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建芳：向鄉(xiāng)黨路遙致敬

　

　　中國有名的作家很多，但唯獨每次聽到路遙的名字，或是他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甚至書中某一個人物，我都會忍不住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頓時有熱血沸騰的沖動。盡管我和路遙從未謀面。

　　路遙是我親愛的鄉(xiāng)黨。

　　他在構思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時，我尚且是個不諳世事的孩童，正在陜北黃土高原上父母的護翼下無憂無慮地生活著。我在省城西安一所中專學校臨畢業(yè)那年，路遙因病辭世。偏理科的我雖然課余時間也常常泡圖書館，但那時對他和他的作品還知之甚少，電影《人生》倒是看過，模糊中記住的是男女主人公讓人心酸又心碎的悲戚命運。路遙病逝沒多久，遠在南方一座城市讀大學的哥哥寫信讓我給他買《平凡的世界》，說他們那里已經(jīng)買不到了。我專門趕到鐘樓書店時，營業(yè)員告訴我說，她們這里的書也已經(jīng)賣得不全了，只剩兩本，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了。匆匆瀏覽后，我給哥哥寄去，那時才第一次知道孫少平、孫少安、田曉霞和潤生、潤葉這些可親可愛的人物。

　　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延安市姚店鎮(zhèn)一家火力發(fā)電廠工作，一晃就是七年。其間結婚生子，完成世俗人眼中一個平凡普通的女子應該完成的人生程序。夫家是延川人，這從某種程度上又和路遙的距離拉近了一些。每年不多的幾次回鄉(xiāng)探親和走親訪友都會讓路遙和他書中的人物在我的心中一次次翻騰、翻騰、翻騰。

　　七年后，由于工作的原因我繼續(xù)北上，又在榆林工作了七年。

　　外人大都知道路遙是陜北人，但陜北當?shù)厝藚s往往不這樣認為。榆林人認為路遙出生于榆林市清澗縣，就應該是榆林人；延安人則認為他雖然出生于榆林清澗卻早早就被過繼給了延安市延川縣的叔父家，而且他上學和工作、成家等一直都在延川，正是延川培養(yǎng)和養(yǎng)育了他，才會有他后來的成績和成就，那么他理所應當就是延川人。

　　孰是孰非其實并不重要。我要說的是我接觸過的每一位榆林文化人提起路遙時，那份沉甸甸的情感都是其他任何國籍、任何成就的作家都根本無法比擬的真摯和熾烈。一次又一次，我的情緒和情感都被激烈地撞擊著，包括路遙人到中年的弟弟同樣因肝病入院治療費用緊張時，大家雖然不富裕卻竭盡全力傾囊相助并四處呼吁籌款，最終幫其渡過難關。

　　陜北的土地是貧瘠的。在完全靠天吃飯的情況下，這樣的土地上打下的糧食只能勉強解決溫飽，即便時至今日，也有許許多多的陜北人努力掙扎在溫飽線上，絕無虛言。那么，對于這塊土地的兒女們來說，如果不愿像父輩爺爺輩們那樣繼續(xù)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熬日月，就只能拼命努力學習通過讀書來改變自身的命運，別無他法。

　　這個時代，不讀書是萬萬不行的，但讀書也不是萬能的。知識可以改變命運，但怎么個改變法卻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孫少平和孫少安都讀過書，最終還不是都不得不回到土地上折騰，或是外出打工靠賣苦力吃飯。

　　又是一個七年后，還是因為工作的需要我轉而南下，抵達省城西安工作，及至安家落戶。后來又有了其他人生經(jīng)歷。

　　作為一篇普通意義上的讀后感我其實根本無需浪費任何筆墨在自己的經(jīng)歷上敘述，因為我真正要評說的是路遙和他的《平凡的世界》，而非自己。但我要在這里滿腔熱忱地說一句：孫少平和孫少安既是作家路遙虛構的藝術形象，但同時也是真實存在、鮮活生動的。因為千千萬萬個生于陜北、長于陜北，卻又不甘心一輩子都在陜北打轉轉的眾多的孫少平和孫少安們，會努力與命運奮爭，直至人生一點點、一點點地發(fā)生變化，及至于最終掙脫陜北土地的羈絆，掙脫山山茆茆的阻擋，掙脫“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束縛，走出農(nóng)村，走向城市；走出陜北，走向更加廣闊的天地。在某個領域站住腳、站穩(wěn)腳，更有甚者成為某個領域的佼佼者或是出類拔萃的公眾人物，成為父母家人的驕傲，成為陜北人的驕傲，成為陜北的驕傲！

　　我并不贊成“學而優(yōu)則仕”這個觀點，不同意“人一定要功成名就才不枉在這世上走一遭”的說法，只是說人既然生而為人，就要有目標、有追求、有志向，這個志向可大可小，但一定要有！而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它既是一本書，白紙黑字地印刷在紙上，但又不僅僅是一本書。它是路遙用自己幾十年的心血和汗水傾心澆灌的一株山丹丹花，是路遙站在黃土高坡空闊之地用攔羊嗓子嘶吼出來的信天游，是路遙站在或土或石或磚建造的陜北窯洞腦畔上向他親愛的老鄉(xiāng)們發(fā)出最后的吶喊，是路遙在陜北大地上叮叮當當了一生拿命鐫刻的永遠不朽的豐碑！

　　陜北大地是古樸滄桑的，同時也是平凡普通的。正是這平凡，才孕育了不平凡。

　　《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命運沒有一個不是發(fā)生過和正在發(fā)生著這樣或那樣的變化，而現(xiàn)實世界里的人物同樣個個都會有不同的命運曲線，即便路遙自己也是幾起幾落坎坷不已。當我終于買到全套《平凡的世界》并如饑似渴地一遍遍閱讀，以至于它后來成為我的枕邊書時，曾不止一次為書中人物的命運揪心扯肺地偷偷飲泣甚至失聲痛哭，并沒來由地把自己的現(xiàn)實人生使勁和書中的人物拉扯上一些關系：比如，一度因為上學離家較遠我也曾像孫少平一樣住校上灶吃過咸菜就饃；比如，孫少平心愛的女孩田曉霞和我一樣都是記者職業(yè)，她在生命如花的季節(jié)就不幸凋零而我卻還健康地活著；比如，倔強的我也曾像孫少平一樣拒絕過一些人們善意的幫助……雖然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并不算長，雖然它們早已離我遠去，本應積上歲月厚厚的塵埃，但我每次回想起來都會覺得它們似乎從來不曾走遠。因而，才會倍加珍惜現(xiàn)實中得到的一切，機會和機遇、好人和恩人、磨煉和磨礪，并努力前行，前行，一步步地去完成孫少平夢寐以求的人生路，以期給我親愛的鄉(xiāng)黨路遙短暫的人生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