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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里的魚(丁燕)

http://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1月12日09:53 來源:人民日報 丁燕

  我出生在哈密,22歲之前,一直生活在這個小城。從烏魯木齊至哈密的這條高速路,橫貫吐哈盆地,我已走過多趟。現(xiàn)在,湖藍色的欄桿外,能看到遠處灰蒙蒙的山脊上,點綴著團團白雪,路旁樹木枯干,土屋低矮,天空浩大,一個接一個的電線桿舉著手,如西西弗斯,重復(fù)受難。路過達坂城時,看到一群風(fēng)車在陽光下,有的轉(zhuǎn)動,有的僵立,晦暗如鐵藝雕塑。風(fēng)車過后,大片戈壁浮游而來。沒有人,沒有屋。即便穿行河西走廊時已見慣這種無人區(qū)的模樣,但坐在汽車?yán),行駛在高速路上,那股驚悚之氣,依舊強烈。向前,向前,再向前。逐漸地,楔入那片古老的盆地之中。

  在盆地,雪水河還沒跑多遠,便會被曬干,所以,聰明的新疆人發(fā)明了坎兒井:將冰川融化的雪水先引入暗河,無需動力,一直向前延伸,再將水從暗河上升到明渠,澆灌田野。這樣,即便地表溫度再高,也不會將水分蒸發(fā)光。據(jù)說,吐魯番原有200多條坎兒井,近年來,因建水庫,修防滲渠,導(dǎo)致地下水位下降,使暗河水平面一再降低,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20條。

  大哥和小弟合建的魚場,就在艾丁湖鄉(xiāng)附近的一片荒灘上。

  選擇在這里建場,只有一個原因:這里有條水量豐沛的坎兒井。用坎兒井的活水養(yǎng)魚,魚兒沒有土腥味;用養(yǎng)過魚的水去澆地,更利于農(nóng)作物生長。

  這個魚場初建時,我就來過。那時,龐大的推土機轟隆作響,將黃土徹底掀翻。沒有一棵草。遍地都是燒焦了的姜黃色。吹到鼻孔的風(fēng)是燥熱的,令毛細(xì)血管變薄。很容易,鼻血便流了下來;牡厣铣藘煽冒倌晟渫,就是低矮起伏的土山包。那兩個創(chuàng)業(yè)者,在地上鋪下氈子,把衣服折疊成枕頭,晚上看著星星聊天,困得睜不開眼時便睡著;早起,滿頭滿身都是土,拍拍打打時,像個文物。半個月后回城,頭發(fā)粘連,渾身污垢,眼睛黑多白少,像個野人。

  而現(xiàn)在,帶著我的孩子丁丁再來時,6間房豁然挺立,院子里搭起涼棚。站在棚下,能一眼望到魚池——用水泥砌起,大池18個,小池6個,養(yǎng)著鱘魚和金鱒。水從坎兒井分流過來后,通過層層降低的池子,循環(huán)向下,形成小瀑布。池子里雖冒著熱氣,霧騰騰的,但池邊卻凝著冰柱,像衣領(lǐng)上嵌了道白邊。池子間,是半米寬的通道,落滿積雪。丁丁走過時,頑皮地將雪沫踢入池中,我趕忙制止,怕水溫降低,讓魚兒感冒。小弟笑道:“沒問題的!毖┞淙氤刂校查g融化,似乎并不影響魚兒游動。相反,聽到腳步聲,魚兒們像聽到集結(jié)號,匯聚成團,跟著人亦步亦趨,等待食物。

  遠處的矮土山,倒影在水池中。池邊的兩棵桑樹,枯干枝條亂炸,如鋼絲縷縷。一片野生蘆葦,蕭瑟枯黃,風(fēng)一吹瑟瑟抖動,夾雜其間的雪,毛絮般成絲縷。小渠里流的,正是坎兒井水。渠底鋪著水泥板,水面上浮著塊塊薄冰,叮當(dāng)作響。渠邊側(cè)面結(jié)著團團冰疙瘩,像用白紙剪出的小腳,一前一后走著。雖然陽光明媚,空氣清新,但溫度卻極低。寒冷看不見,卻能嚙人。有風(fēng)吹來時,即便穿著羽絨服,也止不住打顫。

  我納悶,如此之冷,如何養(yǎng)殖魚苗?跟著小弟進入棚子,內(nèi)里是一個挨一個的湖藍色大圓盆。原來,魚苗要先在這些圓盆里度過嬰兒期,再分到外面的大池里去。小弟說:“分魚苗可是個細(xì)活,要眼神特別好,因為魚苗小得像針尖。”棚子里充滿霧氣,像個巨大的干蒸室。室內(nèi)很暗,要凝神屏息,才能看清池里游動的鱘魚。若換個角度,只見水面晃悠,卻看不到一條魚。

  魚池周圍皆是荒灘,距離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幾公里。最初建起房子時,沒有電,只能用太陽能電池板,后來從附近團場拉來電線,才有了光明。電燈亮起來后,又搬來電視天線,放在院子里,被一堆大石簇?fù)。但還是沒有自來水。小弟很想修個衛(wèi)生間,“有馬桶,能淋浴”。他說,今年夏天一定要實現(xiàn)這個愿望。

  荒灘上陡然冒出片魚池,并不像東莞的某個鎮(zhèn)不經(jīng)意間就又多出個工廠。嶺南的配套設(shè)施相對完善,而這個荒原魚池,卻非常扎眼。白天忙碌著干活,不覺得孤單,到了夜晚,天一黑,這個位于荒灘深處的魚池,便有些寂寥。在它的周圍,除了夜風(fēng)、孤狼、沙鼠、黃羊和草蛇外,便只有黃土和沙礫。整個魚場好像占據(jù)了一個獨特的空間,只屬于孤獨和遺忘,而遠離時光的侵蝕,人群的騷擾。它幾乎像個童話——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荒涼。

  誰能想到,在那黑黢黢的地方,還有人住,還有魚游?!

  即便建圍墻1米要花費70元,小弟還是堅持要把墻圈起來。最后,長300米的圍墻扎了起來,雖花費兩萬多,但終于有了安全感。又養(yǎng)了3條狗。白天用繩子拴著,到了晚上,便都放開,成為這片魚池的護衛(wèi)者。

  院子里有個專門放魚食的屋子,靠墻碼著袋子。魚食的樣子,很像綠豆。喂食前,要先稱重量(魚要按照年齡大小來喂)。拎著桶來到池邊,一把把將食撒進水里,魚兒便開始?xì)g騰跳躍。這個活,丁丁最愛干,可是他胳膊短,力氣小,揚起的食物總是落在池子邊,無法形成眾魚歡騰的場面。

  雖然是個小魚場,但也在客廳里撐起張大圓桌,不僅招待過村、鄉(xiāng)、市的領(lǐng)導(dǎo),連更大的官兒,打這里路過時,也借著考察參觀之名,到魚池上走一遭,再坐下來,吃一頓鮮魚宴。大哥是烹調(diào)班畢業(yè)的。我們的晚餐是紅燒鱘魚、生魚片、炒青菜。味道雖然鮮美,可我們從廣東回到這里,水土不服,上火咳嗽,不敢吃辣,只能將魚片在水杯里涮過后再吃。這種吃法令大哥懊喪,用嗔怪的眼神盯著:“難道,你們真的變成廣東人了?”

  大哥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在他的床頭,總有幾本《小說月報》。我拿起翻看時,感覺每一頁都皺巴巴的?梢韵胍,這些故事,大哥在深夜里都細(xì)讀過。我想,小說家們在電腦前敲打鍵盤時,可曾設(shè)想過自己的某位讀者,是個在荒野里養(yǎng)魚的人,在四周暗黑的盆地深處,就著昏黃燈光,一個字一個字咀嚼?

  夜里,大哥安排我和老王的女兒住。老王一家在這個魚場打工:老王是總管,女婿是主勞力,老伴和女兒做飯、洗衣。到年底結(jié)賬,一家人收入有十幾萬,比在甘肅金昌種地強。老王是個敦實漢子,身量不高,面色黝黑,很木訥,完全不知如何與我說話,索性,便一句話都不說。女婿精瘦,分頭,瓜子臉上還攜著少年的稚氣。一問,才23歲。女兒瘦高,也極寡言,黑發(fā)堆在脖頸,從來都是低著頭。

  倒是老王的老婆,既富態(tài)又多話,連喂狗的時候,也笑哈哈。她一見丁丁,即刻贊揚:“比上次高多了!痹捯怀隹,便將我們之間的冷空氣抽掉,變得暖暖和和。這種伶俐與活絡(luò),在西北農(nóng)村很少見到。我猜想,老王老婆走南闖北的打工經(jīng)歷,讓她開了眼,長了見識。她知道丈夫寡言,女兒害羞,女婿更是悶葫蘆,便自覺承擔(dān)起這個家庭“外交大臣”的角色。

  夜里關(guān)燈后朝窗外看,是真正的漆黑一片。沒有路燈,沒有鄰居,連星星都躲到了云層后。只有一股暗暗的涌動之聲持續(xù)不斷:是坎兒井水流進魚池的汩汩聲。游動在這些池子里的魚兒,它們不僅僅是鱘魚和金鱒,還是邊疆人用智慧和實干,在荒原里墾出的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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