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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19年第1期|程迎兵:多余關(guān)懷
來源:《湖南文學》2019年第1期 | 程迎兵  2019年01月28日08:42

程迎兵,男,1972年12月生。中短篇小說見于《青年文學》《湖南文學》《西湖》《芙蓉》《福建文學》《清明》《野草》《青春》等文學期刊。出版有小說集《陌生人》《萬事都如意》。安徽文學院第三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安徽作家班學員,有作品被譯介到國外?,F(xiàn)居安徽馬鞍山。

丁小兵躺在床的一側(cè)。

本市高溫紅色預(yù)警已連續(xù)第五天發(fā)布了。陽光像刺一樣扎在陽臺地磚上,發(fā)出兇狠的寒光。一只蒼蠅撞到了窗玻璃上,飛走又飛回再撞了一下??赡苁菬釙灹?,丁小兵起身摸了摸玻璃窗,有點燙手。兩只黑鳥此刻正從窗前迅速滑過,向下俯沖的速度像是樓上有人扔了兩個黑色垃圾袋。

妻子李楠快下班了。丁小兵沒開空調(diào),他擔心舒適的冷氣會讓他沉沉睡去。他困極了,但不敢合眼,任憑熱浪里顫動的灰塵,覆蓋住室內(nèi)的每一件物品。

上午十點多,孫蕹給他發(fā)了條微信,說是晚上請他喝酒。丁小兵以為他開玩笑,他知道孫蕹一直在北京,而且春節(jié)前剛剛完婚。正準備回復(fù)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孫蕹拉進了聊天群,丁小兵在群里看了看,除了自己還有余晨。他抓著手機一邊在另一個群里看別人吵架,一邊觀察這個群還會有誰進來。

丁小兵有十七個微信群,但那都是工作群。他對工作沒啥興趣,所以把它們?nèi)荚O(shè)置成了消息免打擾,并且實時刪除信息。那些鋪天蓋地的工作信息經(jīng)常半夜還在爭論,對此他嗤之以鼻,好像工作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所在,對此他又深感憂傷。

半個多小時后,這個群還是只有他們?nèi)齻€人。孫蕹剛把群聊名改成了“搞大事”,余晨緊跟著就問他要搞什么大事?他說他正和老婆在北京南站等高鐵,下午五點就能到達南京南,然后晚上請他倆吃個飯。丁小兵很奇怪,孫蕹一直是個飄忽不定的人,平時春節(jié)都懶得回來,怎么會選擇大夏天往回跑。

孫蕹讓他倆訂個飯店,說是下車后直接去,這樣可以節(jié)省時間。丁小兵對此難辨真假。余晨說你們聊,女兒補課快放學了,他正在做飯。說完發(fā)了幾張圖就不見了。但,沒等手機自動鎖屏,余晨又發(fā)來一條消息——徽州人家202,不見不散。

十二點了,晚飯時間還早,此時李楠還沒下班。這段無用的時間他不敢睡覺,他在考慮她到家后,直至晚飯前的這大段時間,該如何消耗。

冷戰(zhàn)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原因很簡單,丁小兵半夜在夢中忽然喊出了一個女人的名字,然后就被李楠一巴掌打醒了。借著月光,他看見披頭散發(fā)的李楠直勾勾盯著他。丁小兵驚恐地坐起身問,剛才是不是地震了?

李楠跳起來摁亮吊燈,光線雖然柔和,但還是讓丁小兵很不適應(yīng),他用手遮住了眼睛。她一把打掉他的胳膊,說,那個女人是誰?丁小兵一頭霧水,說,哪個女人?就是你剛才喊出來的那個。丁小兵想了想,感覺自己并沒有做夢,就算做夢也不會喊一個女人的名字。他太清楚自己想喊也沒人可喊。

你不僅喊了,還大聲哭!李楠說,那個女人到底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讓你如此傷心?

丁小兵說,不可能。我怎么會哭?你告訴我我喊的是哪個人的名字?

李楠說,喊的是誰你最清楚。

丁小兵迅速把他認識的女同學過了一遍,甚至連女同事的名字也過濾了一遍,可還是想不出自己對誰印象深刻。他挺直腰,說,明天還上班,睡覺睡覺。

你先睡。李楠說完進了廚房。丁小兵先是看見廚房燈亮了,隨后冰箱燈亮了一下,接著傳來砍東西的“砰砰”聲,他趕緊爬起來走到廚房門口,李楠正拿著大號菜刀用力斬著一塊五花凍肉。可能是肉還沒完全化凍,淡淡的白霧中,她奮力在砧板上剁著,刀刀不落空。

那一夜,丁小兵抓著瓶風油精,淚水直流。

下午兩點,李楠下班回來了,一進門就打開空調(diào),嘴里罵罵咧咧說著怎么沒熱死你。丁小兵知道她是在詛咒他,但這天氣又讓他無力發(fā)火。他說晚上朋友回來了,出去吃個飯。

李楠沒說話。

丁小兵拉開門,出去,再輕輕推上門。還沒等走到電梯口,他就聽見大門又開了,隨后李楠的滾雷席卷而來,滾吧,你一輩子都泡在酒里,出門別被車撞死。

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

放眼望去,車與人都在熱浪里折騰。毒刺般的陽光炙烤著眼前的一切,路邊孤零零的兩棟高樓薄得像撲克牌,又像是兩面鏡子,刺得丁小兵睜不開眼。馬路兩側(cè)的香樟樹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熬著這難耐的時光,但不時又抬起頭,觀望著遠處的天空能否有片烏云。丁小兵在樹蔭下跳來跳去,大街上不再像他小時候那般空無一人,空氣像水紋一般扭曲著向前延伸,讓他看不到盡頭。

“徽州人家”就在他前方五十多米,黑瓦白墻很是顯眼,門口兩個石獅子也在太陽下打起了盹,左邊的那個石獅子口中還叼著一個拖把。

掀開“徽州人家”的軟門簾,大廳里只有一壺水在“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丁小兵繞過屏風拾階而上,閉著眼睛都能找到202包廂。這家飯店他來的次數(shù)太多了,以至于他不用看菜單就能準確報出所有的菜名。當然,他能做到的,余晨也同樣能做到。

包廂里空調(diào)沒開。他沒看見服務(wù)員,也沒找到遙控器,于是坐下來給孫蕹發(fā)微信。他很好奇孫蕹這次回來的真正原因,但始終想不出合理的由頭。

越想不明白丁小兵就越燥熱,于是他悄悄問孫蕹到底是什么原因,導(dǎo)致他今天回來。孫蕹的回答簡潔明快,辦離婚。

丁小兵認為不可能。孫蕹分四行回復(fù)了四個字——證據(jù)確鑿。

包廂的墻壁泛著煙焦油的顏色,掛壁式空調(diào)也是通體泛黃,一根深藍色的排水管順著墻角拖下來,延伸進地面的一個紅色塑料桶里。丁小兵走近一看,塑料桶里已有大半桶水,水底下還有幾個啤酒瓶蓋。他踢了一腳紅桶,水蕩漾了幾下差點潑到他腿上??照{(diào)導(dǎo)風板早已不見,排風口看上去像是黑洞洞的口腔,試圖吞噬掉坐進包廂里的任何一個人。

快五點時余晨才到,他是跟服務(wù)員一起進的包廂。猛然看見丁小兵,余晨嚇了一跳,他把酒往桌上一放,招呼服務(wù)員趕緊開“強冷”。

余晨帶來的兩種酒,丁小兵都沒見過。一種是紅米酒,豉香型白酒,紅荔牌,酒精度三十。另一種是稠酒,西安飯莊老字號,外包裝跟桶裝酸奶差不多。

丁小兵說,你從哪弄來這么古怪的酒?

余晨說,我也沒喝過,出處不如聚處。任何東西都要試一試嘛。

丁小兵說,你知道孫蕹這次回來到底是為啥?

余晨說,誰知道他發(fā)什么神經(jīng),估計也沒啥大事,越是沒事的人越喜歡說自己要搞大事。不過,我倒是發(fā)現(xiàn)你今天一副慌里慌張的樣子。

丁小兵正準備說冷戰(zhàn)的事,孫蕹到了。

孫蕹背著個登山包,進門二話不說把包一放,連喊“起菜起菜”。丁小兵聞到他身上有股動車車廂的味道。他問,你老婆呢?

孫蕹回頭看了看,說,沒跟著我?估計去洗手間了。先起菜。

余晨一邊招呼服務(wù)員起菜,一邊開酒,他給孫蕹老婆的空杯子里倒了稠酒,再給自己倒?jié)M一杯紅米酒,然后把酒瓶往轉(zhuǎn)盤上一放一旋,最后扯過幾張餐巾紙放在自己跟前。他說,最近女兒成績下滑,估計是玩手機造成的。整天戴著耳機聽音樂還玩游戲,說她幾句脾氣比我還大?,F(xiàn)在的小孩真是不好管,沒我們那時單純了。

孫蕹說,我還沒小孩,搞不清楚現(xiàn)在小家伙的狀況。你那時就喜歡跟我們比誰撒尿時尿得遠。

余晨說,誰尿得遠?

孫蕹指指丁小兵,說,每次都是他。害得我每次都要買五香豆給他吃。

丁小兵說,還有這等事?我怎么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有次你翻圍墻時摔斷了胳膊,脖子上套個繃帶吊著胳膊的形象非常威武,一看就是沒打贏架的草寇。

余晨說,是啊,那時也沒覺得學習有多苦,小學初中高中技校直到工作,一路走來沒費一點工夫。不過現(xiàn)在孩子學習壓力確實大,早上我經(jīng)??吹剿蛯W的家長騎著電瓶車,孩子后面坐著直打盹,還硬捧著英語書在背單詞,看著就沒趣。有時我也想,考上大學又能怎么樣?但轉(zhuǎn)而一想考不上大學會更麻煩。達爾文是怎么說的來著?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丁小兵說,我們仨也就孫蕹考上了醫(yī)大,學了五年卻棄醫(yī)從文,以為要成為魯迅式的人物,結(jié)果卻當了北漂。

孫蕹說,最近我又換了個單位,給化妝品公司做文案。

余晨說,現(xiàn)在收入多少了?記得那年你說才六七千。

孫蕹說,現(xiàn)在每月一萬二。

余晨說,那跟我們這里四千也差不多。要說享福啊,還是我和丁小兵這樣的工薪階層。

孫蕹把酒杯挪到左手邊,擦了下嘴,然后笑了。

包廂里彌漫著“毛豆腐”的香味。兩種從未嘗過的酒交替下肚,讓他們的眼神逐漸恍惚。丁小兵看見孫蕹頭頂上的燈光呈漏斗形罩下來,香煙的煙霧沿著光柱盤旋上升。當他在光柱里舉起酒杯時,他像是光環(huán)籠罩下的一位明星,而當他低頭點煙,又像是即將被神仙收服的一個妖怪。

大廳里傳來彈奏古箏的聲響,一串串音符傾瀉而出,時而溫雅時而奔放,但在丁小兵聽來卻充滿了悲戚,讓他聯(lián)想到電影《功夫》里的那把古箏。余晨的嘴巴一開一合,像是路邊巨型垃圾桶的蓋子,他在說什么丁小兵已經(jīng)聽不真切。

大廳里古箏的樂曲延綿不斷,只是曲風節(jié)奏越來越快,箏鋒愈發(fā)凌厲,兩個瞎子高手四手聯(lián)彈,一把把刀劍帶著兇狠的寒光撲面而來。丁小兵有點招架不住,他摁了下桌角站起身,往大廳走去。

大廳空無一人。丁小兵張望了一番,只看見一個白衣女人斜背著古箏,消失在飯店的門前。

他去了趟洗手間,等回到包廂門前,余晨正激動地說著什么,丁小兵索性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肩膀上下起伏,像是在抽泣。

跟丁小兵認識二十多年了,這家伙時不時拿我當垃圾桶。余晨說,比如去年,不對,好像是大前年,他鬧離婚那次。那年冬天可把我折騰慘了,只要我一躺上床,丁小兵就像鬧鐘似的準時打我電話。一聽他電話里含混不清的腔調(diào),我就曉得他喝高了,但有什么辦法呢?都是兄弟,兄弟有難我能咋辦?我只好穿衣服騎車跑去陪他喝啤酒。冰天雪地啊,一人抓著兩瓶啤酒站在路邊喝,他翻過來倒過去重復(fù)著他為什么要離婚。那個苦訴得我都想離婚了。

孫蕹看了看站在門口的丁小兵,說,我怎么沒聽他說起過這件事。

余晨說,那敢情他是看重我了,我不僅是個垃圾桶,還是個痰盂??墒悄阆脒^沒有,丁小兵當天傾訴完了舒服了走了,我裝了一肚子垃圾苦水往哪里倒???更恐怖的是頭天說完第二天又來了。老孫你幫我分析分析,我究竟還要替他隱藏多少秘密,才能讓他安然度過這一生?

余晨頓了頓,說,說錯了,是如何讓我安然度過這一生。

包廂里煙霧繚繞,空調(diào)冷氣混合著煙焦油,熏得丁小兵睜不開眼。孫蕹的目光越過余晨,看了看丁小兵。他說,看來你一定掌握了不少丁小兵的私房事。

余晨說,他的私房事就像現(xiàn)在藏身于高樓中的私房菜館,一般人不知道也找不到,但等你有天作為嘉賓邁進神秘之門,抓起筷子一嘗——味道很普通,還不如街邊大排檔。

丁小兵正準備邁進包廂,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過頭,是同學老樊。平日里他最煩的就是老樊,“徽州人家”的老板不止一次跟他提過老樊,說老樊在這里請客無數(shù)掛賬無數(shù)。丁小兵雖然厭煩老樊,可一旦聊到這事,他總不忘揶揄老板一句——誰讓你賒賬給他呢?一個巴掌拍不響。

但此刻他覺得老樊看起來是如此的和藹可親。丁小兵往走廊上走了幾步,問,干嗎?老樊說,幾個同學私下聚聚。我做東,老樊強調(diào)了一下。一聽老樊做東,丁小兵就打消了進去坐坐的念頭。老樊說,走,進去坐坐,都是老同學,你全認識,怕什么?

丁小兵不怕什么,于是跟著他往前走。包廂里有四個同學,其中一個看見他進來扔給他一瓶冰啤,然后說,我接著說啊,那天是情人節(jié),恰好我下夜班,又冷又困,就去吃拉面,順便整了點白酒。本來我對情人節(jié)毫無概念,也根本記不住這個節(jié)。從面館出來,我慢吞吞騎著自行車,湊巧的是,一家花店拉開了卷閘門開始做生意。我瞄了一眼,門口豎著一塊牌子,寫著“愛一次,才知道誰最適合你”。我停下來,靈機一動就買了束玫瑰送給老婆??墒俏姨Я?,她上班地方離花店又太遠,我就給老板留了地址和電話,讓他安排給我送過去。當然,我耍了個心眼,沒有留姓名。

到家后我倒頭就睡,中午醒來后我就開始焦慮了,一直焦慮到傍晚。為啥?你們想啊,如果我老婆不把花帶回來,你們說意味著什么?這是其一;其二,如果說是她姐給的咋辦?她姐就是開花店的;其三,若她干脆直接裝糊涂說沒收到又是幾個意思?其四,她說自己買回來裝飾客廳的,咋地?其五,她若一口承認是人家送的,怎么辦?

然后呢?

然后她下班回來了,手里捧著花。我問她今天情人節(jié)有人給你送花了?她說她也不知道誰送的,也沒留姓名。本來想扔掉的,想想花挺好看就帶回來了,不要白不要。

丁小兵一口氣喝下一大杯冰啤,站起身說,世上本無事,你卻將心照溝渠。說完朝門口走去。老樊說,忘告訴你了,李楠在217包廂,我不確定,但背影像。

丁小兵在飯店里繞了一圈才找到217包廂,門關(guān)著,能聽到里面聲音嘈雜。他站了一會兒,低頭走向202包廂。他想起下午出門時李楠的那一串詛咒他的滾雷。他倆已經(jīng)缺少了信任,他百口難辯,他甚至懷疑她這樣做是不是在給自己找借口。人與人的交往多半是潦草的,因為只有在潦草的基礎(chǔ)上,交往才是容易的。一旦試圖動了真心想往深處交,彼此都會發(fā)現(xiàn)對方就是個迷宮。夫妻之間也是這樣。

孫蕹和余晨已經(jīng)在喝冰啤。丁小兵坐回原位,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問孫蕹,你老婆呢?

孫蕹瞇著眼睛,說,你出去那段時間在啊,剛才還在這兒。估計出去轉(zhuǎn)悠去了。

丁小兵看看余晨。余晨說,好像一直在。

孫蕹說,沒去北京前,那時我們隔三差五就聚在一些小飯店喝酒,經(jīng)常豪爽得人仰馬翻。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倚仗著年輕的身體,把路邊的小飯店挨個喝了個遍。奇怪的是那些小飯店,往往在我們?nèi)チ藥状魏缶拖嗬^倒閉,或者很快就貼出了“轉(zhuǎn)租”的告示,弄得我們時常撲空,從而不得不再次疲于奔命,穿梭在市內(nèi)成群的小飯店之間。

余晨說,不僅僅是小飯店,我們也嘗試著去了一些中等規(guī)模的飯店,可它們居然在我們離開之后也很快露出了倒閉的嘴臉。

丁小兵倒了杯冰啤,接著說,我們曾就此展開過熱烈地討論,最后一致認定,它們倒閉的原因與我們的狂喝毫無關(guān)系,它們倒閉的原因在我市必將成為千古之謎。

孫蕹說,我在北京總結(jié)了一下,發(fā)現(xiàn)我們每次都是去得最早走得最晚。有一次,我們從上午就開始喝,一直喝到第二天的早晨。在這場持久戰(zhàn)中,我們一共消滅啤酒一百二十瓶,就是十箱啊,恐怖。

余晨說,我還記得結(jié)賬時老板緊緊握住丁小兵的手,激動得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通紅的眼珠綻放出了光彩。

丁小兵說,現(xiàn)在不行了,這樣的吃喝都發(fā)生在幾年前。幾年前的我們都還沒有結(jié)婚,口袋里有足夠堅挺的人民幣,當然,最重要的是這些人民幣都可供自己堅挺地揮霍。但這樣幸福無度的歲月并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之后我們就紛紛結(jié)婚,扎根生活去了。

孫蕹說,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

丁小兵干了杯冰啤,說,直至哀樂響起。

余晨說,窮人的特點就是一定要請人吃飯。

孫蕹說,不刮窮人的錢,我到哪里掙錢去?

余晨說,年輕時我以為錢就是一切,現(xiàn)在我強烈認為確實如此。

丁小兵說,雖然我現(xiàn)在依然很窮,但我也要立志做個精致的窮人,過上一種慢生活。現(xiàn)在有沒有面向年輕人的養(yǎng)老院?

孫蕹說,拉倒吧,混吃等死也是一種精致的慢生活。

三個人開始抽煙。丁小兵回頭看了看,包廂的門虛掩著,偶爾能看見有人影從門前走過。走廊上的煙霧比包廂里更重,接空調(diào)水的塑料桶就在自己的腳邊,水已經(jīng)漲到了桶沿,并略高于水面,看上去呈一個弧形。丁小兵看著塑料桶,看著桶里的水最終漫了出來,先是在地上洇濕了一小片,然后彎彎曲曲順著墻根向前流淌。

丁小兵把煙頭摁滅,晃了晃腦袋。他問孫蕹,你這次回來到底有什么事?搞那么神秘,我一晚上都在琢磨。

孫蕹說,我不都告訴你了嘛,非要在我傷口上撒把鹽?

余晨說,什么情況?

丁小兵說,沒什么情況。

余晨說,我問的是,你,今天什么情況。

丁小兵說,沒什么情況,就是覺得自己陷入了絕望,但又沒勇氣去死,人在絕望時空氣都變成了二氧化碳。

余晨問,跟李楠又吵架了?

丁小兵說,結(jié)婚沒幾年,猜疑、莫須有什么的全來了,實在羨慕那些金婚人士是怎么熬下來的。而且,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武松和老虎的關(guān)系。贏的是武松,敗的那個是老虎,但也還是老虎。

孫蕹說,現(xiàn)如今,也許贏的是老虎。

丁小兵說,是啊,我以前覺得遇見的女人都是愛,可以不顧一切,還以為自己那是勇敢。直到今天中午我才明白,那不是愛,那是假借愛的名義滿足自己的虛榮。如果從今天起,有個女人愛上我,或者我愛上某個女人,我要給她真正的愛。

余晨說,真正的愛啥樣?

丁小兵停頓片刻,說,敵人也有可愛之處,親人也有討厭之處,怎么說呢?還是相忘于江湖吧。從古到今,沒有任何人能取消愛情,既不能刪除這個模式,又不能徹底給它消毒。

余晨說,那怎么辦?

丁小兵說,于是有人想到了一個妙計。

孫蕹說,啥妙計?

丁小兵說,給愛情套上婚姻的枷鎖。

余晨說,管用嗎?

丁小兵說,不管用,所以婚姻這種模式就存在很大的問題,你不覺得婚姻中的隱私越來越多嗎?

又是隱私,其實人活著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隱私,人與人之間能交流的部分非常少,幾乎是獨處于黑暗。對了,科學不已證明宇宙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暗物質(zhì)和暗能量嘛。

我問你個隱私,這次回來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在鄉(xiāng)下買了條船,就缺兄弟來聚一場,送一程。

我覺得你要努力奮斗成為中產(chǎn)階層,我看好你,以目前局勢來看,你就差一張船票了。

一箱冰啤很快喝光。三個人耷拉著腦袋,好像再窮扯下去也沒有多大意思了。丁小兵的微信響了一下,是李楠,她讓他轉(zhuǎn)五百塊錢給她買單。

包廂門推開了,進來的是老樊。他徑直坐在丁小兵邊上,抬頭仔細瞅著孫蕹和余晨,突然驚呼了一下,說孫蕹是他小學同學,余晨是他初中同學。丁小兵看看他們,他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老樊給自己倒了杯啤酒,悄聲對丁小兵說,借我五百塊錢,支付寶轉(zhuǎn)賬也行。都是面子上的事,坐等啊。我先走,別忘了。

孫蕹搖了搖胳膊,喊服務(wù)員買單。

余晨托住他的胳膊,說,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怎么能讓你請呢?還是讓丁小兵請吧。

丁小兵說,你說一輛再普通不過的私家車,為什么非要裝個蘭博基尼的外殼呢?

丁小兵、孫蕹和余晨,三個人相互攙扶著站在飯店屋檐下。飯店里的燈瞬間熄滅了,老板走出來,鎖好門,往大門玻璃上貼著什么。等老板走遠,丁小兵走近一看,一張大白紙上赫然寫著——門面出租。

孫蕹開始大笑,隨后大雨開始落下。

飯店門前挖了個坑,一場大雨之下,坑里面全是積水,還有把鍬插在土堆里,路邊豎了塊牌子,寫著“天然氣管道施工,注意安全”。孫蕹沒吭聲,突然跳進了坑里,雙手翻飛奮力挖坑。丁小兵和余晨站在岸上,說,有本事你一直向下挖,你說如果一直向下挖能挖到哪里?

挖到哪里是哪里吧。

丁小兵說,如果你能活得足夠久,我想你能挖到地球巖漿、地獄中心和上帝。

那算了。孫蕹爬出坑,跺了跺腳。

此刻的雨似乎很慌張地逃離天空,急速下墜,在地面水洼上砸出一個接著一個的氣泡。丁小兵不喜歡夏天的雨,他喜歡秋雨,蕭瑟之下的細雨更像是一滴一滴地告別天空。每逢秋雨,他總是能想起父親,一如小時候那些被父親晾曬在陽光下受潮的火柴。

有個女的走得很慢,低著頭。余晨朝她喊了句,喂,你有什么不高興的嗎?她沒搭理他,繼續(xù)低頭向前走。一切都會過去的,孫蕹又喊了一句。那女人還是沒反應(yīng)。丁小兵又喊了一句,祝你幸福!我說真的。那個女人似乎聽見了,回過頭看了看他們,她已經(jīng)離他們很遠了。

他們?nèi)烁吲d了,幾乎對身邊經(jīng)過的每個人都問候起來。

路燈還很遙遠,雨后的空氣更加濕熱,但此時他們安靜了下來,像是玩累了。孫蕹看了看手機,說,她訂好了酒店,我得走了。

丁小兵和余晨看著孫蕹穿過花壇,伸手攔住一輛出租車,鉆了進去,迅速消失在黑夜里,就像他從來沒有跟他倆見過面一般。當然,誰也沒弄明白他突然回來的真正原因,以及“她訂好了酒店”這句話里是哪個她。他、她、它的讀音聽起來都一樣,就像一說到關(guān)懷,就會不由自主想到“臨終關(guān)懷”四個字。

雨很快就停了,從地面蒸騰上來的熱氣緊緊包裹著他們。

丁小兵和余晨繼續(xù)站在屋檐下,仿佛在等待另一場雨的降臨。他們一時不知置身何地,也不知去往何處,直到夜色越來越重,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臉龐。而黑夜這雙巨大無形的手,漸漸把他倆收攏,慢慢把他們消融在自己的懷抱里。

此時,一鉤新月出現(xiàn)在天際。冷不丁望去,像是有人拿煙頭把黑夜燙了個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