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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重新站到了它面前。
隔著三十多年煙云,這個黔南高原上的小山村,前后大不相同。譬如,有些我熟識的人永遠(yuǎn)地走了;田與田、塘與塘之間,不再是黃泥田埂,而鋪成了彎彎水泥路,在烈日下蒸發(fā)著堅硬的白光;路越拓越寬,田和塘越升越高,已經(jīng)與路齊平了,抬腿即可邁入;過去的那條黔桂鐵路改路了,拆掉鐵軌和枕木,一路撒滿碎石子,兩邊蓋起房屋,延伸向遠(yuǎn)方……
磨坊也老成了一本舊日歷。
那時我的父母親在一個叫東方機(jī)床廠的三線工廠上班,忙碌一天后,傍晚他們總會帶著我和弟弟到田野散步。我們出了家門,沿著高高的圍墻,走到頭向左拐,一直蜿蜒向前,盡頭是一座磨坊。磨坊前有一小片水泥地,靠里邊站著幾條木凳,上頭搭著一根根竹竿,竿上晾著新鮮的面條,天黑時主人就將面條挑進(jìn)屋里。
聽父母親說,早在他們來到這兒前,就已經(jīng)有了這磨坊,所以它至少比出生于此的我年齡大。它是一溜兒兩間平房,紅磚砌就,前后都留了門窗,魚鱗似的黑瓦次第排列覆頂,在兩邊綠樹的掩映下,顯得古樸而周正。我們跑著跑著就進(jìn)到里頭,機(jī)器正扯開嗓子轟鳴,有人站在高臺上,將簸箕里的麥子一點一點地倒入磨面機(jī)的漏斗,隨著機(jī)聲隆隆,漏斗中的麥子緩緩降落。長方形的水泥池子里浮出個人,用木桶接住流出的面粉半成品,提起遞給臺上的人,再磨就出來了面粉。機(jī)器歇息,屋內(nèi)安靜,臺上的人下來,池里的人上去,他們的頭上、臉上、眉毛上、胡子上、衣服上,都悄悄地落了一層面粉,像一對雪人,站在太陽底下,卻總也曬不化。從頭發(fā)和眉眼依稀辨出是一男一女。這是一對夫妻,都三十歲出頭,家住這個叫小莊的村莊,被村里安排來看守磨坊。
東方機(jī)床廠的人來自天南地北,其中以北方人居多。這些北方人的脾胃習(xí)慣了面食,來到南方正愁吃不慣米飯,就有一座磨坊在這兒等著他們,仿佛它未卜先知有一天他們要來,專為在異鄉(xiāng)慰藉他們的胃口。他們肩扛手提著麥子和面粉,一趟又一趟地出入磨坊,扛走面粉,提回面條。他們都從心底感激這磨坊,也感激磨坊的看守人小覃和他的妻子。
二
分田到戶幾年了,小覃夫妻倆領(lǐng)著三個孩子分到了四點五畝田地,其中水田一點八畝,剩下的都是旱地。每年小覃小心地從谷缸里捧出一捧又一捧稻種,自己播種、育苗。初春時節(jié)秧苗育好了,沐著斜風(fēng)細(xì)雨,聽著布谷鳥的鳴叫,他和妻子一起,赤腳踩入刺骨的稻田,仿佛要將汩汩涌上來的寒冷重新踩到地下,揮鞭吆喝著水牛扶犁蹚開水田,泥土閃爍著油汪汪的截面,向兩邊翻去。他倆彎腰站在水中,頭也不回地從身后的背簍里扯出秧苗,手臂翻飛、腳步挪移,已將一叢一叢的秧苗插入水中。他倆都是插秧的好把式,不僅插得均勻和整齊,舉手劃過的弧度還洋溢著美感。
磨坊離小覃的稻田不遠(yuǎn)。他在磨坊一有空閑,就往田里跑,綰起褲腿下到田里拔稗草。沒草可拔了,他像一塊巖石蹲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吸著自種自烤的旱煙,盯著面前的稻田和水稻,田中放養(yǎng)著一尾尾魚兒,他是它們真正的主人。他的目光清澈而憂傷,那兒仿佛有水,也生長得出水稻。
夏夜,月光漂白了一切,夜晚變成了披著黑斗篷的白天,四下蛙鼓和蟲鳴爭相躍出。他躺在田埂上,黃土很松很軟,曬了一天的太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體溫。水稻正在拔節(jié),這是水稻們在柔韌地伸長身體,積攢力量,好像一個人的關(guān)節(jié)和骨頭在迅猛生長一樣。他的雙手交疊枕在頭下,靜靜地諦聽,他聽得到這聲音,好似在打雷,驚天動地。不久就靜謐了,水稻開始抽穗了,新生命在孕育中總是寧靜的,一束束嫩黃的谷舌掙脫出來,吸納著躁動的太陽的精血,等待著壯籽。
終于,一穗穗飽滿的稻谷,向著土地謙遜地低頭彎腰,被磨得锃亮如水的鐮刀撞響。開鐮了!一簇簇稻穗被各種各樣的手?jǐn)n在懷中,躺在地下。小覃這些男人們,手攥一大把捆扎好的稻穗,分站到禾桶四邊,將稻穗高揚過頭頂,狠狠地摔打在桶壁上,然后輕輕地敲抖兩三下,黃瑩瑩的稻粒應(yīng)聲飛翔在禾桶上空,悉數(shù)落入桶中。他們同仇敵愾似的對付著稻穗,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激情舞蹈,汗珠在烈日下綻放如花朵,直至顆粒落定,夕陽回家,肩背酸麻。
三
我站在磨坊前,往事紛至沓來……磨坊外墻的紅磚歷經(jīng)風(fēng)雨剝蝕已褪變成灰紅色。如今兩扇斑駁陸離的木門,各貼著一張鮮艷的門神。木頭門框的四面抹著水泥,顏色深淺不一,一看就不是一次抹的。磨坊前的空地都打成了水泥地,由于怕風(fēng)大刮倒木凳,一排排木凳下都墜著各種沉甸甸的重物,凳間橫著的竹竿上正曬著面條,好像三十多年前那樣。
走進(jìn)屋里,中央擺放著磨面機(jī)和壓面條機(jī)等機(jī)械。它們可能已經(jīng)是沙鎮(zhèn)上最古老的此類設(shè)備,所有的縫隙都藏著面粉,木頭案板也被染成了白色,看不出最初的紋理和色彩了。昔日的小覃已變成今天的老覃,敗了頂,愈顯額頭亮亮的,兩邊稀疏地生著些短短的白發(fā),密匝匝的短白胡子,體形胖胖的,古銅的膚色,身穿式樣老舊的短袖白襯衣,淺灰色的褲子。
他當(dāng)然不記得三十多年前的我了,那時我只是一個淘氣的孩童。我跟他拉起從前的記憶,他嘿嘿地笑著。問他現(xiàn)在還種田嗎?他干脆地答:“種。”不光種著自己的水田,還種著大兒子一家的水田,加起來有四畝多地。大兒子一家都去東莞打工了,名下的二畝多水田分散而零碎,流轉(zhuǎn)不出去,本想一撂了之,聽任稗草瘋長,可老覃心疼那田,硬是說服大兒子接手了過來。他和老伴一年又一年地耕耘和收獲著。誰都知道,在這山區(qū),這樣種田僅能基本維持吃飯問題,逢上孩子讀書、老人看病和各種人情消費大筆開支,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只有那些和他倆一樣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理解他倆,有時還搭手幫一把。一年早晚兩季水稻,每一季對他倆都是一次考驗,大塊集中的田地可以使用機(jī)械,那一塊塊分散而零碎的田地機(jī)械進(jìn)不去,只好靠傳統(tǒng)方式來耕種和收獲了。每到這時他倆就成了小莊的一景,夫妻雙雙相依追隨,氣喘吁吁地勞作在田地里。每季下來他倆都累得茶飯不思。唯一能幫助他倆的是,現(xiàn)代化的收割機(jī)能夠開到田里一次性完成收割和脫粒,再通過傳送帶裝入袋中,直接運回家,即使那些收割機(jī)進(jìn)不去的田地,人工收割后的稻穗也能完全交給機(jī)械去脫粒。他抬起手指敲了敲面前的東西,說:“它也用不上嘍!蔽也虐l(fā)現(xiàn)這是一只禾桶。我聽說在鄉(xiāng)村收割機(jī)徹底替代了禾桶,沒人再用笨重的它了,也沒人愿意占用地方保管它了,劈了燒火嫌費勁,就將它拋棄在野外,任憑風(fēng)吹日曬雨淋,一天一天地走向腐朽。老覃舍不得它,也不落忍讓它這樣,將它搬入了磨坊,每天用目光上下擦拭著它,每年動手一遍遍地給它刷上黃亮亮的桐油。
十幾年前,老覃從村里買下了這磨坊,成為它真正的主人。如今大家專揀那些包裝精美、概念繁多的成把面條買,老覃仍舊堅守著,自己張羅著收了麥子,依照傳統(tǒng)方式磨成面粉,壓成面條,自然曬干。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說他家的面粉好吃,蒸出的饅頭和壓出的面條像過去一樣有飯味兒,他們口耳相傳地替他廣而告之,也的確吸引來了一些新顧客,生意漸漸地紅火起來。但操勞一年下來,啪啪打著算盤算算賬,除去各項支出,卻所賺不多。他每年收獲的稻谷也是這樣,碾出了米粒,省去了拋光,瞧著顏色泛黑,煮出飯來卻香氣四溢。他倆吃不了多少,除留夠口糧外,剩下的都便宜賣給了周圍的幾所學(xué)校。有人表示不理解,說拋拋光就能賣個好價錢,可他說娃娃吃還是這樣好。
有人看上了老覃的水田,找到他說要流轉(zhuǎn)了搞養(yǎng)殖,許以錢和稻谷,算下來比他自己種還多一些,至少也不用吃苦受累了。可他梗著脖子說:“你給我的錢不經(jīng)花,給我的稻谷不經(jīng)吃,還是我自己種秤砣落地,心里踏實!崩像皇潜J,譬如他就將自己的幾畝旱地流轉(zhuǎn)給了別人種大棚西瓜。他只是戀著這塊水田,擔(dān)心流轉(zhuǎn)了出去,深挖成了魚塘,就沒法恢復(fù)了。
老覃領(lǐng)著我去看他的稻田。陽光下,一叢叢水稻茁壯生長,顏色亮綠像涂了油;間或游弋的鯽魚歡快地潑剌有聲。他仍沿襲著在水田中放養(yǎng)魚兒的傳統(tǒng),似乎在以此無聲地證明,魚兒活得好好的稻田上產(chǎn)出的米還有啥不放心的。他蹲下身子,探手輕輕地?fù)崦粎菜,說:“一蔸水稻就是一個家啊!蔽铱匆娏怂p眼潮起的煙霧。他的大兒子一家遠(yuǎn)在東莞,小兒子和女兒都考上了大學(xué),在貴陽工作和安家了,一家散到了三個地方。只有水稻還緊緊地抓住腳下的土地,熱辣辣地?fù)肀С梢粓F(tuán),帶給老覃對家庭的形象聯(lián)想。
火燒云說來就來,頃刻間紅彤彤地籠罩著大地,磨坊仿佛被“燒”著了,鍍上了金燦燦的光芒,空氣中彌漫著水稻清新芬芳的味道。老覃就坐在這火燒云里,想起了他背后的水田,想象著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