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紅色家園”征文 >> 正文
對部隊大院,我是熟悉的。就像一些孩子熟悉農(nóng)家小院、四合院、居民大院、機關(guān)大院。說到部隊大院時,我的目光如春天的陽光一般溫煦,它讓我想起蒼茫的北方,快樂的童年,無憂無慮的小伙伴,白樺木圍成的墻,一米深的積雪,解放牌大卡車,當兵的叔叔,叔叔們的女人——孩子們的阿姨。
大院在吉林,白城。吉林是省,白城是市。離開東北的三十年間,我極少聽別人說到這個地方,除了我們一家人。如今父親不在了,那一段生活也好像越來越遠,我想牢牢地抓住它,怕它像南方的驟雨粗暴地沖刷我的記憶。
大院不在鬧市區(qū)。大院又分兩個院,前院住的是兵,后院住的是家屬,前后院之間隔著一道大門。大院里住的是汽車團的人。我們也是汽車團的人。團的概念,小孩子哪里懂,更不懂得什么叫建制。只知道團長的官很大,很威武;政委的官也很大,也很威武。我們沒見過團長和政委,只從父親嘴里聽說過;或者見過,但只是叫一聲叔叔,記不住他們的官銜。孩子們的父親,毫無疑問,都有一官半職,能把家屬帶到部隊大院且能讓他們成為大院里的常住居民,他們的父親先要當很多年的兵,要從士兵成長為干部,要在干部崗位上干夠年限。在那個火車最高時速只有每小時六十公里的年代,去一個地方要轉(zhuǎn)好幾次車的年代,天南地北,幾千公里,等待是漫長且熬人的,故鄉(xiāng)的女人和孩子們都望眼欲穿。所以,從進入部隊大院起,女人和孩子們對大院的熱愛是來自骨子里的,盡管“愛”說不出口——不說,更愛。
我們愛車。汽車團車多,一色兒的軍綠,在陽光下齊齊整整地排列著,很威武。戰(zhàn)士開著車穩(wěn)穩(wěn)地駛出營門,穿越城市,去要去的地方,更遠的地方,去邊疆。一輛車,十輛車,幾十輛車,數(shù)百輛車……從某個季節(jié)啟程,到下一個季節(jié),再下一個季節(jié),翻過年的某一個季節(jié),再挾一股風雪滄桑浩浩蕩蕩地回到營房修整,期間遇到什么,經(jīng)歷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們一無所知。我們能感受到的只是季節(jié)的變化,春暖花開,赤日炎炎,秋陽高懸,大雪紛飛;我們能感受到的只是在上學和下學的路上,尤其是冬天,在沒膝的冰雪中回大院的路上,望見“軍綠”,都會停下,站在路邊,注視著它開過來,開走,開遠。漫天飛舞的雪幾乎迷住我們的眼。我們隱隱約約能看見開車的兵,戴著駐寒區(qū)部隊才有的皮帽子,車廂的帳篷被風掀開一角,里面也坐著戴皮帽子的兵。父親有可能在某一輛車上,他是軍醫(yī)。孩子們的父親都有可能在車上,張叔、潘叔、李叔、任叔、王叔……頭頂著五角星的軍人不會一直待在營房里。所有的女人和孩子們,在男人和父親離開營房的日子里,心是一直懸著的,像秋夜高懸的月,像懸在半空的刀子,像白樺樹尖懸著的雪;耳朵格外靈敏,不是聽鄉(xiāng)村土狗的叫,不是聽夏夜的蟬鳴,不是聽秋雨的寂寥,不是聽雪地里麻雀覓不到食的嘰嘰喳喳,她們有限的聽力被自己無限放大,試圖捕捉遠方的一切聲響,槍聲,來自大院的女人們關(guān)于邊疆的一切可能毫無根據(jù)的嘈嘈切切的議論。是的,連幼小無知的我們有時都會聽說祖國的邊疆有敵人在搗蛋。
那時我們很幼稚和懵懂,對于這個團的一切一無所知。只看到父親給老家寫信,老家給我們寫信,信封上有五個數(shù)字。并不知道那是部隊的番號,就像現(xiàn)在我們的身份證,一個人一串號碼,一個部隊一個番號,很少能看到汽車團的字樣。
但它是真實存在的。它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上過刀山下過火海。它跨過鴨綠江。它在漫長的國境線上不知疲倦地穿梭,運送彈藥……如果我在童年就知道這些,我可能會激動得整夜睡不著覺,童年的理想可能會沿著大院外墻跑一圈,再拐進大院的門。
“真相”于三十年后由一位老人道出。我和老人相遇在南方的春天,一個草木清新蓊郁的季節(jié)。老人說,在白城,你小時候我見過你。老人緊緊抓住我的手,我也緊緊抓住老人的手。我們眼里都含著淚,但努力沒有讓它流出,他是軍人,我是在部隊大院里長大的孩子,我們都很堅強。他說,我沒有給你帶什么東西,送你一本小冊子,你一定喜歡。
一本《簡史》。封面的圖片是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敵機在上空盤旋,投彈。一輛輛軍車在槍林彈雨中穿梭。
這是汽車團的《簡史》,也是第三十七團的《簡史》。竟然,我們童年生活的大院,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汽車第三十七團團部,第三十七團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組建的第一支汽車部隊。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塵封”的歷史,仿佛回到童年,又從1976年的某一個節(jié)點“回溯”第三十七團的前世今生。
1946年9月,東北戰(zhàn)局處于敵我相持階段,根據(jù)作戰(zhàn)需要,東北民主聯(lián)軍總后勤部在哈爾濱市成立汽車團(即三十七團的前身)。
1947年下半年,我軍由戰(zhàn)略防御轉(zhuǎn)入戰(zhàn)略進攻新階段,汽車團在東線執(zhí)行攻打吉林、四平等地的戰(zhàn)略運輸任務(wù)。
1948年9月,汽車團“火速南進,支援遼西戰(zhàn)役(即遼沈戰(zhàn)役的序幕)”。
1950年6月,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不久,汽車團奉命入朝作戰(zhàn),編為志愿軍暫編汽車一團;它也是1958年4月最后一批撤回祖國的志愿軍部隊之一。
……
一支走南闖北軍功卓著的隊伍。一個響當當?shù)呐谱印?/p>
我瞬間羞愧難當。竟然是三十年后,我才了解那個番號的意義,才了解自己的父親,了解面前的這位老人。而父親已經(jīng)走了。像父親的這位老人,是帶著一縷斬不斷的情緣找到的我。我像扶著父親似的扶著老人徜徉在南方和煦的陽光里。他有時停下腳步,溫和地看著我,目光恬淡。他看著一個在部隊大院里長大的孩子,如同以前父親看我的目光,充滿溫暖和愛憐。他說起汽車團時兩眼蓄著一股淚,聲音里夾雜著哽咽,我們彼此都能感受到來自北方那個大院歷經(jīng)三十年絲毫沒有消融的情懷。
那雖然是“既和且平”的年代,但“天災(zāi)”“人禍”不斷。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汽車團接到緊急命令,兩小時內(nèi)分別從白城、赤峰出發(fā)緊急前往災(zāi)區(qū)救災(zāi)。1979年,汽車團按照命令進入緊急備戰(zhàn)狀態(tài)——我們這些傻傻的孩子啊,現(xiàn)在才知道那駛出營房的車,路上疾馳的車隊,是去解救危難中的人民;那無畏風雪的軍人,是去邊疆,參加戰(zhàn)斗,保衛(wèi)祖國。他們有的竟一去不返。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淚為那些可愛的叔叔,那些飄逝的英魂而流。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未說過打仗的事。部隊的事,在家里不能說,是紀律。但父親后來配過一把槍,“五四式”手槍。我不敢摸,更不敢動。他擦槍的時候,我們站在旁邊看。一粒粒金黃的子彈閃爍著光澤。他一拉槍機,“咔嚓”一聲,很清脆,很響亮。我們看到的僅僅是槍,威武厲害的槍,神氣的槍;了不起的父親。和母親一樣的女人們看到槍,會擔驚受怕,她們知道軍人的天職和使命,她們祈望我們的父親好好的出去,好好的回來。她們不會說“和平”這樣偉大的詞語,但她們最祈望和平。只有外面和平,大院才能和平。
我想問老人見過我?guī)状危莻時候我是不是很調(diào)皮。我們那些孩子啊,偷偷地爬過停駐的軍車,溜進戰(zhàn)士的營房,去報廢的停車場找“破爛”,沖站崗的哨兵做鬼臉。但是,我們一次都沒有打過槍的主意,我們是軍人的孩子,偷槍,就是要父親的命,要軍人的命。
我們的童年沒有五顏六色那般好看。在短暫而又漫長的日子里,我們無一例外地喜歡綠色。我們常穿綠色的衣服,街上特別流行軍綠。戴“軍帽”,帽子上也別五角星。母親們給我們做的“軍裝”,有兩個兜,兩個兜的衣服是戰(zhàn)士的軍裝,我們是大院里的小戰(zhàn)士。
分別的時候,老人說,三十七團后來雖然裁撤了,但是,三十七團的人還在,三十七團的孩子們還在。
老人的聲音陡然堅硬起來,在半空回旋,一樹的鳥撲簌簌地飛向天空。
老人叫李晨旭,是三十七團最后一任政委。他們有一個“群”,叫“汽車第三十七團戰(zhàn)友群”,“群里”有一百五十多個兵;“群外”還有一百八十多個兵,不會用智能手機,正在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