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雜志2018年第5期|王彤羽:胭脂
入夜。女人坐院里乘涼。農(nóng)歷三月的天氣,已是悶熱。女人搖一把葵扇,等著懷山。女人身穿粉色短寬衣裳,棉布盤紐一直開至左襟腋下。扎著紅絨的大辮子甩到胸前。如所有疍家漁女一樣,她系著寬大的藍色圍裙。當(dāng)?shù)厝斯苓@大圍裙叫“瞞身”,意思是瞞住姣好的身材,以便男人長年海上作業(yè),不用擔(dān)心家中女人招蜂引蝶。男人們妄想那塊薄薄的布料能像鎧甲銅墻一樣,在女人和外界之間筑一道安全城墻。女人們呸著口水詛咒這瞞身,說為了這大老爺們放心舒坦,可浪費了姐妹們這等好身材。說歸說,怨歸怨,卻也得乖乖穿著。日復(fù)一日的。
女人嘆一口氣,這鎮(zhèn)上的夏天也是夠長的,從農(nóng)歷三月開始,要熱到十月。她解開瞞身,里頭的衣服松散開來,下擺垂落到膝蓋處。懷山喜歡看女人不穿瞞身的樣子,說是好生玲瓏柔美,像以前的官宦小姐。懷山對女人許了言,嫁給我吧,你愛穿啥我都允你。女人嬌嗔,誰要嫁給你了,除非你從南流江游到鎮(zhèn)北的入???。
院子荒蕪掉了,自去年開始,女人便不再打理,任雜草叢生的。女人想,草兒長高了的好,興許哪天還能蓋住日頭,我便也不用躲了這讓人心發(fā)慌的日曬。院子里長滿了鬼谷子,走過去就會粘到褲管上。女人恨極,憤憤地揪落它們,怨道,待懷山來到,一把火燒光你們。
女人居住在鎮(zhèn)西一個舊宅子里。宅子地處較為偏僻,出了門還得拐好幾個胡同才來到街上。白天她是不出來的,怕日頭。女人的皮膚白得明晃晃、亮晶晶的。她只愛在夜里,拖一張小板凳,安靜坐于院子中央。女人挺直腰身,眼簾低垂看著前方地面,似凝視某處,又似視若無睹,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個姿勢。像一棵長在雜草里的肉肉植物,凌亂而安靜,毫無生氣卻又倔強挺拔。
女人愛聽各種各樣的聲音,風(fēng)掠過瓦頭,螞蟻拱出泥土,草稈子推推搡搡,鬼谷子溜來溜去。不認真聽的時候它們都出來了,好生熱鬧,可一認真聽就又全沒了。女人撫著耳朵,裝作不聽的樣子。那些聲音就如春雷劃過長空,滾滾而來。女人不時向瓦頭上望一眼,懷山也該到了吧?
撲,撲,撲……女人又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聲音由遠而近,連綿不斷,時輕時重,像彈棉花,又似撫過琴弦。女人輕笑,都入夜了,這疍家李婆子還沒收攤哩。三月三又到了,這日子大伙兒都時興去旅游,誰還會來剃面呢?女人再細聽,那真是剃面的聲音。細線彈著臉蛋,毛發(fā)被悉數(shù)拔出。聲音強勁有力,沉著,喑啞,力度均勻,想著剃面的應(yīng)該是位年長的姑子罷?年幼姑子剃面的聲音會柔和許多。清脆,干凈,不著痕跡,如水滴末入粉盆。初次剃面的小姑子,倒是會常常發(fā)出喲喲的叫聲。女人想起去年此時,她就讓李婆子剃了一回面,那個疼喲,淚花兒都蹦了出來。女人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剃面了。懷山說,不剃就不剃,你是俊是丑,這輩子都是我懷山的人誒。
去年三月三,船八的大公子辦喜事。疍家人嫁娶可不比一般,船八又是大戶人家,紅事辦得自是熱鬧與氣派。懷山說,我們?nèi)タ唇佑H吧?女人猶豫片刻,便放下手中修補的漁網(wǎng),乖巧地隨了去。疍家婆娘們長得好生健壯,統(tǒng)一頭戴垂檐竹帽,帽子邊沿用紅紙圍上一周,甚是喜慶。她們把新娘的隨身嫁妝用籮筐裝了,掛于扁擔(dān)兩側(cè),大腿一蹲一挺間,雄赳赳立起身子,扭著壯實的腰身,健步如飛地迎向接親艇。任垂及腰際的粗大長辮,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她們渾圓的屁股,再輕巧地彈開來。新娘穿著鮮艷的疍家女服飾,用紅頭繩綁了長長的麻花辮,紅繡鞋里裹著一雙大腳。疍家女子自幼水性極好,傳說她們的腳如一對腳蹼,自打出生落地便識水性。外來觀禮的人難免對那雙繡鞋里的神秘大腳懷揣好奇,總盼著新娘子脫了鞋,可以一探究竟。懷山剛來梅鎮(zhèn)時,也懷有同樣的疑惑與念想,這海邊的女子個個長有一雙大腳,可她們總是套著白襪子,外加一雙膠鞋,便也無從得知真相。剛認識女人那會兒,懷山就老纏著要看女人的腳是不是長有蹼。女人啐他一口,臉一紅,笑罵一聲不正經(jīng)。熟絡(luò)后,女人倒是主動了,和懷山出門走上一段路,便嚷嚷著累了乏了,硬把腳往他懷里踹。懷山裝作不經(jīng)意地為女人脫掉白襪,一邊輕揉,一邊留了心眼仔細端詳,完了還不服氣似的掰開女人腳指頭,看了又看。女人咯咯地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岔了氣兒。
新娘子正坐在自家船頭,金燦燦的項鏈鐲子戒指掛滿一身,據(jù)說都是夫家送來的禮數(shù)。岸上人都在嘖嘖驚嘆船八聘禮之壯觀。新娘一副羞答答的模樣,讓別人幫梳洗打扮。按疍家風(fēng)俗,要先剃面。剃面的李婆子用白色拋光粉往新娘子臉上抹上一層,把手里細細的新繩拽在雙手的拇指與食指間,拉成剪子形,在新娘子臉上有規(guī)有矩地東拉西扯一番,新娘子臉上的汗毛與污垢便被抽光弄凈,顯得細皮嫩肉起來。再抹上胭脂水粉,更是出落得嬌美動人。女人說,懷山,送我一盒胭脂吧,我要當(dāng)你美麗的新娘。懷山便呵呵地笑。
按疍家人的婚禮習(xí)俗,閨女出嫁前要“哭嫁姐”。母女對哭,或是同胞姐妹對哭。說是哭得越狠,意頭越好。新郎一行數(shù)十人,在一片喜炮鼓樂聲中,劃著八條小艇前來迎親,好不威風(fēng)。新娘子頓時如戲子上身,撒開了嗓門兒大哭,邊哭還邊用方言唱起咸水調(diào)小曲兒。悲悲戚戚中,由喜娘背著,登上簇擁著大紅花的接親艇。主艇駛過女人面前時,艇上一青年男子把手中的花束朝女人扔來。女人本能地接住,男子肆無忌憚地叉腰哈哈大笑起來。女人呆呆凝視手中花束,似想起什么傷心事兒,掉出了淚珠子。旁邊一姑子取樂她說,姑娘好福氣,船八的二仔給你扔彩頭,怕是明年該輪到姑娘辦喜事了喲。女人氣急地橫她一眼,呸,我才二十有三,急么子事喲?鎮(zhèn)上哪家姑娘不是十八歲說了婆家的,我在你這歲數(shù),娃都抱了倆誒。姑子掩嘴竊笑。女人跺腳,暗暗生氣。再偷望一眼懷山。見懷山不作聲,便無端端耍起性子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就拿了胭脂來出氣。說你送我一盒胭脂吧,今兒就要,下午我在老宅子里等你,你定是要來不可。懷山說他收了別人訂,下午給收螺人打幾十斤海螺,怕是來不及。你不來,便莫再來。你不來,我便要死給你看。女人作生氣狀。懷山鉤起食指,輕輕刮一下她的鼻子,嘆息一聲答應(yīng)下來,說我盡早趕來。女人總是那么的有恃無恐,她吃定了他一定會來。
女人知道今兒夜里懷山一定會來,說不清為什么,可她就是知道。又是三月三了,鄰居家飄來了雞屎藤的香味。去年的這會兒,她就在這屋里頭給他做雞屎藤糖水呢。揉面,切條,下鍋,好一陣子忙乎??伤睦锾?,她愿意著哩。女人抿嘴呵呵地笑。
女人聽見瓦頭上有了動靜。是懷山來了么?她抬頭往瓦墻上張望,一彎潔白鉤月正纏在瓦梁頂端的琉璃龍鳳,龍鳳脫了漆,破舊斑駁,閃出凄清冷光。懷山從瓦頭上慢慢出現(xiàn),懷里抱著一個包裹,貓著腰往院子里跳,身手和以前一樣的敏捷。他從草叢中小心翼翼地穿過,但褲腿兒上還是粘了好些鬼谷子。女人幫他一個一個揪下,越揪越來氣,這鬼谷子是去年才長起來的吧?去年可不是什么好時節(jié),鎮(zhèn)里像發(fā)生了一樁子么事,鄰里都搬了家,說是不吉利。阿姆也把大門鎖了,把她關(guān)在這屋里頭。而今,連自家植物都要欺負起她來了么?她又恨恨地揪下一粒鬼谷子,冷不丁被刺扎入手指,也不覺疼痛。她把手指含在嘴里,使勁兒咬了一口。奇怪,還是不疼哩。
女人不知道自己為何被阿姆這樣地困住,她曉得阿姆不高興她和懷山往來。懷山是外來人,從大山里來的,他原先是個木匠。女人是在打家具的時候認識他的,她欣賞他的手藝,覺得他能把一堆破舊木頭做成一件件精美的家具,可真是了不得。可阿姆說時下吃這行飯的人都混不開,木匠工作時有時無的,管自己吃飽不難,可成了家,有了妻小后,日子就不中過了。懷山便下了海,當(dāng)起個摸螺人。摸螺是個力氣活,常年泡在淺海里,腳上踩著一米高的高蹺,扛一把比人高的鐵耙,一耙鋤下去,連拖帶拽好一陣子,再起耙,能網(wǎng)上一些螺。冬天里,海水凍如冰,就在身上套一件防水服,站在齊胸高的淺海里,一干就是好幾個時辰。半天下來,光景好的能收成幾十斤海螺。傍晚時分,岸上已是等著好些收螺人,他們以比外面低一半的價錢大量收購,再翻倍兒賣到飯店。摸螺人能賺個三兩百已是歡喜,只是上得岸來,累得骨頭架子全散了似的。
阿姆相中了船八的二公子,船八在梅鎮(zhèn)算是個人物,女兒嫁過去后便是要當(dāng)太太的,不用操心了衣食飽暖,總比嫁個摸螺人要金貴吧?船八也相中了女人。女人是大學(xué)生,鎮(zhèn)上女子能讀到大學(xué)的極少,大多是早早說了婆家。船八的幾個兒子自小就不愛念書,小學(xué)沒畢業(yè)便上了船,出了海。單是為著家庭后代著想,船八也定是要討一個文化人做兒媳婦的。他和阿姆暗地里有了約定,女人眼看遲早是要嫁過去的了??膳瞬恢幸獯说亩鹤印K谝谎劭吹剿麜r,發(fā)現(xiàn)他長有一雙出奇陰冷的鷹眼。即使他臉上堆滿笑意,對她熱情相待,她仍覺得他彬彬有禮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傲慢而冷酷的心。而這些,阿姆是不會知道的。在阿姆的觀念里,窮嫁遠不如貴嫁,你一個平民女子能攀上那樣的大戶人家,也是祖上積德了。
可女人還是和懷山好上了。不能明著好,就瞞著阿姆,偷偷摸摸地往來。鎮(zhèn)西有個舊宅子,是女人娘家的,一個破敗的地方,久不住人。女人和懷山將屋子收拾干凈,添置了個把物件,倒是有了幾分樣子,這里便成了他倆見面的好去處。
大門被鎖上了,這一點都難不倒懷山。女人驕傲地看著他像只老鷹一樣出現(xiàn)在瓦頭上,又像只貓一樣輕盈地落入院里。他背著一個布包,里面的東西該是不少,這讓他落地時顯得稍為沉了一點兒。
女人喜鵲一樣飛舞迎接,伸出袖子,拭去他額上的汗絲,搖起葵扇幫懷山扇起風(fēng)來。一片葉子落在懷山肩膀上,還沒待她拂去,他已輕輕拿起,凝視半晌,若有所思地環(huán)視院里一遭,溫柔地對她笑了笑。今兒夜里的懷山心事重重的樣子,也沒怎么說話,徑直入了里屋。女人倚門框上安靜地看他忙活。屋里落了不少塵土,連空氣都是一陣陣的腐敗氣息。
以前的女人很是勤快,打掃,拭塵,種菜,栽花。還會笨拙地?zé)窕穑疽煌肽嘞x粥等懷山過來吃。懷山第一次看見泥蟲的時候,可是嚇了一大跳,說那些蠕動的長蟲子真能吃?泥蟲是女人剛從海邊沙地里挖出來的,用一根小竹簽把泥蟲的身子整個翻過來,洗掉沙子,打湯,熬粥。懷山雖說被那泥蟲給嚇了一驚,也是不能拒絕泥蟲粥的誘惑,喝了個碗底朝天,泥蟲嚼得咯吱脆響。懷山說以后你天天煮這粥給我吃罷。女人說你吃我的那可是要欠我的了。懷山說我用一輩子來慢慢還你誒。
以前的屋子是明凈的,溫暖的,有生機的。自從去年以來,女人就疏于打理家務(wù)了,她變得慵懶,倦怠。她唯一的樂趣,就是坐院子里頭,癡癡地等待懷山的到來。
懷山從包裹里拿出一把煙斗,煙斗是他按女人設(shè)計的模樣做的。煙斗側(cè)面有一條極為明顯的裂痕,是故意刻出來的。裂痕上雕著一個繩結(jié),乍一看像是用一根草繩把裂開的煙斗給捆綁了起來。懷山曾經(jīng)問過女人為何要刻上裂痕。女人說有了裂痕這煙斗才是獨一無二的,世上僅此一把,只屬他倆。女人說我喜歡彎的,懷山說待穿了孔后,由了你掰,想掰多彎自是由了你去。女人便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掰,結(jié)果這煙斗出落得特別的彎,卻也不失協(xié)調(diào),有著一種異常的美。
懷山寬厚的手掌開始慢吞吞搓起了煙絲。懷山當(dāng)木匠時,那些刨子斧子與木刺常把他的手弄出一道道口子,久了,便結(jié)成粗硬的痂。當(dāng)他的手掌摩挲過煙斗,便會發(fā)出嘶嘶的聲響。懷山往里添煙絲。出神地,專注地。添了又添,添了又添。女人撲哧一笑,抿起嘴角,得意地說,看看,又忘了我說的不是?裝斗不能太緊,太緊容易死火。我?guī)湍惆伞斐黾饧馐持?,把壓實的煙絲弄松,并抽出來一點兒。
懷山蹲門檻兒邊上,把煙斗含在嘴里,也不點燃。似吸非吸。女人湊近他,緊緊挨著,說,不吸的好,煙吸多了肺里會醉,這醉煙比醉酒還要難受哩。
女人給懷山嘮起了家常,說這院子自從去年開始,變得不一樣了,草像瘋了一樣地長,屋檐底下住滿了蝙蝠。一入夜,蝙蝠就到處飛舞,草叢里,屋梁上,灶臺邊,睜著黑漆的小眼睛瞪著她,還鉆進她的被窩,害她整夜整夜地不能睡。女人哀怨,這日子怎么過成了這樣呀?女人停了一會兒,像突然想起什么,又說,懷山,你有一年沒過來了吧?你去哪了呀,你不要我了么?你說是俊是丑我這輩子都是你的人了哩,你莫不是忘了你說的話。你不來,這院子,這屋子便也是破了,敗了。我還記得那個下午,我在這屋里頭揉面,等你。按三月三的習(xí)俗,都是要吃上一碗雞屎藤糖水以保平安的。我和你約好了,你是要來看我的,你還答應(yīng)要送我一盒胭脂??墒?,我等了許久,許久,太陽都下山了。我想你肯定是摸螺耽誤了時辰,晚了店面也都要關(guān)門的,這胭脂不好找著。那天傍晚的色彩好生奇特,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猩紅的太陽,面盆兒一樣地掛在屋檐上,墻瓦紅了,菜苗紅了,連屋角那口井里的水也是紅的。我往另一廂一看,月亮也在天上掛著哩。整個天空的云層盡是出奇的血紅色,月亮倒顯得異常的蒼白與單薄。冷不丁一看,還以為有兩個太陽呢。巷子里做買賣的都收了攤兒,鄰居家也聽不著半點兒聲音,狗不叫,雞不啼的,估摸著都去參加船八家的婚宴了吧,安靜得讓人心里鬧得慌。
我一直在等你,霞輝溜進了里屋,到處都是紅通通的。爐子里正生著火,糖水在哧溜哧溜地冒著泡。屋里熱氣騰騰的,我把瞞身脫掉,便一身輕松自在起來。太陽余暉把我的影子在灶臺上拉得細長細長,裊裊娜娜的。影子一開始是明晃晃的,金燦燦的,到了后來,它變得越來越暗,越來越模糊。可我不能離開,我答應(yīng)過要等你來的,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是的,是的,你一定會來。終于,我聽見了大門被推開的聲音,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定是你對不對?你總喜歡和我玩躲貓貓的游戲,你喜歡嚇我一跳,或是給我一個天大的驚喜。我沒有轉(zhuǎn)過身去,我裝作不知道。好生奇怪哩,你那天的腳步聲有點兒凌亂,像是喝醉了酒似的。你站在了我背后,許久,也沒作聲。我聽見你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還聞到了一股子酒味,你還喝酒了呀?呸,這個死懷山,你到底演的是哪家子戲喲,我惱怒地轉(zhuǎn)過身去——
我看見了一雙眼……
女人伸出纖纖手指,癡癡地撫摸起懷山的臉龐。她歪著脖子,半瞇著眼睛,好像不大認識眼前的這張臉。女人的訴說開始變得吃力與含糊起來,似在艱難地回憶著什么,又似不那么確定。今夜里的懷山特別的不同,任女人怎么說,他只是吸溜著那把未曾點燃的煙斗。他眉頭深鎖,直視前方。前方只有人頭高的荒草,可他依然看得出神,看得癡癡,復(fù)癡癡。回憶似被掐斷,女人把頭靠在懷山肩膀上,也跟著發(fā)起愣來。倆人都不說話。
良久。
良久。
懷山嘆息一聲,站起身來,往里屋慢慢走去。
懷山從帶來的包裹里掏出好些東西,兩根蠟燭,一扎香,一個打火機,一沓紙錢,一盒胭脂。他把蠟燭點著,插在四方桌的香爐里。屋里亮堂了起來。女人從背后繞貼上去,伸出手臂,環(huán)抱著懷山。懷山瘦了,腰背有點兒駝了,不細認還真有點兒認不出是原先意氣風(fēng)發(fā)的他。只是他身上的氣味沒有變,還有一股子海水的咸腥味兒。她把臉緊貼著他的背,像嬰兒一樣地依偎在他身上。她希望時間就此停止。
香爐前面有一張女人的黑白相片,女人正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癡癡地看著懷山。懷山哽咽的嗓門里費力地吐出幾個字——胭脂,我來遲了——
懷山后背粘著一粒鬼谷子,鬼谷子深深地刺入了女人的臉龐。她突然記起了那天下午的那雙眼,那是一雙她永遠都忘不了使她和懷山陰陽兩隔的眼——陰冷而淫邪。
鬼谷子往女人的臉龐里越扎越深,女人意外地覺得,很疼,很疼……
王彤羽,廣西北海人。北海市簽約作家。作品見《山花》《西湖》《作品》《廣西文學(xué)》《紅豆》等刊。曾獲《紅豆》雜志2016年度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