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紀實版2019年第8期|李迪:加油站的故事(選粹)
走近你,認識你,贊美你
南至北。夏秋冬。晝夜行。雨雪風。
2018年,我的加油站年。
受中石油委托,為寫加油站的故事,夏秋冬三季,我以七十高齡奔走邊疆九省,包括年輕時都沒去的青海、西藏,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采訪。走進數(shù)不清的油站,傾聽163位員工。他們的酸甜苦辣,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夫妻恩愛,他們的兒女情長,吸引我,感動我,震驚我。
我不能不敬佩他們!
我不能不書寫他們!
千軍萬馬開采出的汽油柴油,要靠他們一槍一槍地售出!
因為篇幅有限,所采訪的員工不能一一展現(xiàn)。
遺珠之憾,敬請原諒。
在“最美加油員”的微信公眾號上,浙江永康四方站女員工黃金的散文說出我的心里話。
我摘抄如下——
有人說,前世五百次擦肩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也有人說,相逢即是緣。而與你相識,更是一種美妙的奇遇。
最初與你相識是由于中石油的標識——寶石花。
那是多么好看的花,一下吸引了我的眼球我的心。
紅黃相間的寶石花,綻放出你銳意進取的風采?;ò曛?,太陽初升,光芒四射,象征你朝氣蓬勃,前程似錦。
我想知道你背后的故事。
我想走近你。
走近你之后,我才真正懂得你。
奔走在加油機之間是你的常態(tài);“你好,歡迎光臨”是你每日不離的話語;輪換吃飯是你工間唯一的休息;打掃衛(wèi)生是你收工的必修課。
你每天都要應對現(xiàn)場突發(fā)的意外,不厭其煩回答各種問題——
“讓你加300塊的,你怎么加滿了?我只付300,剩下的不管!”
“?。考佑蜋C被鎖住了?什么時候能使?這都十分鐘了!”
“開個發(fā)票這么麻煩!沒有紙質發(fā)票嗎?我不管,我們財務只認紙質發(fā)票……”
“什么,我的電子券過期了?你怎么早不提醒我?”
心里有千萬般的委屈,也只能化作臉上的一絲微笑:“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這樣行嗎?”
到了夜間,更是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即使再困,再疲倦,也要心中默默叮嚀自己:別加錯油!別收假幣!
每日清點營業(yè)款都是你最提心吊膽的時候:生怕收到假幣,生怕對賬不平……
逢年過節(jié),家家喜慶團圓。唯獨你,要堅守在崗位上。望著一輛輛載滿了歡聲笑語的車漸行漸遠,對著家鄉(xiāng)的方向黯然神傷。即使在凜冽的寒風里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即使千般萬般地思念家鄉(xiāng),你沒有一絲一毫怨言,所有的思念都融在了深情的目光里,化作一句句“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世界上有教師節(jié),有護士節(jié),什么時候也能有屬于你的節(jié)日呢?
你真的不需要什么,只希望每天不要收到假幣,不要碰到跑單,不要遇到蠻不講理的人,值夜班時能安心打個盹兒,不被加油司機的鳴笛嚇醒就好。
如果說真的還有需要的話,大概就是顧客的一個簡單微笑,一句謝謝,一份理解。
——走近你,認識你,才會由衷地贊美你。
愿世上能有更多的人,走近你,認識你,贊美你!
風雪日月山
李老師,我七年前從西北師大畢業(yè),當時有好多地方能簽約工作,云南、貴州、寧夏、青?!姨袅擞痔?,云南太遠,機票太貴,看不了爸媽,不去;貴州天陰下雨沒個晴,不去;寧夏的太陽能曬脫了皮,不去。哎呀嗬,青海好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就喜歡海!簽!地理沒學好,把青海當青島了。結果,一下火車就蒙了,海在哪兒呢?連車站都是PVC板子搭的。
接受我采訪的人,名字有點兒怪,叫趙程皇。一個胖胖的甘肅姑娘,老家在張掖。她不說自己喝涼水都長肉,說“勝天半子”拆開重組。我蒙圈了。她豪爽一笑,天生胖子啊!
后來我才知道,她爸姓趙,媽姓程,名字里各有爸媽一個姓。她有個姐姐比她大八歲。給她姐起名的時候,爸媽就鐵了心還要生二胎。不管男女,一個叫輝,一個叫煌,合起來就是輝煌??催@心氣兒!于是,她一生下來就叫趙程煌。誰知隔壁王奶奶說她命中與火相克,得把火去了。得,一去了火,這胖姑娘就當上了皇上!
我倆談話的地方叫日月山。這里是青海通往西藏的門戶。相傳文成公主當年和親路過此地,東望長安,心生悲戚,失手將皇后臨行所贈的“日月寶鏡”摔成了兩半兒,落在左右兩個山包上,日月山由此得名。山之青海這邊兒,屹立著中石油的匯源加油站,懵懂而來的胖皇上就在這里當上了加油員。
李老師,你可不知道,剛進十月,這里就下雪了。冷得抽筋兒。我第一天晚上在站里值班,門外鬼哭狼嚎,嗷,嗷!我從沒有聽過這種聲音,太恐怖了。老員工說,山口風大,吹到玻璃上就是這聲。外面來車了,趕緊出去加油。一推門,風把人往倒里刮。眼看著離加油機就幾步遠,愣是過不去。噎一口,喘半天。我們這里是換界區(qū),車進西藏油就貴了,司機們都鉚足了勁兒在這兒把油加滿。他們嫌車上的油箱太小,還帶著自己焊的超級大鐵桶,隨便一加就是四五千塊的。那時候都給現(xiàn)金,一給一大沓兒。天冷啊,我凍得搓不開錢,還沒數(shù)完,手就沒知覺了。司機不等,加完油就啟動。我急忙追上去,邊追邊數(shù)。從第一個加油機追到第三個加油機,眼看要追出站了,這才把錢數(shù)完。少了自己得賠??!工資才一千出頭兒,還沒發(fā)呢,拿啥賠?我就央求人家,師傅,您再等等我行嗎?要是沒少,我送您一瓶飲料!我這叫花三塊買平安。有的司機等,有的就吼,數(shù)了半天還沒數(shù)完!一腳油門走了。我哭都來不及,后面還有車等著加油呢!戴手套數(shù)不了錢,不戴手套吧,一摸油槍,寒氣直接釘進骨頭,上牙打下牙,張開嘴都說不出話。好不容易車少點兒了,瘋了一樣跑進店里,烤烤小暖爐。一烤,感覺手已經(jīng)凍干巴了,外面的皮都脆了。再烤,那層皮能揭下來了。宿舍里沒火,凍得睡不著。站里的被子又小,蓋得了腳,蓋不住頭;一蓋頭,腳又露出來。哪兒都冷,哪兒都不舒服。誰叫王奶奶把火給去了,這皇上我不想當!
這時候,我特別想家,想媽,就給媽打電話,說冷,說被子小,說我干不了了。媽說,那么多人都在站上干著,你趙程皇也不是孬種!再難你也要頂住,你也要堅持!你要是打退堂鼓,你要是這樣回來,你就別進這個家門!
媽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的淚水澆濕了枕頭。
媽不知道,堅持下來有多難!
又是一個風雪天,我身上包得跟粽子一樣,哆嗦著兩手加油。臉吹得不行,帽子一拉,口罩一戴,整個臉就沒了。我在最外面的機子加油,油槍插進油箱里加著,兩眼不由得看看遠山,看看雪。老家離青海太遠了,得翻過一座達坂山,海拔5000多米。山路崎嶇,彎兒又急,開車要走八九個小時,路上能摸到云……
正想著,忽然感覺有人在看我。是的,我能感覺到這個人在看我。
我抬眼望去,不遠處有一個身影。
啊,這身影好熟悉!
是誰,是誰?
是媽媽??!
我顧不上跟司機打招呼就飛奔過去。
媽站在雪地里看著我,佝僂的背上,背著一個大號的被子!山風吹亂了她過早飄白的頭發(fā)。
媽媽,媽!
我大聲叫著。在奔過去的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媽已經(jīng)把臉上的淚擦干了,只剩下紅紅的兩眼。
媽,您怎么來了?
我想你了,丫頭!
媽說完,一把把我抱過來,摟在懷里。我感覺媽的身子在往下沉。讓被子壓得往下沉。
我的眼淚一下子沖出來!
我放聲大哭。忘記了這是在加油站,忘記了周圍還有人。
媽啊,媽,您來了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就那么在雪地里站著……
媽說,丫頭,別哭了,去好好加油,人家等著哪!
媽剛退休,可我覺得她已經(jīng)老得不行了。我不知道她在風雪里站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全濕了。她本來可以寄錢給我,讓我在這兒買被子。可是,她沒有寄,也沒有打電話說要來送被子,就這樣不聲不響,在風雪中,翻過達坂山,把被子從張掖背了過來。
后來,我才知道,媽從沒來過青海,也不知道日月山。從張掖來的客車,都是白天開,晚上到。她為了能在白天趕到加油站,就坐了一輛私家車,說好拉到日月山,結果走到半路一個叫俄博的地方,司機就說,我不去日月山了,你下車吧!俄博荒得連人家都沒有。媽說,這是到哪兒了?求求你把我拉到日月山吧,一分錢不會少!媽苦苦地哀求,就差跪下了??赡侨诉€是把她扔下,一踩油門走了。可憐的老人孤零零地站在路邊,央求過往的車把她拉上,說我丫頭在加油站,是給你們加油的,我從張掖來,想去看看她,求求你們把我拉上吧!求求你們把我拉上吧!車,一輛又一輛過去了,沒有人理她。在風雪中,媽堅持著。終于,有個好心人停下車說,我看你不像壞人,上來吧!就把她拉上了。本來八九個小時的路,因為風雪,整整走了二十多個小時!
媽跟我說,丫頭,如果你把這份工作丟了,爸媽真的沒有能力給你找第二份工作。我們已經(jīng)陪伴你二十多年,你長大了,從不會走路到會跑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有些苦,有些難,有些劫,是你這輩子必須要經(jīng)歷的。爸媽只能在旁邊給你鼓鼓勁兒,就像這樣給你送床被子,讓你感受到我們永遠在你身后。無論遇到什么,你都不能放棄。人生所有的事都是這樣,只要放棄了就歸零,就要重新開始!
媽在站里只待了一天就走了,說怕影響我工作。
跟她分手的時候,我不敢回頭,怕回頭發(fā)現(xiàn)她在看我,我受不了。
打那以后,我換了個人,每天迎著開來的車,離老遠就把手高高地舉起——
您好,歡迎光臨!93號油加滿嗎?97號油加滿嗎?
再苦,再累,我永遠微笑著。
為了媽媽背來的被子,為了趕路的人能到達他們想去的地方!
說到這兒,程皇停了下來,眼里閃著淚,遙望日月山。
我知道,她又想起家,想起了媽媽。
我問,你媽媽退休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想不到,她說,我媽是張掖公安局的刑警!大眼睛,雙眼皮。再難的案子,她眼一瞪就辦下來了!誰也想不到她是個苦命的早產(chǎn)兒,只懷了七個月就降臨了,所以叫程七臨。她出生的時候,只有巴掌大,不哭不叫,醫(yī)生以為是死胎,連救都沒救,直接扔進了垃圾桶。我大姨覺得心疼,就撿起來,想不到,她又哭出了聲……
趙程皇的故事到這兒就結束了。
我意猶未盡。
能聽到她的故事對我來說非常意外。
為寫加油站的故事,我從廣西開始采訪,連跑九省。青海是我行程的第三個省。
當天,從北京飛到西寧,正趕上吃晚飯。趙程皇作為青海銷售公司宣傳部門的接待人員,準備陪同我下去采訪。同時要跟我一起下去的,還有工會主席劉建平。劉主席因臨時有事分不開身,就讓小趙先陪我一起吃晚飯。來到一家小飯店,等著上菜時,我就跟小趙瞎聊。相互不認識,說的也都是一些客氣話,有一句沒一句的。
聊著,聊著,她突然說,李老師,我過去也是加油員,從大學一畢業(yè)就來到加油站。想起那些日子真苦……說到這兒,她突然哭了,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我的心一下子被扎穿!
被她的淚。被她說的也是加油員。
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事發(fā)突然,我沒想到!
既沒錄音,也沒記錄。
但是,小趙的淚流進我心里了!
她是陪同人員,不在被采訪之列,也就是說,原有的采訪名單中沒有她。但是,我心里說,我要寫她,寫她的故事。
我一定要找機會聽她詳細講講。
但是,一定要選好機會,自然而然的好機會。
因為,激情和眼淚不是隨時能有的,甚至不可重復。
我安了這個心。在她陪同我走了好幾個加油站的路途中,我總在尋找機會。
終于,在要結束青海采訪的最后一天,中午,我們來到了位于日月山的匯源加油站。這里,有一位工作出色的站長在等待我。
一下車,小趙突然說,李老師,我過去就是在這個站當加油員的。
??!是嗎?
她說是。說完,眼圈兒就紅了。
機會終于來了!
我說,我們先不進站了,找個背風的地方……
那天風真大!我們找了個墻角,站著,躲著風,遠遠看著她當年干活的加油站。她熟悉的這一切一切!
我說,媽媽當時背著被子是站在那兒嗎?
她一下子放聲大哭。
在哭聲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這難忘的故事。
我的錄音筆一直在為這一刻做準備。
風刮過來,我倆的淚被風吹到一起,糾纏起來,飛向日月山……
在日月山腳下,小趙不但給我講了媽媽給她送被子的故事,還講了一件讓我萬分難過的事——
一個多月前,一天中午,我忙著打一份材料,肚子餓了,就跟外賣要了一籠小籠包。我一手打稿子,一手拿起小籠包塞進嘴里。顧不上嚼,就是咽。一咽,感覺包子里有不干凈的東西,好像有個小棍棍兒,橫著卡在我嗓子里。很疼。我把材料放下,土法上馬:喝醋,喝酸奶,喝蜂蜜,嚼饃饃,全試了,感覺棍棍兒豎著了,但是還沒有下去。因為材料比較重要,要得也急,我就先寫材料,沒管嗓子了。注意力一分散,沒事了。一拖,拖了半個月。
半個月后,一天午覺起來,發(fā)現(xiàn)這個棍棍兒又出來了,又卡到嗓子里了。側睡不行,正睡也不行。同事說,你去醫(yī)院取掉吧,別化膿了。我想也對。那會兒已經(jīng)三點半了,我們五點下班。我跟領導說,我先走一會兒,去忙個自己的事。我都沒敢說去醫(yī)院,怕領導問我咋回事,為我擔心。
來到醫(yī)院,我很矯情地掛了副主任醫(yī)師號。他說怎么了?我說嗓子里卡個辣子皮,還是棍棍兒。行,給你開個喉鏡我看一下。開了喉鏡,打了麻醉,我心想終于要擺脫折磨了。一張嘴,管子一下去,副主任醫(yī)師說,丫頭,不是棍棍兒!
我說那是啥?
他沒有馬上回答。
后來,幾個醫(yī)生把門關上商量了半天,最后出來說,這是個腫瘤,要做手術。但是,我們醫(yī)院做不了,你得去省腫瘤醫(yī)院。
我一聽,就癱在地上,站不起來了。
劉主席得到消息后,馬上開車趕來,安慰我說,沒事,你就是胖的。我?guī)慊丶?,明天去二醫(yī)院檢查。
二醫(yī)院就是省腫瘤醫(yī)院。
一查,是乳頭狀腫瘤,介于良性和惡性之間。隨時可能轉化為惡性,必須做手術切掉……
說到這兒,小趙淚奔決堤。
我不讓她再說了。
想安慰她,卻不知說什么。
我覺得,說什么都蒼白無力。
結束了青海的采訪,我回到北京。
一直放心不下,一直打聽她的消息。
這個總是把快樂給別人的胖姑娘,祈禱她一切都好。
后來,劉主席在微信中告訴我,青海做不了這個手術,位置不太好,單位決定送她去北京做。
這之后,就沒有消息了。
小趙沒消息。
劉主席也沒消息。
電話沒人接。
微信沒人回。
我十分焦急。
各種猜想。
我趕寫出《風雪日月山》,交給了《人民日報》。
報社在收到稿子的當天,就回復說決定采用。
我馬上把這個消息用微信發(fā)給小趙。
希望她能收到。
希望她能看到。
伴著忐忑不安,我踏上了采訪新疆油站的路程。
11月10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小趙的故事。
我終于盼到了她的微信——
謝謝李老師,您告訴我《人民日報》要發(fā)表,這真的是我這段時間最好的精神支柱!來到北京后,手術一拖再拖,現(xiàn)在終于做完了,還要化療。喉部淋巴增生異常嚴重。我不想跟外界聯(lián)系,手機一直靜音。我不知道說什么。劉主席剛才一直來電話,我媽媽把手機拿過來讓我接,才知道您的文章已經(jīng)登上了《人民日報》。媽媽特別開心。看見她開心,我也開心。我們找來報紙,把您寫的故事讀了一遍又一遍,泣不成聲。特別是媽媽!那么艱難的成長,那么厚重的母愛,我一定要加油。謝謝李老師,再次謝謝!病魔一定會過去,我也一定會好起來!
作家簡介
李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先后寫作出版《野蜂出沒的山谷》《這里是恐怖的森林》《豹子哈奇》《傍晚敲門的女人》《丹東看守所的故事》《宣傳隊》《004號水井房》《聽李迪講中國警察故事》《黑案》《警官王快樂》等中長篇小說、報告文學四十余部。多部作品拍攝成電影、電視劇。榮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鄂爾多斯文學獎、中國報告文學金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