女乘客安靜的概率比較高。
可是我剛坐下還沒系好安全帶,她就開口了:大姐,這個耳機怎么用?我?guī)退暹M座椅的塞孔里,她連忙戴到頭上,跟著又問,怎么沒聲音?我只好幫她調聲音,她不斷搖頭說,沒有,什么都沒有。這時空姐走過來了,她一把抓住空姐:這個耳機聽不到歌。空姐說你別急,我們一會兒會發(fā)新耳機的。
但她就是急,扭來扭去的,坐立不安。當空姐演示安全須知時,她很認真地聽,然后大聲跟同伴說,我沒穿高跟鞋,我不用脫。你得脫。她身邊是個年輕女孩兒。那女孩兒為她的躁動不安感到不好意思,朝我笑笑。可她滿不在乎,繼續(xù)鍥而不舍地搗鼓著耳機,終于,耳機被她搗鼓出聲音了。因為,我聽到她開始唱歌兒了,是比較老的流行歌曲,在水一方,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完了,遇到一個不安寧的女鄰。我心里隱隱擔憂著。
飛機開始滑動,她忽然取下耳機問我,飛機飛起來的時候是不是很難受?我應該怎么做?我安慰說沒事的,不要緊張就行。旁邊的小姑娘說,你張大嘴巴就沒事了。她戴上耳機大聲唱起歌來,也許她認為這是張大嘴巴的另一種方式。這回她唱的是《夜來香》,我們就在“夜來香,夜來香”的歌聲中飛上了天空。
顯然這是她第一次坐飛機,我的這位女鄰座。不過她的折騰并沒有讓我特別反感,很奇怪。也許是她跟我說話時的語氣?也許是她的眼神?似乎都透出一股與她年齡不相稱的單純和天然。
我開始有意打量她,四十出頭的樣子,長相很普通,臉色微黑,頭發(fā)也黑,還亮,這讓她顯得年輕。圍著一條有蕾絲邊兒的紫色紗巾,穿了條磚紅色的褲子,抱在懷里的包是豹紋的。由此猜測她并不是個家庭婦女。她不但大聲唱歌,兩只手還翹著蘭花指比動作,仿佛在舞臺上一般旁若無人,一對銀手環(huán)丁零當啷地閃耀著。而且我注意到,雖然是戴著耳機在唱,音卻很準,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也許,她是個哪個縣劇團的?或者,哪個街道的業(yè)余演出隊?
飛機平穩(wěn)后,她終于安靜了。我便拿出書來看。剛看了沒幾頁,她就緊張地取下耳機對我說,我耳朵聽不見了,我難受。我說,你吞咽口水試試?她照著做了,露出滿意的笑容,嗯,好了。你耳朵不難受嗎?我說我也會難受的,大家都一樣。她說我不一樣哦,我身體很不好,所以有點兒擔心。
這讓我意外,看上去她挺健康啊。但她轉移了話題:你是不是經常坐飛機?我說是的。那你知道這個飛機票多少錢一張?我說如果不打折,加上機場建設費燃油費什么的,要一千六七吧。她聽了,朝身邊的小姑娘伸伸舌頭。
她忽然說,對不起,我問你太多問題了。
我說,沒事。
不過心里卻越發(fā)好奇了。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她,她們,去成都做什么?我忽然想,罷了,反正也看不成書了,不如和她聊聊。于是我合上書主動問:你們去成都干嘛?
她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我們去做節(jié)目,四川電視臺邀請我們的。喏,我們五個!她指指過道對面的兩個和身后的一個。原來他們是個小團體。我自選的座位,夾在了他們中間。
我毫不掩飾我的驚訝:做什么節(jié)目?
她很自豪地說,我們有個“草根之家”,是專門為進城的打工者提供服務的,我們幾個都是“草根之家”的義工,我們就是去做這個節(jié)目。
我更為驚訝了,同時又有一種開心和好奇。
她開始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他們的“草根之家”,還告訴我她身邊的小姑娘是跳舞的,跳得特別好,她是唱歌的,另外三位也都是“草根之家”的骨干。
我一邊聽一邊慶幸,還好自己開口問了她,不然,就錯過了一個美好的故事,美好的人。
她說的這個“草根之家”在杭州,已經成立八年了,小有知名度。他們的宗旨是,“讓杭州的打工朋友過上有尊嚴的生活”。這個宗旨讓我敬佩,原來他們并不只是提供文藝節(jié)目的平臺,還提供技能培訓、普法維權等非常實在的服務。讓我欣慰的是,當地政府很支持他們,每年都撥款解決其房租水電等基本費用。
其實更讓我感動的,是她自己的故事。她說她和老公,是在杭州打工時認識的,老公是江西人,做房屋裝修。結婚后,夫妻倆苦巴巴地齊心協力,漸漸有了些積蓄,又生了一兒一女,小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可是兩年前的某一天,她突然中風癱瘓——因為家族性高血壓,也因為缺乏醫(yī)學知識,從來不注意。老公毫不猶豫地把剛買的車賣掉,送她進了最好的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后說,情況很嚴重,就算保住命,以后恐怕也要躺床上了。但她老公一點兒都不放棄,放下工作,天天跑醫(yī)院,照顧她,幫她康復。而她自己的樂觀開朗,也起了重要的作用。半年后,她竟然奇跡般地恢復了,慢慢能起床了,慢慢能走路了,直到現在這個樣子。
她無限感慨地說,我都沒想到我還能有今天。
我說,你很幸運,遇到你老公。
她說是的,我老公特別好,人很善良。對我好,對他爸爸媽媽也好。我出院的時候才知道,我們家車沒了。他說車算什么,我們以后再買。我身體剛好一些,就想去“草根之家”參加活動,他就每天送我,拿自行車推我去,晚上再接我回。
我說,是不是感覺很幸福?她說,我們也吵架。有一次吵架時我生氣了,我就說,以后不用你管我,你走你的康莊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老公嘆氣說,還是你走康莊道我走獨木橋吧,你身體不好,獨木橋難走。哈哈,我一下就消氣了。
我心里暖暖的,為世上還有這樣好的男人,也為世上還有這樣幸福的女人。難怪她顯得那么單純天然,因為一直以來她都無須費什么心思去維護他們的婚姻。
她繼續(xù)在講:我還參加過“中國達人秀”的選拔賽呢,我講了自己的故事,唱了一首歌,三個評委都給了我“yes”。但是我沒有再去上海參加復賽了,因為當時身體還不太好。
她講得很自豪:你上網去搜嘛,可以搜到我們“草根之家”的事跡,也有我的名字。真的,你去搜嘛。
她講得很熱情:我給你留個電話,你下次回杭州就給我打電話,等我們“草根之家”有演出的時候,我請你來看。
一直講到飛機降落,她才停下來,再沒提耳鳴的事了。告別時她再次對我說,大姐,真不好意思,一路上都在打攪你,你煩我了吧?
我連連說沒有,我很愿意聽你聊天,我很開心。
其實心里還有一句沒說出來:我愿和你一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