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綜述 >> 年度綜述 >> 正文

從房間走向陽臺(張定浩)

http://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1月26日10:04 來源:中國作家網 張定浩

  如今的新詩界,被不斷重復的人名遠遠比能讓人記住的詩行多得多,這一方面可以理解為詩人們的抱團取暖,另一方面也來自嚴肅批評家的退場。

  隨著自媒體的日益成熟,詩歌主要載體正在發(fā)生變化,由此帶來一種非常清新的氣象,它使得韻律、節(jié)奏、語感,以及情緒上的明凈,重新成為一些最需要重視的詩歌品質。

 

  “時間……崇拜語言”,奧登說。作為一門以時間作為基本要素并凌駕其上的語言技藝,詩歌從本質上是拒絕按照年度來進行劃分乃至評判的。因此,就某一年度為界限來考察詩歌,在其最好的意義上,也不過是從長河中隨手取一瓢自飲。

  小于一和ABC

  2014年秋天的時候,我在報紙上看見一段有關新詩的話,覺得特別好:“在現(xiàn)代傳播業(yè)和大眾媒體泛濫的時代,不斷重復一些人的名字,意味著將這 些人臨時經典化,還可能意味著稀奇古怪的榮譽地位和市場利益,這與衡量一個真正詩人的標準相去甚遠,對冀求能夠深度體驗作品的真正讀者而言,也是無關緊要 的!(殷實:《新詩如何繼續(xù)生長——對幾份文學期刊詩歌作品的抽樣觀察》)如今的新詩界,被不斷重復的人名遠遠比能讓人記住的詩行要多得多,這一方面可 以理解為在一個新時代里詩人們的抱團取暖,另一方面,卻也來自嚴肅批評家的紛紛退場。我們現(xiàn)在很難找到像李振聲《季節(jié)輪換》那樣細致懇切地面對當下詩歌現(xiàn) 場的本土詩學著作,詩歌批評家要么退回文學史中去,要么就在浮躁和寂寞中成為龐德建議拋棄的那類批評家——“我建議我們拋開所有使用模糊概括詞語的批評 家。不僅是那些因為太過無知而沒辦法擁有一種意思才使用模糊詞語的;更包括那些使用模糊詞語來掩蓋他們的意思的,以及那樣的一類批評家,他們使用的詞語模 糊到讓讀者可以認為他同意他們或贊成他們的主張,而其實卻并非如此”。

  詩歌翻譯,作為漢語新詩的重要哺育,這些年一直都很熱鬧,2014年又有很多不錯的譯本出現(xiàn),如程佳譯《R.S。托馬斯晚年詩選》、王家新譯 《新年問候:茨維塔耶娃詩選》、胡桑譯《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2》、張蕓譯《寧靜的激情:狄金森詩歌書信選》等。但相應的注重文本細讀的詩論翻 譯一直都太少,以至于過去有段時間漢譯本的海德格爾竟成了閱讀現(xiàn)代詩的啟蒙教材。而要準確感受一位其他語種的現(xiàn)代詩人,單靠原作和現(xiàn)有的翻譯是徒勞的,靠 半通不懂的詩化哲學漢譯也只能是“以己昏昏使人昭昭”,更踏實地能夠起到幫助作用的,是詩人本人論詩的散文著述(如果有的話),以及借助另一位和他同語種 詩人的眼睛和耳朵。在這樣的背景下,我愿意把布羅茨基《小于一》和埃茲拉·龐德《閱讀ABC》這兩部詩人文論的中譯本出版,視為2014年度最為重要并且 對新詩今后發(fā)展影響深遠的詩歌事件。因為每一個喜歡現(xiàn)代詩的普通讀者,從此都可以借助這兩部平實而有力的書,把它們作為試金石,自己去檢驗一首詩、一篇詩 論,進而去檢驗自己對于詩歌的認識程度。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現(xiàn)代詩人,但他們對于現(xiàn)代詩的某些基本認識,比如對音律和節(jié)奏的強調,對古典素養(yǎng)的重視,對詩 歌語言特質上的凝練、準確和新鮮的追求等等,卻取得了驚人的一致。他們很好地展示了什么叫做對于詩歌的嚴肅談論,這種嚴肅談論探討的不是急功近利的題材設 定、抽象空洞的理念情懷、廉價膚淺的政治指向,而是具體的、一個詞與另一個詞的關系,以及如作曲一般的微妙精細的調性變化。他們很好地展示了,詩人是一門 語言賴以生存的人。

  2014年文學期刊上的詩歌和前幾年并無大異,它依舊是一種寫作門檻和難度非常低的文體存在,這是相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綿軟無力的口語敘事 腔,遁入油滑的玄學表演腔,以及陳腐矯揉的浪漫抒情腔,依舊占據主導地位。由于缺乏“小于一”的自我認知和“ABC”的詩學教養(yǎng),很多詩人的詩歌抱負和實 際寫作之間存在著落差。相對而言,今年《山花》上的詩歌品質似乎稍顯突出一些,其中,孫文波的《長途汽車上的筆記》、阿翔的《恣意詩》、朵漁的《危險的中 年》組詩,都有讓人眼前一亮之處。臧棣的《潛水史和預防針》,在氣息上也比他那些不痛不癢的叢書詩和協(xié)會詩要誠摯動人很多,也許正如他自己所寫下的,“一 個人同時走在兩條路上,是可能的”。

  站在青春的橋頭

  相對于詩歌江湖上的山頭林立和好大喜功,校園詩歌以及圍繞在校園周邊的年輕詩人,一直是漢語詩壇上一種值得珍視的、相對清新和純粹的存在。2014年,這種存在似乎尤為醒目。

  在上海,4月份有“星叢詩系”出版,收有胡!顿x形者》、茱萸《儀式的焦慮》等六種,9月,復旦詩人肖水也出版詩集《艾草》。和那些大學畢業(yè)工 作之后就匆匆罷筆的上一代校園詩人不同,這幾位詩人有幸長年在學院里生活,或工作或讀書,而這幾本詩集也均是他們各自近10年以來的自選集,從中可以清晰 地看到校園詩歌在寫作者日趨成熟之后可能呈現(xiàn)出的新風貌。11月,《上海文學》雜志推出“新人場”專輯,刊發(fā)一批“90后”校園詩人的詩作,也頗可觀。大 體說來,他們的詩歌都比較講究字句的錘煉、意象的豐潤,以及情緒上的沉靜,肖水的《便利店》:“面包由如下成分組成:雪,沙礫,石頭的嫩枝,適量帶邊鋒的 語言,朝兩三點鐘方向搖擺的夢!眳躯}的《午間土豆》:“細雨中沉默的人,生長出鹿角!

  而在北方,《詩刊》的下半月刊集中刊發(fā)年輕詩人作品,并組織鋒芒畢露、坦誠相見的詩歌討論會,顯得頗有生氣,比如叢治辰在針對戴濰娜作品的研討 會上就直言不諱,“我們這一票人可能都背離了詩歌技藝最基本的東西,就是準確。表演性的東西占了上風,看起來豐富,但恰恰失去了準確”。我想,這種準確可 能會包括很多具體指向,但最終都會落實在用詞的準確上,而正是這些準確的用詞,才使得一個詩人有可能區(qū)別于另一個詩人。在批量化生產、同質化嚴重的詩歌現(xiàn) 場,這樣對于“準確”的反省彌足珍貴。9月,第30屆青春詩會召開,隨之出版了15種青年詩人的詩集。10月,北京的一些年輕詩人策劃舉辦了主題為“橋與 門”的北京青年詩會,他們明確地宣稱,“今天在北京從事寫作的詩人,我們驚嘆于他們的創(chuàng)造能力和生產規(guī)模,這里并非冷清寂寥,而是寫出的作品太多了。我們 寧可詩人們少寫一點,多想一點。因此我們更傾向于提出‘一次性’的概念,把每一次寫作都當作第一次,把每一次寫作也都當作最后一次”。這,是新一代寫詩者 的清醒和抱負。

  就詩風而言,北方的年輕詩人煙火氣似乎更濃烈一些,句法上也顯得更加放縱多變。比如李宏偉的《有關可能生活的十種想象》:“有些男人試圖擰緊你 的發(fā)條,有些則要免費你的肉身,你一面擋住絕望,一面對撞上來的廢墟?zhèn)魃駥懻、隨物賦形!秉S茜的《室內樂》:“它們結伴而來,抽象的弧線的系列,飽滿的 光的花序,浪花里纏斗的健碩的孩子”。

  才學兼?zhèn)涞男職庀?/strong>

  嚴羽《滄浪詩話》里有名的句子:“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庇泻芏嘣娙顺蚪蛴诖耍瑓s忘了這只是原文里的半截話,后面還有 半截話作為補充:“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貫穿百萬眾,出入由咫尺。此得力于后天者,學力也。非才無以廣學,非學無以運才,兩者均不可廢。有才而無學, 是絕代佳人唱《蓮花落》也;有學而無才,是長安乞兒著宮錦袍也。”一種重才輕學的空疏傾向,曾長久籠罩詩壇,以至于有些年長一點的新詩作者,直到如今對于 古典依舊存在一種源自無知的極其輕薄的態(tài)度和大而無當?shù)陌谅。他們對于古典詩和古典詩人的談論,每每令人噴飯?/p>

  但這種狀況近年來也正在逐步好轉。越來越多的詩人開始自覺地向著中西古典傳統(tǒng)深入,而不僅僅滿足于拿著屈原、陶淵明、杜甫發(fā)發(fā)詩興。限于篇幅,我在這里抱歉只能掛一漏萬地略微提兩個人,一個是北京的王煒,一個是上海的朱琺。

  2014年,王煒開始撰寫詩論隨筆集《近代作者》,計劃對拜倫、海涅、萊蒙托夫、普希金等十余位19世紀詩人進行重讀和評述,從已經問世的幾篇 來看,結合他自己的長詩和詩劇實踐,他正在有意識地構建自己的寫作譜系,同時也正在呈現(xiàn)出更為強力的綜合作者的自我形象。如他在《大陸橋未來史·獻辭》中 所說:“于是我訪問被迫停止工作的人/整理敵意的歷史。/在凍土與軍管各省/安扎語言營帳,它將包含/幾種粗率的樣式:/對話、敘事詩和散文!

  與田野工作出身的王煒所具有的強烈實踐感相比,在上海高校教書的朱琺走的是博古通今的趣味書齋之路。他真正令我吃驚之處,是他的那些尚未完成的 詩經今譯。2014年他自印《一個人的詩經2》,收入《國風·召南》的今譯14篇,在那些詩里面,源自古典的綿綿深意,轉化成一種強勁新鮮的現(xiàn)代漢語語 感,如《召南·草蟲》:“去往南山只是一個借口/我順手摘下薇和蕨的葉子/草叢不再奏鳴,草蟲/都停下來看我。”

  朝向未知

  盡管諸如“為你讀詩”和“讀首詩再睡覺”這樣的微信公眾號2013年就開始出現(xiàn),但真正的微信詩歌熱可以說是從2014年開始的。除了上述兩家 更加火熱外,“中國詩歌學會”是2014年涌現(xiàn)出來的詩歌公眾號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另外一些個人憑興趣開設的詩歌公號如“紅杏出墻人民藝術廣播”,或語 音或文字,定期推送他們喜歡的詩人詩作、譯詩及相關詩論,在品質上也遠勝于傳統(tǒng)詩歌刊物和大多數(shù)民刊。隨著微博、微信、豆瓣乃至荔枝電臺等自媒體的形成和 日益成熟,詩歌主要載體正在發(fā)生變化,由此帶來一種非常清新的氣象,它使得韻律、節(jié)奏、語感,以及情緒上的明凈,重新成為一些最需要重視的詩歌品質。詩 歌,開始重新意味著一首首具體的、依靠文本自身在口耳和手指間流轉的詩,而不是局限在小圈子里面的自娛自樂。詩人們仿佛正慢慢地嘗試要從私密的小房間里偶 爾走出來,但并不是要像上世紀80年代那樣回到廣場,而是走到朝向街道的陽臺上。無論對于詩人還是對于詩歌本身,這都會是一個有益的空間,因為其中蘊藏著 未知和考驗。

  每一年都有一些詩人離開我們,走向更廣袤的時間。也許我們還應該談一談他們。但對詩人而言,死亡其實只是一個開始,而不是結束,我們或許沒有必要那么心急地給他們蓋上封印,仿佛要趕在新年到來前甩掉他們。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