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雜志2018年第5期|李一楠:在地中海邊(節(jié)選)
一
飛機(jī)開始下降。很快,莫明的視線里就出現(xiàn)了一座城市的邊緣,它與海水滲透交織的輪廓,一點(diǎn)點(diǎn)浮現(xiàn)出來。他發(fā)現(xiàn)從飛機(jī)的舷窗望下去,這個叫做薩洛尼卡的城市大得無邊。他看到它的港口了,海面上停泊著一些飄著白帆的船。他知道它是地中海邊最古老的港口之一,那些船在它的懷抱里只是短暫停留。他把自己身上的安全帶緊了緊,知道飛機(jī)就要俯沖向地面了。他有一點(diǎn)緊張,就像每一次乘飛機(jī)著陸一樣。這是那年四月的一天,他從奧地利的維也納飛往希臘北部的第一大城市薩洛尼卡,將在薩市中部半山腰上的斑諾曼區(qū)一家叫“東方酒樓”的中餐館里做大廚。
他走出機(jī)場后,發(fā)現(xiàn)外面陽光充沛,白亮晃眼,微風(fēng)中含有一股清晰的海的氣味。他從機(jī)場打車,還行駛在機(jī)場路上時,就看到時斷時續(xù)的山丘和路兩邊的海水了,山丘上是一片片的橄欖林,海水在炫目的陽光下藍(lán)得發(fā)黑。車子穿過市區(qū)后,一路沿山道盤旋而上,市區(qū)古舊又略嫌凌亂的畫面漸漸變成一幀不斷縮小的三維圖,他眼見著這個始建于公元前三世紀(jì)的歐洲老城,一點(diǎn)點(diǎn)退讓給沒有多少歷史感的一處半山上的“孤島”,綠樹蔥蘢、悠然閑適,是他對斑諾曼的第一印象。他倒覺得這是好的,地域特色和歷史痕跡并不突出的異地,會讓他的進(jìn)入和停留相對容易一些,何況,他將在中餐館里打工,接觸到的應(yīng)該都是自己的同胞。
他剛到的頭兩天,“東方”的田老板讓他先歇歇,他于是白天睡覺,晚上八點(diǎn)多鐘出現(xiàn)在餐館的廚房里,和臨時掌勺的田老板操著廣東話“嗨呀嗨”地閑聊,偶然點(diǎn)起一支煙,慢慢抽著。田老板一忙起來,他就坐到幫廚平時包春卷的木桌子旁,一邊抽煙,一邊留心著廚房里的流程。他在廚房里休息觀摩的那兩天,叫索菲婭的希臘女跑堂顯得自來熟,沒多久就親熱地向他要煙抽。他很紳士地為她點(diǎn)煙,任她畫著精致濃妝的漂亮臉蛋屏住呼吸湊過來,離他的鼻尖只有半寸遠(yuǎn)。當(dāng)索菲婭莞爾一笑,說聲謝謝時,他卻酷酷地拉下了臉,手輕輕一擺,示意她不必,只把玩著手里那只天藍(lán)色的打火機(jī)。
莫明長得高大、體面。他一米八四的個頭很難令人相信他來自中國南方,果然,他祖籍山東,八歲的時候,全家才從山東搬到廣州。他父親曾是文人,他秉承了父親對書本的愛好,很有些讀書人的氣質(zhì),廣州外院本科畢業(yè)后,進(jìn)過外貿(mào)公司,做過小生意,但都不如意,最后選擇了海外淘金,一方面也是受他已在維也納定居的姐姐莫青的影響。這年春天莫明已經(jīng)往三十奔去,但依然生活無定,前途黯淡,總帶著一副流離失所、消極漠然的表情。在這副表情之外,還有他來自家傳的天生的驕矜與傲氣,使他在一堆打工仔之中鶴立雞群。
三天之后莫明正式上班了。那天適逢星期六,生意很好。來之前他就聽說希臘人性喜享樂,愛過夜生活,晚上十點(diǎn)半才是到餐館用餐的高峰期,果然,快十一點(diǎn)時他走出廚房去衛(wèi)生間,瞥了一眼外面的大堂,見每一張桌子都坐滿了客人,門口那里還站著一些等位子的人,大部分人都盛裝,像赴隆重的晚宴。他有些恍惚,難以相信守著得天獨(dú)厚的優(yōu)渥家園的當(dāng)?shù)厝?,如此這般揮霍奢侈又隆重地度過一個普通周末的夜晚。相比之下,他自己眼下的處境,及一年多來出入各個中餐館昏天暗地充滿油煙味道的生活,竟是如此地不同。X!他在心里暗罵了一聲,雖然不知道他罵的是誰。
一周以后的一天,莫明去上班時發(fā)現(xiàn)洗碗的地方坐著一位新人。老板娘將新人介紹給大家,說她的名字叫妮娜,是阿爾巴尼亞人。
那晚,忙過炒菜的高峰期后,莫明又坐到包春卷的長桌子旁。他坐在那兒背靠著墻,抽煙。一周下來,自來熟的索菲婭顯然已經(jīng)有些“熟”透了,她喜歡逗他,還喜歡和他說英語。她一到廚房就趁著喘口氣的當(dāng)兒趕忙抽幾口煙,有一次,一面吞吐著煙圈,一面雙眼含情地盯著正喝一罐可樂的莫明,說:“明,我覺得你長得像毛澤東?!蹦鲗⒁豢诳蓸冯U(xiǎn)些噴了出來。其他人也都笑翻。那個時候,中國人在希臘,尤其在薩市相對還不算多,索菲婭沒見過幾個,莫明倒不怪她。平心而論,索菲婭長得漂亮,但她外向、簡單,有股孩子氣,讓莫明動心不起來。
對熱情的索菲婭無動于衷,新來的妮娜倒引起了他的些許興趣。他聽說她只有二十歲。聽說了她的年齡后,他回頭多看了她兩眼。她一頭栗色的卷發(fā),方圓臉,一對貓似的大眼睛呈灰綠色,深陷在秀挺的鼻翼兩側(cè),是標(biāo)準(zhǔn)的西方美少女的模樣。她的身材也極標(biāo)準(zhǔn),翹臀聳胸,纖濃適度。上帝捏女人的手在她身上可以歇歇了,他想。他感嘆上帝在造化東西方女人時的不同,將一個年僅二十歲的阿爾巴尼亞女子捏造得好似尤物。他對西方女子一向并無想法,但閑下時也忍不住多看妮娜兩眼。妮娜似乎對自己尤物般的特征并不自知,她顯得內(nèi)向靦腆,休息時總是安靜地坐在洗碗機(jī)近旁,看著大家忙碌,一旦與人的目光相遇,便連忙垂下眼簾,一絲像是抱歉的笑意浮上嘴角。妮娜的希臘語和英語說得都很不流利,這也是她在廚房里不太與人交流的另一個原因。
餐館里的二廚阿呂是田老板的妹夫,一人跟著田老板在希臘打工。這個香港人身材粗矮,頭大臉大,卻長了一對細(xì)細(xì)的小鼠眼。表面上看他愛說愛笑,是個風(fēng)趣之人,但那對細(xì)眼在說笑的時候總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忙碌地將周遭的一切全掃進(jìn)眼里,讓人覺得他機(jī)關(guān)暗藏,身上有著某種危險(xiǎn)因素。仗著自己是香港人,又是老板的妹夫,他看似隨和,實(shí)則勢利,很有點(diǎn)欺生的念頭和手段。
妮娜出現(xiàn)在廚房里后,阿呂整個人就像一棵樹在風(fēng)中猛地一抖,精神了不少。他那對鼠眼常在妮娜身上上下掃蕩,休息的間歇,坐到妮娜身旁,喜眉笑眼地用希臘語大聲問她:DI?GA?NI?SI?(你好嗎?)好像唯恐其他人聽不到。妮娜笑笑,不做應(yīng)答。阿呂叼著一支煙,陶醉般地吸著,把煙從嘴里拿開后,仰頭對著空氣慢慢吐上一個大大的煙圈,表演一般,而后用眼梢瞥瞥妮娜。妮娜竟像個有潔癖的人,皺了皺眉頭,把臉轉(zhuǎn)過去。她這一動作惹惱了阿呂,阿呂在心里暗罵了一聲:X,還以為自己是誰,不就是個洗碗的外來女嗎?
莫明是聰明人,將阿呂的動作全看在眼里。也許是實(shí)在空虛無聊,他突然想和阿呂過過手,不讓他的心思得逞,再說,他也對妮娜有些許好感,想護(hù)護(hù)她。于是炒菜休息時,他走過去坐到妮娜近旁。妮娜待的洗碗機(jī)那里是廚房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幾乎沒有人注意她,她有時就悄悄又大膽地盯著莫明的側(cè)臉看。莫明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偶爾他會顯得漫不經(jīng)心地瞥一眼妮娜坐的地方,妮娜的臉趕忙轉(zhuǎn)向一邊。他說話不多也不太愛笑,總是一副沉默又冷傲的模樣,沒辦法,他的傲氣是深入到骨子里的。但是這種氣質(zhì),吸引人。
莫明坐在妮娜附近的時候,阿呂就會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他身靠一個角落里的案臺,雙手交叉抱于胸前,一條腿不停地抖著,要么抽煙,要么輕聲吹著口哨,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暗地里,他很明白,莫明是在挑戰(zhàn)他。男人之間特有的一種微妙張力,他懂。他在心里掂量了此事的分量,想不管怎樣,莫明是老板新聘的大廚,本人條件又有目共睹,老板夫婦對他的偏愛很是明顯。阿呂知道他若要繼續(xù)討好老板夫婦,混這一口飯吃,就不能得罪莫明,怎么說他也算是老江湖了,心里有數(shù),便盡量壓下自己心頭的暗火。
周末的晚上餐館的生意總是很好,快到十二點(diǎn)時,才不再有新的客人進(jìn)來,莫明炒菜的任務(wù)告一段落。他走到妮娜那邊,坐下休息。
妮娜這天適逢經(jīng)期,小腹一陣陣疼痛,她長時間站在那兒彎腰洗碗已經(jīng)勉為其難,再端著一大摞厚重的盤子送到烘干機(jī)里時,腳下一滑,險(xiǎn)些摔倒。莫明急忙起身,一把將她手里的盤子接住。一陣鉛坨似的墜痛痙攣般地向她襲來,她皺眉彎腰,捂著肚子,眼淚都快要流下來。莫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難處,說別干了,歇一會兒。委屈的淚水在妮娜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用阿爾巴尼亞語說了句“疼死我了”,她知道莫明聽不懂,但還是想對他訴一聲苦。莫明微蹙眉頭,把煙含在嘴里,雙手扶住她的肩膀,讓她坐下。隨后他走上前去,替她洗盤子。到底是男人,他三五下就將水池里泡的盤子全洗了出來,放進(jìn)烘干機(jī)里。田老板正好走進(jìn)廚房,一見莫明在幫妮娜,就高聲說:“你搞咩鬼?炒了半天菜還不嫌累嗎?”阿呂連忙走過去,拖著長腔起哄說:“莫明心疼女崽啦……”莫明不語。索菲婭正好也看到了那一幕,就酸酸地說:“明,你怎么不幫幫我呀?”莫明看著她,一臉正經(jīng)地問道:“你讓我?guī)湍闶裁茨兀俊?/p>
那晚收工后已過了午夜兩點(diǎn),所有員工和田老板夫婦都圍坐一桌吃收工飯。席間,索菲婭用英文講著一個笑話,別人尚未聽懂,她自己先已笑得前言不搭后語。田老板用廣東話小聲嘟囔了一句:“真是個傻大腳妹,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索菲婭忙問身旁的莫明老板說什么。莫明這晚似乎心情不錯,就有意逗索菲婭,說田老板夸她長得美,以后一定能嫁個好男人。索菲婭不信,莫明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看我這么嚴(yán)肅,怎么可能是騙你的?”索菲婭伸手就在他臉上擰了一把。眾人都笑,莫明摸了摸臉上被索菲婭擰過的地方,也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但就在這時,他忽然朝坐對面的妮娜瞥了一眼,而那一刻之前,他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她在飯桌上的存在。事實(shí)上,每一晚吃收工飯時,妮娜總是最沉默的,一桌子人說說笑笑,她從來都插不上嘴,偶然附和著大家笑一笑,自己都覺得很無趣。這晚原本也不例外,但莫明投過去的一瞥,竟好像喚醒了她在飯桌上的存在意識,她忽然用別扭地握在手里的筷子指著面前的一盤菜,問:“這是什么呀,我從來沒吃過?!彼怯脦е鴿庵乜谝舻挠⒄Z問的,聲音響亮而夸張,大家都一齊看向她。她的臉“騰”地紅了。但最為糟糕的是,并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為她的尷尬解圍。她把頭重又埋下,直往口里扒飯,密密的長睫毛上下顫動撲閃。莫明的心一緊。他沒想到自己那一瞥給她帶去的是這般的難堪尷尬。他垂下眼皮,從口袋里摸出煙,在手里揉捏著,顯得漫不經(jīng)心地對她說:“妮娜,那是用從雅典買來的罐頭竹筍炒的中國菜,你沒有吃過并不奇怪?!蹦菽嚷犃似疵c(diǎn)頭,咬著嘴唇不敢再開口。
那之后沒多久,一天開工后,莫明第一個到了餐館。稍忙過一陣后,他向廚房外的衛(wèi)生間走去時,有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廚房里走,與他撞了個滿懷。竟是妮娜。妮娜“哎呀”叫了一聲,莫明順勢把她攬進(jìn)懷里。等她定了神,他才低頭輕聲問:“你沒事吧?”妮娜窘得滿臉通紅。他沒再說什么,可抱著她不放手。妮娜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手抓著他的衣服,越抓越緊。隔著一層薄薄的T恤衫,他的身體感覺到了她手指的深入和銳利。外面?zhèn)鱽碚f話聲和腳步聲,他們迅速分開。
在衛(wèi)生間里,莫明望著鏡子中的自己。他像打量一個陌生物似的打量著自己的那張臉,發(fā)覺它有種與年齡不相符的衰容。但是一低頭,仿佛剛才的美人妮娜還在他的懷里。他的身體竟起了反應(yīng)。他深吸一口氣。許久以來,他又一次有了和女人親密的沖動。他既羞慚,又饑渴,以至于不能直視鏡子中的自己。
那天之后莫明與妮娜之間的關(guān)系就起了些微妙的變化。他坐在洗碗機(jī)附近抽煙,妮娜在彎腰洗碗,他就默默地從背后看她,看她扎著花布圍裙的纖細(xì)的腰,隨她干活時身體的起伏微微扭動。那種扭動讓他產(chǎn)生了非分之想,他的目光發(fā)熱,不能再看下去。妮娜的變化也很明顯,她洗完一撥碗后轉(zhuǎn)過身來,抬手一邊擦汗一邊對他笑笑,笑得疲倦而放松,不再似先前,神情中盡是緊張和羞澀。有一次妮娜圍裙的系帶在背后松開了,莫明蹙著眉頭走過去,站到她身后,低頭替她系著。她知道那是他,便直起了腰身,任他的手在她的腰間慢慢撫弄。莫明這樣做的時候倒不回避其他人,他是廚房里的大廚,又一向倨傲,有什么好避諱的。阿呂將一切全看在眼里,他酸得牙根癢癢,卻沒有半點(diǎn)能耐阻止什么,就玩出了不得已的下策,開始在莫明面前討好妮娜。妮娜最喜歡吃蛋炒飯,有時下午開工后老板夫婦還未到餐館,他就主動炒上一碗飯,交給莫明,讓莫明遞給妮娜。莫明笑笑,不語。
莫明每周四休息一天。輪到休息日,他更覺無聊,要么睡上大半日,要么提起精神到錄像店借點(diǎn)錄像,前一陣子,他一口氣看完了熱播過的好萊塢連續(xù)劇《荊棘鳥》,看的時候,關(guān)閉了門窗,讓房間足夠昏暗,而后人深陷在床上,在自造的黑暗里與畫面上的劇情交織在一起,被感動著,有好幾次,眼眶都濕了。他慶幸他是一個人躲在黑屋子里傷感、動情。餐館大廚的身份,與他顯然是一種悲哀的錯位,如果知道來到海外會是這樣的下場,他當(dāng)初一定不會答應(yīng)姐姐去維也納,他原本就對背井離鄉(xiāng)一向排斥,內(nèi)心里對中國的一切有著太多的依賴和眷戀,這或許與他從小大量閱讀父親的那些中文藏書有關(guān),要不是在國內(nèi)外貿(mào)公司混得實(shí)在不景氣,年近三十還一事無成,他不會輕易邁出到國外淘金這一步。無論在維也納還是眼下在希臘,他都無端地羨慕著當(dāng)?shù)厝?,他們愛和活著,哪怕病痛與死亡,都始終在自己的故土上進(jìn)行,他羨慕這樣的一種安適、親昵,以及放松。包括愛情。他從來都相信他只會和中國女人發(fā)生愛情。那么他現(xiàn)在對妮娜的這點(diǎn)動心又算什么?想到妮娜,他突然將她和屏幕上麥吉的形象重疊在了一起。被神父拉夫爾眷戀了一生的這個美貌的麥吉,觸動了多少男人的心?他忽然想在下個休息日邀請妮娜出去共進(jìn)午餐。
下一個周四近午時,莫明洗過澡,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去往妮娜的住處。
妮娜住在斑諾曼最東北角的一處偏僻之地,那里房屋稀少,地勢呈緩緩的坡狀,越往高處林木越稠密。莫明沒想到妮娜住的地方這么偏遠(yuǎn),每天半夜收工后,她總是一個人走回這里嗎?他皺了皺眉頭。
妮娜的房子坐落在一片帶圍墻的空曠的院子里,但后半部的圍墻中斷了,院子的邊緣與緩坡和野林地連在了一起。房子是兩層高的,方方正正,石頭的墻面,樸素結(jié)實(shí)。莫明環(huán)顧四下,見那一大片空闊的斜坡地上僅有妮娜這一處院落和房屋,稀稀拉拉的低矮草叢中夾雜著些零星野花,一棵無花果樹立于房子一側(cè),孤單得沒著沒落。在無花果樹稀疏的枝葉間,露出了房屋側(cè)墻上的一小扇窗戶,半幅小碎花窗簾在窗子的一角若隱若現(xiàn),莫明想,那一定就是妮娜的房間。這個念頭竟讓他心頭一軟。他走到房門前,摁了門鈴,等候著。一扭頭,他看到妮娜的窗戶下面,貼墻根長著一溜粉色的復(fù)瓣小玫瑰和紅色的罌粟花。他是認(rèn)得罌粟花的,在歐洲郊外的野地里,四到六月間,常能看到一片片夾雜在草叢里的紅罌粟,艷麗的花朵,一根根地俏立著,在風(fēng)中飄動。他想妮娜窗下的這些罌粟,一定是被風(fēng)吹過來的,她大概不會刻意去種它。
妮娜開門走了出來。莫明的眼睛亮了。她穿著件淡綠與明黃兩色系的無袖短花裙,花色爛漫妖嬈,V字領(lǐng)口開得很低,露出明顯的乳溝和弧度很漂亮的一小部分呼之欲出的胸脯。她淺栗色的卷發(fā)披落到肩頭,每一根發(fā)絲似都被安置得很妥帖,讓人猜想就在出門之前,她曾多么用心地梳理那一頭秀發(fā)。莫明看得呆住。她臉上還畫了很精致的妝容,一雙凹陷在鼻翼兩側(cè)的灰綠色眼睛,在眼影和眼線的勾勒映襯下,像多了一倍的活力,深邃,又熱辣辣的有股勾攝人心的冷熱交織的力道。莫明在心里喟嘆了一聲。這樣的妮娜,和餐館里那個不施粉黛的“洗碗工”大不同?!澳闾懒恕彼糜⒄Z低聲說道。妮娜當(dāng)然聽懂了,她羞澀地笑笑,拉住了他的手。她和莫明,那一瞬間,在她那處簡陋普通的房屋門前,一下子就組成了一幅漂亮和諧的畫面,他們看不到自己,但都能從對方眼里閃爍的光澤之中,完全感受到這一點(diǎn)。
他們并排往斑諾曼中心街區(qū)走去,沒怎么說話,語言是障礙,不知道該說點(diǎn)什么也是原因之一。莫明只偶然側(cè)頭看一眼妮娜,眼神中流露出的贊許和愉悅,一覽無余。妮娜回頭,迎著他的目光,會意地笑笑。他們經(jīng)過一處處人家的院落。正是初夏,凌霄花從一些院墻上探出頭來,開得正歡,藍(lán)天與花木相映襯,美得質(zhì)樸而大氣,很像這個他們并肩行走其間的初夏時節(jié)。
“你晚上收工后自己走回住處不怕嗎?”莫明問。
“不怕?!蹦菽日f。想了想,她又補(bǔ)充說:“有時我哥哥和他的朋友會在半路接我。我們一起住在那棟房子里?!?/p>
“哦。”莫明應(yīng)了一聲。這是他頭一次聽說她還有個哥哥和她住在一起。他本想問她哥哥是做什么的,但話到嘴邊收了回去。阿爾巴尼亞青壯年男子來到希臘的很多,大多做一些很底層的苦力,妮娜的哥哥大概也同樣,還是不問的好,他想。
他們走到斑諾曼最熱鬧的商業(yè)中心一帶,那里有一處帶噴泉的小廣場,人來人往,廣場的一面對著下山去市區(qū)必經(jīng)的主車道,道路一側(cè)是林木覆蓋的陡峭坡地。順著坡地的視線望下去,城市山海相依的遠(yuǎn)景就像一幅紋路細(xì)密又安然有序的圖畫,從容散淡地鋪展開來。廣場的另三面則布滿一家挨一家的餐館、酒吧和商鋪,餐館和酒吧在這個時節(jié)大都擺著露天座位,莫明挑了他多次就餐過的一家當(dāng)?shù)仫L(fēng)味的餐館,和妮娜選擇了一處安置在葡萄架下的位子。
他們面對面而坐。妮娜顯然沒有到過這個餐館,她悄悄用眼睛的余光朝四下打量,又盡量不想讓人看出她的生怯和好奇。女招待走過來,先幫他們點(diǎn)酒水,因是午餐,莫明要了啤酒,妮娜只說喝冰水。熱情愉快的女招待原本大概僅從妮娜的形貌氣質(zhì)上看,以為她是本地女子,與她說話時語速很快。妮娜用帶濃重外族口音的簡單希臘語應(yīng)答她后,她將眉毛一挑。隨后她又朝妮娜和莫明多看了一眼。莫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的敏感和傲慢勁兒又上來了,垂下眼皮,臉色冷下來。他神色傲慢地翻著手中的餐牌,心里是相當(dāng)不悅的。他好像突然才意識到,在這片別人的土地上,他和妮娜那同為天涯淪落客的共性身份。
妮娜卻好像沒太在意女招待的微妙態(tài)度。她在莫明的幫助下點(diǎn)過餐后,就坐直了身子,一口一口地喝著冰水。這個時候的妮娜,看上去比在餐館時自信從容,也顯得更成熟些,她的話很少,但用那對熱辣辣又不乏深意的目光,頭一回安靜、大膽地正面凝視著莫明,半天不動。這樣的凝視,在莫明的概念里,完全是屬于西方女人的,他有些受不了,這個小女人!他原本以為他只是邀請她出來吃頓飯的,他只想和她坐坐、聊聊,但眼前的情形顯然不止于此。他忽然想到了在維也納的那個她。他認(rèn)識那個她有半年多了,但加在一起的相處也不過若干個小時。離開那里之后他就在努力地將她淡忘,比如此刻,他就告訴自己她就像一株蘭花,孤芳高潔,難以接近,但眼前的這個妮娜,卻以自己通身幾乎無可挑剔的美在逼近著他。他有些恍惚,覺得是上帝在與他開著玩笑,或者說上帝突然離他近了。他點(diǎn)起一支煙,拿著煙的手有些輕微發(fā)抖。他抽的是當(dāng)時市面上最好的萬寶路牌香煙。在對待煙的態(tài)度上,他從不虧待自己。這也是他第一次在妮娜面前放松而認(rèn)真地抽煙給她看,他仰頭神氣地吐著煙圈,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份酷和傲氣,讓妮娜著迷,妮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他將臉轉(zhuǎn)向一邊,但知道她的目光并沒有挪開。在那一刻,他是那樣地享受和喜歡她的凝視與迷戀。
妮娜忽然說:“給我一支煙好嗎?”
他一愣:“你會抽煙?”
妮娜說是的,她會。中學(xué)的時候,她和哥哥及他的朋友們混在一起,學(xué)會了抽煙。
莫明突然想到了抽煙的索菲婭。事實(shí)上,他來希臘后才發(fā)現(xiàn),不少年輕的希臘姑娘都抽煙,至少比他想象的多。但從阿爾巴尼亞過來的妮娜,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不像個會抽煙的女子,性情,氣質(zhì),身份,背景……莫明承認(rèn),他在心里一廂情愿地把貧窮的阿爾巴尼亞想象得很淳樸,但那一刻,用纖長玉指夾著萬寶路的妮娜,又仿佛是這世上最適合抽煙的女子,她緩緩地抽著,嘴巴圓起來輕吐出一口口青煙,偶爾皺一下眉頭,美而蠱惑,又有點(diǎn)很可愛的做作。莫明覺得困惑,不知道哪一個妮娜才更真實(shí)。原來一個小女人,也可以如此地豐富而多面。他望著眼前抽著煙的妮娜,心里生出的已是難以克制的欲望和疼惜。
他們點(diǎn)的飯菜端上來了。對于很愛海鮮和魚類的莫明來說,在內(nèi)陸奧地利吃不上某一些他偏愛的新鮮海魚是一大遺憾,但在四面是海的希臘,他過足了魚蝦癮。他喜歡地中海周邊地域的菜系,足量的橄欖油、鮮檸檬、黑胡椒和西紅柿醬燒制而成的海鮮風(fēng)味,安撫了他對故鄉(xiāng)風(fēng)味食物的念想。這天他為自己和妮娜點(diǎn)了檸檬汁腌制八角魚,叫MELITZANOSALATA的茄泥頭盤,兩種烤海魚和雞湯黃米飯。妮娜吃得很香,半天不言語。一抬頭,她發(fā)現(xiàn)莫明在定定地看她吃飯,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釋說,部分希臘餐和她家鄉(xiāng)的飯菜很像,她喜歡?!芭??是嗎?”莫明在心里說,她也喜歡希臘餐,那么他們的共同點(diǎn)又多了一個。他想起她在中餐館里每次都吃得不多,最愛的不過就是蛋炒飯。他又有點(diǎn)心疼起她來。
飯吃到一半,莫明想再找點(diǎn)可聊的話題,就問起妮娜未來的打算,妮娜說,她也不知道,她哥哥和他的朋友們答應(yīng)給她搞到希臘居留證,有了身份,她就能待下來了。
他聽著,沒做任何回應(yīng)。但也確定了妮娜目前還黑著身份的事實(shí),顯然,她一定也是非法越境的,像許多在希臘各地的阿爾巴尼亞人。不知為何,對這個他倒好像很無所謂,如果有人問他自己的打算,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這些在異鄉(xiāng)的流落客,就這么飄著,混著,過一天是一天。他又問起妮娜的家鄉(xiāng),妮娜的話多起來,她說她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在阿爾巴尼亞的西部,瀕臨亞德里亞海。那里有許多的山和海,還有許多石頭。石頭的古堡、房屋、石子小路,隨處可見,橄欖樹,無花果樹,石榴樹,像那里的男人女人一樣都飽吸著充沛的陽光,陽光始終黃艷艷的,到處都是,趕都趕不跑。其實(shí)這些內(nèi)容只有簡單的一小半妮娜是用英語加希臘語表達(dá)出來的,其余的,是她在心里說的,用母語,莫明聽不到。詞不達(dá)意時她就急切地說:“YOU?KNOW,YOU?KNOW……”莫明笑了,打斷她,輕聲說:“我不知道才問你的?!蹦菽饶樇t,停住不說了,神情有點(diǎn)委屈,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嗔怨。這是她第一次對莫明表現(xiàn)出親昵的模樣,莫明又有些受不了了,他站起來,像是要去洗手間,在經(jīng)過她座位時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笑著用中文說了句:“你呀!”
他們在那兒待了兩個多小時,離開餐館時,莫明還想邀請妮娜到他的住處坐坐,喝點(diǎn)中國茶。妮娜說她下午還有一個人家的衛(wèi)生要做,時間怕是不夠了。莫明尷尬地笑笑,覺得自己有些貪心了。
他送妮娜回住處去。在她的屋門口,分手時,妮娜那一對灰綠色的大眼睛緊盯著他,在等他說話。他說不出道別的話來。忽然,他低下頭去,在她的一邊臉頰上親吻了一下。親吻臉頰本是南歐人很普通的禮儀,但妮娜的手抓住了他,他趁勢把她擁進(jìn)懷里。他的胸膛感覺到了她飽滿胸部的柔軟。他便把她抱得更緊,用下巴頂著她的頭,閉著眼用力揉搓著她卷曲的頭發(fā)。她將臉埋進(jìn)他的脖頸里。
到下一個周四,妮娜按莫明給她的地址,去他的住處了。
莫明住在田老板給中國廚師和跑堂租的那個房子里,房東是一對希臘老夫婦,住在二樓,整個一樓,被田老板長期包租了下來。妮娜這天午后來到那棟老房子前。房子的前院,被房東夫婦種植的大片紅玫瑰完全占據(jù)了,在那個五月天,那些玫瑰開得醉態(tài)淋漓又恣意瘋狂,爬了滿架滿墻,比她的人還略高些。她從玫瑰架下的磚鋪過道上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就那么一下子,身上就沾滿了玫瑰的香氣,她不知道,花香已巧妙地遮住了她身上特意涂著的廉價(jià)的香水味。她站在房門前。門鈴響了好一會兒,莫明才前來開門。站在妮娜面前的那個高大的男人,好像剛從床上爬起來,臉有點(diǎn)微紅,頭發(fā)凌亂,還穿著松垮的睡褲,像個大孩子。妮娜看一眼那睡褲,忙把臉轉(zhuǎn)向一邊。
莫明的房間是一樓的主客房,面積不小,自帶衛(wèi)生間,但除了地毯上擺著的一張彈簧床墊外,空空蕩蕩,墻上內(nèi)嵌衣櫥的門半開著,門邊扔著幾件衣服,幾只空啤酒瓶和一只煙灰缸擠挨在一處,占據(jù)了床頭邊的一小塊地方。妮娜沒想到莫明的住處比她自己的還簡陋些,她竟有點(diǎn)心疼起他來。
和上次約會時不同,這天她穿了件小素花的連衣裙,臉上只化了淡妝,莫明嘆息,她還是太美。她站在那兒,神情拘謹(jǐn)?shù)赝?,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和他是初次見面。莫明想起他們之前已有過的默契和親近,還有兩次短暫的肌膚相親,而最要命的,是上周四晚上,他竟然失眠了好長時間,滿腦子里都是妮娜的模樣和身體。他坐回到自己的床墊上,拍拍床讓她坐過去。妮娜把包放下,坐在了床墊邊上,雙手環(huán)著腿,看一眼莫明,又看向開在對面墻上的一扇窗。那扇窗正對著前院那片瘋狂的玫瑰。
從那窗外投射進(jìn)來的一片光,含著花影,映在妮娜高鼻深目的漂亮的臉上。妮娜雙手環(huán)腿而坐,抬臉望著墻上窗口的模樣,顯得那么小,就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但這個模樣稀罕的美少女,其實(shí)是懷了一份成熟女人的心思來的,既然來了,她和莫明都清楚等待他們的可能是什么,只是,即將和莫明在一起的念頭本身好像有點(diǎn)嚇住她了,她變得縮手縮腳。
“你……要喝水嗎?”莫明問。
她搖了搖頭。
他想不出再說什么?!澳菽取彼辛怂宦?。她應(yīng)聲回頭。他望著她的眼睛,灰綠色的,里面仿佛住著兩汪縮小了許多倍的湖水。他想,這一天,她就是上帝要送給他的一份特別的禮物。他心頭一熱,欠身一把將她拉了過去。她一下子就倒在他的懷里,迎合了他。他們的嘴唇扣在了一起。
莫明就像一塊久旱的干田,汩汩地吸吞起久違的流水,那流水來自妮娜的唇,妮娜的舌,妮娜的肌膚和喘息。莫明倒了下去,讓妮娜附在他身上,手開始快速解退她的衣裙。妮娜一面幫他解著衣服,一面拼了命地吻他,他的唇,他的臉,他的眼睛和耳朵……任何一處她可以吻到的地方。莫明一下子就意識到,這個二十歲的阿爾巴尼亞女子,愛他。他心里升起一片感動加酸楚,以更大的力量回吻起她來,她便主動退掉了內(nèi)衣,讓他一口咬住她的乳房。他吮吸著她乳間帶點(diǎn)兒酸甜味道的皮膚,聽著她的心跳,幾乎流淚。他起身,將她壓在下面,可是突然感到頭疼欲裂,渾身熾燙得不行。他知道他昨夜開始的發(fā)燒仍在持續(xù),但還是決定要讓她和自己滿足。只是,剛一嘗試,就敗下陣來。妮娜放松開四肢躺在他面前,閉著眼微微呻吟,頭扭向一邊,像哭,又不像,神情中夾雜著些許嗔怨,他知道,那是一個女人沒有得到滿足時的表情。他羞愧地低聲說:“妮娜,對不起?!蹦菽葲]說什么,只欠起身,把他的頭抱在自己的胸前。他們就那樣摟抱著,躺倒在一起,過了很長的時間,仿佛昏睡了過去。
他們松開彼此的時候已近傍晚。妮娜起身,去了莫明的衛(wèi)生間,她是帶著包進(jìn)去的,莫明想她大概是去補(bǔ)妝。他坐在床沿上,就是妮娜剛到時坐過的地方,神思有些恍惚。窗外的天光不覺已經(jīng)暗了下來,他想象著那個和他有過了實(shí)質(zhì)性的肌膚之親的異族小女人,在補(bǔ)上了妝、將自己又收拾整齊后,再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該是一副怎樣的模樣。他忽然又不想讓她走了。他起身走向衛(wèi)生間,一推門,竟撞到站在那個狹促空間里正換著衣服的妮娜。她驚得叫了一聲,雙手立刻護(hù)在胸前。他定定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退下來的是先前穿著的那套粉紅色的蕾絲內(nèi)衣,換上身的是舊的文胸和內(nèi)褲。妮娜的臉漲得通紅。莫明將她擱在洗水池臺子上的蕾絲內(nèi)衣拿在手里,低頭看著,心痛不已。他將蕾絲內(nèi)衣遞過去,命令她說:“穿上,把這身再穿上,不要怕穿舊了,穿舊了我再給你買!”妮娜猶豫著不肯。莫明見她不動,幾乎是生氣地把她身上的舊內(nèi)衣往下扒拉。她羞得臉更紅,閉著眼任由他擺布。莫明一把將她抱住,咬住了她的唇。在衛(wèi)生間那個再也不能更狼狽局促的地方,他就那樣站著,擊敗了自身體內(nèi)的灼燒和疲乏,完成了一次堅(jiān)挺的使命。妮娜的喜悅穿過那座石頭房屋的古老的墻,飄向屋外暮色四合的庭院,在那兒回蕩,那是一片瘋狂綻放的五月的玫瑰園。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