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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一種發(fā)現(xiàn),陌生化則是發(fā)現(xiàn)的效果呈現(xiàn)。
客體陌生化是最容易想到和操作的一種。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這句話拿到文學這方面來說也大體適用。作家們不能用陳言擾民,總得說一點新鮮的人和事,于是“傳奇”和“志怪”便成為其基本職能,有獨特經(jīng)歷及體驗的作家最易獲得成功。戰(zhàn)爭(海明威)、監(jiān)禁(索爾仁尼琴)、貧困(契訶夫)、救贖(托爾斯泰)、革命(雨果)、戀情(曹雪芹)等由此進入公共視野,總是攪得風生水起,讓讀者們驚訝不已又感天動地。不過,隨著文化生態(tài)的演變,這種生活探秘眼下多由新聞業(yè)承擔,社會每一角落的動靜都可能被媒體搶先嚼上幾遍,文學總是慢一拍,弄不好就是拾人余唾——有些作家甚至確已開始靠讀報來收集素材,深入生活不幸變成了深入報紙。在另一方面,全球化浪潮大規(guī)模抹平生活差異,同質化帶來千城一面和千人一面,“奇”和“怪”極其稀缺,如果還有的話,大多是作家們咬緊牙關過分用力造作出來的,很難真正打擊讀者神經(jīng),消除他們的連連哈欠。在這種情況下,客體的這種陌生化當然很難,但也并非無路可走。格非最近的中篇小說《隱身衣》寫了一個音響師傅的故事,極為獨特、鮮活以及堅實,其感受經(jīng)驗得到一次極為豐富多彩的釋放,與諸多洛可可化的都市小說拉開了足夠的距離。由此可見,即便是在看似最為同質化的都市里,陌生的生活隱面和心態(tài)暗層,只要作家們能夠深入進去(放下手中一疊疊報紙吧),還是有可能如泉迸涌,讓人們大吃一驚的。
主體陌生化是另一種,相對難度要高一些,卻是新聞業(yè)高度發(fā)達以后作家們更應重視的看家本領,體現(xiàn)于審美重點從“說什么”向“怎么說”的位移。網(wǎng)上曾有一些戲作,比如同樣一則刑事案報道,用瓊瑤體、魯迅體、新華體、淘寶體等多種口氣來說,會說出大為異趣的效果,分泌出各自不同的言外之義,亦即隱形的“內(nèi)容”。在這里,形式就是內(nèi)容,“怎么說”就是“說什么”,客體只是提供一個借口和舞臺,也許很重要,也許不太重要,但都不妨礙作家們的思想修養(yǎng)和藝術才華八仙各海,成為小說更具重要的前臺“主角”。類似視覺的變焦、聽覺的變頻、形體藝術的形式提純,作為題材的“客體”在這里已退居二線,于是底層題材可以寫成貴族小說,貴族題材可以寫成流氓小說,鄉(xiāng)土題材可以寫成前衛(wèi)小說,時尚題材可以寫成古典小說。一些看似平淡的凡人小事,在這種敘說主體的魔變處理之下,變成驚天動地的痛感轟炸或喜感淹沒,也就有了可能。這正像一個著名攝影家培養(yǎng)他的學生,不是帶他們?nèi)テ嫔疆愃,而是把他們關入一間空空的房間,逼迫他們學會真正的觀察,比如從玻璃、墻壁、塵土、窗鉤、蟲眼等最為尋常無奇的對象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驚訝和美。顯然,能夠收獲這種發(fā)現(xiàn)(陌生化的同義語)的決非凡人,需要特定的經(jīng)驗積累和修養(yǎng)積累,需要一種變常為奇或說廢為寶的強大能力。這種能力甚至首先是一種態(tài)度,即對人類一切認識成規(guī)和認識自滿的挑戰(zhàn):女士們先生們,哪怕是對一間空房子,我們的認識也需要重新開始,請勿相信任何認識終結的神話。
從這兩方面來看,不管現(xiàn)代新聞業(yè)發(fā)達到何種地步,小說還是大有可為的。因為在成熟小說家的眼里,這個世界永遠充滿陌生感。
陌生化是對任何流行說法的不信任,來自揭秘者的勇敢和勤勞。(韓少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