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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獨家訪談|笛安:我把愛情當做給主人公的美好禮物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劉秀娟  2020年02月23日07:26

笛安參加中國作家網“文學的力量”系列短片拍攝

2003年,20歲的笛安即在《收獲》發(fā)表處女作《姐姐的叢林》。十多年過去,從首部長篇《告別天堂》到 “龍城三部曲”,笛安和她的愛情故事、城市生活,成為新世紀青春寫作的重要風景。2018年,《景恒街》由第11期《人民文學》首發(fā),并榮獲當年度的“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這也是該獎項設立以來,首次頒發(fā)給“80后”作家?!暗寻驳霓D型之作”,讓無論是評論家,還是笛安的“粉絲”,都意識到他們熟悉的笛安有了明顯變化。去年,燥熱的八月,在“景恒街”附近的國貿商城,笛安應邀參加中國作家網“文學的力量”系列短片的拍攝,坦承地、深入地和我們聊了聊她的寫作?!笆拦世锖冋?,功利中有體恤,筆致輕盈而肌理結實,情感細膩而理性清明”,這段授獎詞很貼合笛安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少了年少的橫沖直撞,多了一份對人世艱難的理解;對愛情的理解和感受發(fā)生了變化,但是,對愛情本身的熱愛與執(zhí)著卻從未改變。

笛安接受記者采訪

從自我表達到虛構世界

中國作家網記者:我讀的你的第一個作品是《莉莉》,那時候你還在讀書。

笛安:2007年。對,還在讀書。

中國作家網記者:《莉莉》讓我覺得驚艷,它把一個很復雜的愛情主題,甚至是哲學的話題,用那樣一種非常清純的、非常簡單的類似童話或者幻想小說的方式表達出來,對我來說很有沖擊力。當時為什么選擇童話的方式去表達?

笛安:《莉莉》之前,我已經發(fā)表過其他作品,也寫過兩個長篇。2007年,我當時大學剛畢業(yè)沒多久,但在寫小說這件事情上,多少積累了一點點經驗,有時候想的也不是特別多,我當時只是想借一個故事講背叛,我的設想是它里面會有背叛,因為背叛發(fā)生了,兩個人之間又沒有辦法說清是原諒還是不原諒,需要怎么樣,是不是要懲罰,非常復雜。我用現(xiàn)在的眼光去看,其實當時我20歲出頭,我好像講的是人生況味。我想寫一個女人的半生,但如果你把這個故事變成真正的人類,從小女孩到少婦,就沒什么意思了,所以才用了一個像童話一樣的形式,講了一只獅子和打死了它媽媽又把它養(yǎng)大的獵人之間因緣際會的故事。

角色關系變成了這樣以后,無形中會有更豐富的東西,其實我真正想寫的、我感興趣的,包括到現(xiàn)在為止,我所有的小說或者說80%以上的小說,其實是想傳達出一種命運感。

中國作家網記者:從最初到現(xiàn)在,你覺得自己在創(chuàng)作上有沒有比較明顯的變化?

笛安:肯定有。

中國作家網記者:最重要的變化體現(xiàn)在哪兒?

笛安:因為我現(xiàn)在對寫作這件事情的理解與十幾年前是有本質差別的。寫《莉莉》的時候,主要還是想抒發(fā)一點自己的感受,還是以自己的感受為主,從自己的感受出發(fā),以及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看法。這是早期寫作的一個基本動因,我相信基本上是所有作家最初寫作的因素。

中國作家網記者:先從自我經驗的表達開始?

笛安:是的,最開始都是因為這個。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作家,比如米蘭?昆德拉就是一個好像對表達自我沒什么興趣的作家,我不知道他最開始是怎么樣寫作的。但對我來說,最開始肯定是我要表達我自己對世界的一種觀感,但是慢慢的,我開始覺得,只表達自己這件事情其實沒什么意思,因為首先你想表達的那個事,其實沒有你自己原來以為的那么特別,這是時間教會我的一個基本的道理。后來我就開始思考,那對于我來說,當我沒有什么興趣再去表達自己的時候,寫作變成了什么?

每一個小說都是虛構。所謂虛構其實也是有章法的。對于我來說,我的興趣點是如果要我去構筑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應該是一個什么樣子。那個世界里面的一草一木,這是小事;那個世界整個力學上如何支撐,這個就是基本的大事。

中國作家網記者:完整的小說世界的構架?

笛安:對,對我來說現(xiàn)在就變成了一個這樣的東西,那至于我怎么想,我怎么看,我作為作者本人對世界的感受是什么樣的,我覺得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中國作家網記者: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在你原來的小說中,小說中的敘述者和作者本人,有一種精神或者情感上的一致性?

笛安:對。

中國作家網記者:但是在你現(xiàn)在的小說當中,“自我”會有一種鈍化。

笛安:越來越少了。

中國作家網記者:有的時候你并不太能左右人物,還會被人物的情感、邏輯牽著往前走,跟自己很較勁?

笛安:較勁的過程其實一直有的,但我現(xiàn)在對于人物的那個參與度其實沒有以前那么高了。

中國作家網記者:就是會特別按照這個人物應該有的邏輯來寫?

笛安:對,我以前會把我自己投射到某個人物上,現(xiàn)在這些年其實越來越少,我覺得可能還是跟時間有關系。隨著你對寫作的理解發(fā)生變化,以及你在這件事情里面的樂趣不一樣了以后,這個東西就會不一樣。

愛情是生活的饋贈

中國作家網記者:《景恒街》出來之后,大家都非常關注,也獲得了2018年度“人民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獎。你平常對互聯(lián)網這個行業(yè)就很關注嗎?當時是怎么想到從這個領域去展開故事的?

笛安:其實我一開始只是想寫一個戀愛故事。這個小說在我當時的設想里,它就是8到10萬字的小長篇,我就要求自己寫完一段愛情的起承轉合就夠了,我沒有想到它后來會變成這樣。當然了,當時我在北京已經生活了差不多8年,我用了8年去了解、去接近這個城市,我也有點想寫一寫我眼里的北京了,或者說,北京是一個最合適的發(fā)生故事的場所。

這些年,我生活里確實是有類似的一些經歷,這個經歷會讓我覺得很有意思。比方說在2011年的時候,你很偶然地跟一桌人吃飯,大家互相認識了,過兩年,就是其中的某一個人,你會在財經雜志里面看到他,就是機場買的一份雜志,你看,這不是那個人嗎?那個人變成一個財經雜志會去關注的所謂 “互聯(lián)網新貴”。然后再過兩三年,又聽朋友聊天,這個人去哪兒了,他的境遇又有了非常大的變化,非常大的起落,你在其他行業(yè)里面很難親眼見證這樣一個戲劇性的改變。

中國作家網記者:風起來了,風過去的那種?

笛安:對,比方說曾經你會經常見到的哪個刊物的記者,辭職了兩年,突然一天變成一個呼風喚雨的自媒體“網紅”,我們生活里都有這樣的經驗。當這種個體命運特別戲劇性的起落在我身邊發(fā)生,且不是一個兩個,而是經常能夠聽到,不一定是認識的人,但是輾轉聽到的時候,對我來說是會有一種觸動。我會想,一個什么樣場域,可以去表達我這些年所感受到的這種動蕩?我選了互聯(lián)網行業(yè)。不是我對這個行業(yè)有多么熱愛,我只是覺得它對我的男女主角來說比較適合去講這個故事。

中國作家網記者:所以在《景恒街》里面我們可以看到,其實愛情還是占著非常主體的地位?

笛安:對,因為我原本的想法就是這樣的。

中國作家網記者:或許這就是一個有意思的小說帶給作者和讀者的“意外”。在作者希望讓讀者關注的那個主體之外,我們發(fā)現(xiàn)了打動自己的另一個主題。

笛安:對。我那個時候看到過一個財經特稿,是關于移動互聯(lián)網創(chuàng)業(yè)者的深度報道,寫得特別好。特稿里面寫成功的人,也寫一直在失敗的人,在別人看來,像一個笑話,就像西西弗斯那樣,不停地推石頭上山。

里面有一個細節(jié),當時特別觸動我。說有一個App,有過一段好的時候,那個老板本人被曾經的這些好時光鼓勵過,后來周轉不行了,公司再也融不到錢了,但是他們想撐一段時間。你知道,我們下載一個新的App的時候,它會給新用戶一個非常小額的紅包獎勵,比如說一塊兩塊,當時他們在最艱難的那一段時間,這個新用戶的紅包獎勵綁定的其實是他老婆的信用卡,這個細節(jié)當時讓我特別心酸。那個作者就寫,你看,其實每一個新用戶不會知道,這個一點點的新用戶的紅包獎勵,真的是一個家庭實際的支出。我當時看到這句話很感慨。你不能說這個人只是因為想成功,我覺得這個特別復雜,就是一個個體的那種光榮與夢想,在此刻的艱難堅持。

所以當故事有了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我就想要在小說里面去表達,而我的男主角一定是一個失敗者,因為一旦他真的功成名就,那他們之前的那個愛情故事就沒有意義了,他一定是一個最終會失敗的人,有過成功的幻覺,然后想要抓住,最后又失敗的人,這是我當時想寫《景恒街》最基本的動因。

中國作家網記者:處理《景恒街》這種成年人之間的愛情,你覺得和你之前小說的那種少年之愛,有什么特別不一樣的地方嗎?

笛安:你過了三十歲談戀愛跟十幾歲的時候肯定不一樣。我倒不認為人越年輕感情越純粹,我覺得不是這么回事,但是有一點,我當時寫《告別天堂》的時候,我所有的沖動都特別合理,你隨便任性沒關系,因為你年輕,其實年輕人自己都知道這件事情,這就是有時候年輕人不討人喜歡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可以被原諒,所以《告別天堂》里面那種年輕的愛情,那種橫沖直撞,其實內心還是允許了自己。比如說16歲的時候,我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不覺得這是一個愛情小說,你會覺得這是一對成熟的男女,互相對彼此有所需要。

中國作家網記者:都有算計?

笛安:對,都有算計,然后因為一個大事來了,他們在一起了。但是過了30歲以后,我再看這個小說,我就知道它就是愛情,如果沒有愛情,不會半夜里,范柳原給白流蘇打電話說,你的窗子里能不能看得到月亮?在那個時候我就明白,原來時間會給一個人帶來這么大的改變,時間會讓你理解很多以前你根本就不屑的東西。對我來說《景恒街》就是一個這樣的小說,我想跟我自己有個交代:我現(xiàn)在終于理解了,為什么范柳原會對白流蘇說,你能不能看到月亮?這就是小說里關景恒跟朱靈境的實際關系,確實沒有那么純粹的東西,而且他們倆感情的每一步起落,實際上都跟一個App有關。

中國作家網記者:現(xiàn)在其實真正的去探討愛情本身的小說,反倒不是那么多。

笛安:對,我總覺得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喜歡談戀愛了,我覺得這個事特別可怕,真的,我覺得你要連這個事都覺得沒有樂趣,那可能真的是生命的“荷爾蒙”在降低,對整個人生的熱情度在降低。這可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年輕人現(xiàn)在的壓力比我們上大學的那個時候要大得多?我也不知道。

當然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人生,各有各的活法,也許你在別的事兒上有特別傾注特別狂熱的東西,但是對我來說,即使我不是每本小說都是以愛情為敘事主體的,但是當我寫到它,我都是把它當做給主人公特別好的禮物,就是因為我覺得它本質上是一件能令人高興的事。

文學撕開精神縫隙,故事共享人類秘密

中國作家網記者:就像你小說里面寫的那樣,互聯(lián)網也好,各種各樣的APP也好,我們的外部環(huán)境在深刻地改變我們的內心,包括情感的、倫理的,當然更不用說家庭的、社會的種種關系,我們會感覺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慌亂和碎片化,所以這些年我們會特別強調文學閱讀和精神生活。你怎么看當下的文學閱讀狀況?

笛安:其實我個人覺得,從業(yè)者眼里的文學跟讀者眼里的肯定是兩個事,那二者有沒有交集的時候?有。但是你去跟讀者解釋清楚文學這個事,還得靠故事,這個很玄妙,如果今天的讀者覺得你沒有一個能吸引他的故事,他就是不會看。

有一次我被一個小學邀請給一群四年級的小朋友做講座,我當時挺發(fā)愁,從來沒有給這么小的孩子做過講座。跟他們聊什么呢?最后我打算說故事,因為是面對小朋友。

在我眼里,好故事是什么樣的呢?我們現(xiàn)在一起想象一件事:假設你自己就是主人公,你和一群勇敢樂觀的小伙伴坐著一艘船去找寶藏,途中有壞人,要搶走你們的寶藏,你們齊心協(xié)力把壞人打跑了,最后勝利凱旋而歸,這是一個故事。我跟他們說,這個故事講得很好,從頭到尾的每一步,起承轉合都講得很好,這就是“迪士尼”,而且可能是老一點的“迪士尼”。這是我認為的第一種故事,就是會很好聽的故事的一種模型,小朋友們聽到這一層面他們都同意。

我說現(xiàn)在開始第二個模型:還是一樣的,你是主人公,你和小伙伴們坐著一艘船,團結勇敢,去找寶藏,壞人來搶了,但是你發(fā)現(xiàn),壞人有壞人的理由,所謂的壞人,他有必須拿走這個寶藏的理由。我說你們這個時候能不能跟我一起想一想,會有什么理由,讓他們必須把這個寶藏拿走?

這個會有各種各樣的可能,這個時候你作為主人公需要想辦法。有一個小朋友就說,也許你們把這個寶藏帶走了,他們住的島就會沉沒,他們所有的人都會死。我說你提的這個情節(jié)就非常好,因為這就是給主人公設置困境。我說那好,現(xiàn)在你要怎么辦?你是把寶藏拿走,讓他們死,還是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Happy ending”之后,我說這其實就是絕大部分成功的商業(yè)片的故事,我們絕大部分的讀者也好,觀眾也好,接受度到此為止。

大家還都在想著怎么能不讓他們死。只有一個小孩,說我不管怎么樣,我要把這個寶藏帶走,因為這是我的任務。我說也行,這個我不做任何道德評判,這也是一種選擇。當時有一個小姑娘,她說,可是如果我真的不管他們的死活,把這個寶藏帶走,我不就成了反派嗎?我說這就是第三個故事的模型。

第三個故事還是照樣,你們一起去找寶藏,你們到了這個島上,有人來搶,然后你聽說了這幫來搶的壞人搶寶藏的理由之后發(fā)現(xiàn),你從小知道的都是錯的,你從一開始來找寶藏的時候就是錯的,你終于知道了這件事,而且你發(fā)現(xiàn)你的朋友都知道,只有你一個人不知道,我說這個時候你怎么辦?我說這樣的困境我們就把它稱之為文學。我給9歲、10歲的孩子,我只能這樣講,我就告訴他們說,這就是文學,我們大部分文學作品里就在討論這件事,這就是一種精神上的東西:一個人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處境不再像以前自己堅信的那樣,這個時候那怎么辦?這就是開放式的東西。其實大部分讀者和觀眾在看一部小說或者電影的時候,他是不愿意面對這個的,而這就是我們的商業(yè)片為什么面對這樣的故事會特別小心。商業(yè)片不能這么做,但是文學可以。

有時候很難用通俗的概括性的語言去闡釋文學是什么,可能是你探尋自己精神內部時,你開始覺得不安時,你開始不太相信以前固有的一些東西時,文學就是制造那個小小的縫隙,有可能慢慢、慢慢裂開的一個過程,而這個過程給了你一種非常好的體驗。這個非常好的體驗,是指你觀察它的時候,可能精神上有獲得。

跟那幾個小朋友,我還說,假設你在你們班有一個特別好的朋友,他的生日快要到了,你給他親手做了一個禮物,你特別高興,對吧?結果他生日那天開派對請了全班的小朋友,就是沒有請你,你是不是很生氣?你很憤怒?你覺得你自己被背叛了,對不對?那么好,我現(xiàn)在要求你寫下來,把這個表達出來,但是你要知道有可能看你這個故事的人早就是個大人了,他早就忘了小時候過生日是怎么回事;或者他有可能來自貧困山區(qū),從來就沒有過生日派對。這都是有可能的,你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人在看你的故事、在分享這個經驗。那這個時候怎么辦呢?我說也許有的人就會寫一個我們剛才說的那個第三個找寶藏的故事,他在冒險途中,他發(fā)現(xiàn)他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一件事,就他不知道,原來他們是壞人。我說如果你寫了這樣一個故事,我保證所有的人都能理解那種被背叛的感覺,這就是故事的力量。故事就是我們人類千百年來在人生經驗中,提煉出來的最大公約數(shù),可以保證盡可能多的人分享一樣的經驗。

對于我來說,我為什么能覺得自己的工作是重要的,其實也是因為這是一個在延續(xù)人類共同經驗的手段,這是寫故事的人的使命。

寫作讓我從內心深處感到幸福

中國作家網記者:你小時候,蔣韻老師和李銳老師他們帶給你的這種文學氛圍,包括你自己很早就嶄露的文學才華,會讓你和周圍的同學不一樣嗎?

笛安:我小時候沒什么才華,當然了,在我上小學之前,我識字是比較早的,就是這一點。

中國作家網記者:那從什么時候你開始覺得自己有一種寫作的才華?

笛安:應該是十六七歲以后,但是那個時候也不太確定,就是覺得好像我在寫作的時候能夠特別自由。

中國作家網記者:你發(fā)現(xiàn)你和寫作、文學之間這種呼應的時候感覺到欣喜嗎?或者當時覺得這件事情特別美好?

笛安:有美好的瞬間,但是真正開始寫一部處女作的時候,就會覺得把一個作品寫完真的不能靠瞬間的快樂撐著,大部分時間都是苦的。當然你有那種特別得意的時候,可是那些都是瞬間,剩下的時間里面都會覺得特別艱難。

中國作家網記者:你一般是怎么去克服這種焦慮或者艱難,繼續(xù)推動這個故事?

笛安:沒辦法,就是熬過去,熬不過去,你自己就先停一段時間,但是最終還是必須要熬過去。

中國作家網記者:父母的作品對你的影響大嗎?

笛安:談到我爸媽,很多人真的都有非常深刻的誤解,他們覺得我是一個書香門第的孩子,其實不是的,我真的覺得我其實是兩個“文青”養(yǎng)大的孩子,那是不一樣的,真的不一樣。

中國作家網記者:我第一次聽人把李老師和蔣老師定義為“文青”。

笛安:他們有一個三四歲大的女兒的時候,就是這樣,他們的狀態(tài)……你要知道,不是現(xiàn)在的他們,而是我三四歲的那個時候。因為我媽媽剛剛從大學里出來,她也是剛剛開始寫作,而且也是她又青春、又意氣風發(fā)的那一段時間。她跟我說,80年代,家里有電話的人非常少,又是中國整個文學非常繁榮的時候,比如說我們學校里面有一個特別會寫小說的人,然后隔壁城市有另外一個比較會寫小說的人,大家都聽說過,兩個大學的文學社就可以完全在沒有通知人家的情況下,一堆人騎自行車騎幾十公里跑到隔壁城市的大學,去找這個人,只要自報家門,馬上親如一家,去喝酒……那是我媽媽記憶里一個特別美好的時刻。

但是你要想象,如果這樣一個人,有一個小孩的話,那個會大打折扣,對不對?但是我覺得,我父母他們讓我知道一個人去從事創(chuàng)作工作是很有意義的,至少可以讓你的生活變得很有意思。父母教你讀什么書,或者告訴你什么東西是好作品都在其次,真正的、最大的影響,其實是在他們自己面對這個事情的時候,那種投入和樂趣感染了我。

包括他們的朋友。我記得當時我爸媽的文友一起來家里,我喜歡聽他們說話,我覺得他們講別人壞話的時候都很好玩,能講得特別生動,創(chuàng)作這個事情能讓你的人生變得有意思。在我很懵懂的時候,就植入了這么一個很模糊的想法。

中國作家網記者:那對你來說,你的創(chuàng)作,比如去處理一個題材的時候,你的文學經驗、你的借鑒更多的來自哪里?

笛安:95%來自于閱讀。

中國作家網記者:閱讀的趣味和傾向是什么樣的?

笛安:是這樣的,我覺得在你沒有意識到的時候,讀過的作家特別容易給你影響,而且我說的這個影響就是最具體的層面上、技法上面的影響。其實在寫作的技巧上給我影響特別大的有這么幾個人——我覺得說出來這個組合有點奇怪——張愛玲肯定算一個,因為我看她的書太早,我十二三歲,還完全不知道她在寫什么的時候,我就已經是她的讀者了,但是這個直接導致后來到二十幾歲寫長篇、寫場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非常執(zhí)著于在兩個人對話的那種小細節(jié)里面去推情節(jié)。二十多歲以后,我再重新去看張愛玲的小說,比如《紅玫瑰白玫瑰》《第一爐香》,我才知道,這個東西是我小的時候,在完全懵懂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跟張愛玲學的,這個時候你能意識到,你會感激她。

還有一個是納博科夫,他絕對是一個我要感謝一輩子的作家,因為我在開始寫小說之前,我看了他的《洛麗塔》,拋開這個小說的內容,單純在寫作的技巧上,真的是給予我特別大的影響。他直接教會了我怎么去切換場景,在單位字數(shù)里,你要說一件事的時候,用什么辦法去營造一種張力,包括敘事的節(jié)奏也好、緊張的觸感,等等。要盡可能的在一段話里交代足夠多的信息量,而且是巧妙地交代,這些全部都是納博科夫教我的,是《洛麗塔》教我的。

有的時候有一些大師級的作家,他在那兒是用來仰望的,但是你不太容易直接能跟他學到什么,我覺得加繆就是這樣的作家。

中國作家網記者:那中國的當代文學里面,有沒有您欣賞的作家?

笛安:我想想。其實我挺喜歡我爸爸的作品的。

中國作家網記者:那我有一個問題了,你更喜歡李銳老師的作品還是蔣韻老師的作品?

笛安:不太一樣,這個沒什么難回答的。因為我覺得我媽媽的小說,可能在情感上給你提供的東西更多一點,她的小說屬于那種讓你愿意在情感上去接近的。我覺得蔣老師的小說里面,有一種特別妙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你明明知道他活該,但是你又會同情他,因為她把那個活該的東西真的做到了極致,捧上了神壇,你又開始同情他,就是這樣的。我這個話都跟她本人說過。

但是我覺得我爸爸的作品里面,尤其是長篇作品中,他要寫一個歷史年代。我爸覺得一個文人必須去講國家的命運,去書寫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的命運。我覺得這個是他對自己職業(yè)生命的理解,我并不完全贊同,但是我很尊重。他在這個動因的驅使之下,我認為他也確實做到了。而且我用大白話來說,我覺得李銳老師的東西寫得真的不臟,這個是我覺得特別棒的一件事,特別干凈。

中國作家網記者:你覺得自己的寫作跟你父母那代人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

笛安:與我同齡的作者不總是想著我們這一代人是怎么樣的;我外婆外公那一代,他們也不天天想著他們這一代人,他們從更久遠的一個時代過來,那個時候的中國很動蕩,每個人的個體經驗差別就更大,誰在表達“我們”這一代人?但是我爸媽他們那一代人的境遇太特別了。

中國作家網記者:你覺得他們寫作的時候有“時代代言人”的自覺意識?

笛安:對,我覺得有。就是“我”在講我們這一代人,因為那代人境遇特別特殊。

中國作家網記者:那和“90后”作家相比呢,你覺得整體上有很大的不同嗎?

笛安:我覺得沒有。沒有和父輩的差異這種層面上的不同。我們關注的東西肯定會有不一樣,因為寫小說這個工作本身對個性的要求是很高的,我覺得有這些不同是很正常的。但以我現(xiàn)在的閱讀經驗而言,還沒有那種讓我覺得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中國作家網記者:你會在家里跟父母經常交流彼此的作品嗎?

笛安:其實大多數(shù)父母跟孩子的交流機會沒有那么的多。交流肯定會有。比如說,我爸看完《景恒街》跟我說,能不能讓這個男主角死掉?是不是他上了點年紀的緣故,我不確定,他以前不會這樣的。我說這就過了,為什么要讓他死掉?他說:“我覺得應該死掉,我其實挺喜歡這個人物,我對他個人沒有偏見,但是我覺得好像讓他死掉更合適?!?/p>

我們會有這種討論,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肯定都是父母跟孩子之間那種生活的交流比較多。我現(xiàn)在又有小孩了,那就是外公外婆跟小孩媽媽之間的那種常見的討論與爭執(zhí),都會發(fā)生。

中國作家網記者:你會羨慕他們所經歷過的文學年代嗎?

笛安:我以前不羨慕,覺得沒什么好羨慕的。因為我印象里,小的時候,在我們太原,在我的童年時代,整個當時的生活,它是一種普遍的匱乏,商店里的東西就是那幾樣,你隔幾個月再看,還是那幾樣,有什么好羨慕的呢?

不過現(xiàn)在我是挺羨慕的,80年代是值得羨慕的。尤其你想一想,你看過這個人的小說,那個人其實也看過你的小說,但你們從來沒有謀過面,兩個人一見面就可以去喝酒,這個事情其實很浪漫。

中國作家網記者:確實,是寫作者的那種幸福。

笛安:對,但我覺得現(xiàn)在它很難重現(xiàn)了。

中國作家網記者:那你覺得作為一個寫作者最大的幸福是什么?

笛安:我小時候其實是一個挺自卑的人,每個人的青春期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的問題,這個不奇怪,我覺得人群里可能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能非常愉快地度過青春期。后來當我發(fā)現(xiàn)可以寫小說,又逐漸變成了一個職業(yè)作家,在這條路上,開始一步一步向前走,然后慢慢的開始擁有讀者,開始有人在期待我的作品,我覺得這個事情從內心深處讓我感到幸福,它也改變了我這個人。它讓我覺得,至少有一個讓我能夠非常驕傲的東西在,而這個驕傲其實難以復制。到今天為止,我甚至沒那么在乎看我的小說的人有多少,我甚至不太在乎他覺得我有沒有才華,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你說了算。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你內心堅定的東西會越來越加固。

文學經典:理解人性,看見世界

中國作家網記者:現(xiàn)在很多家長和學習都特別注重孩子的“經典閱讀”,你的閱讀和寫作都比較早,有什么能跟大家分享的經驗嗎?

笛安:這個真的是因人而異,每個人被一部文學作品觸動的點是不一樣的。我有一個朋友,他說了一句讓我特別感動的話,他說第一次看《悲慘世界》,是在小學五六年級,看完以后,他決定還是應該成為一個高尚的人。我多說兩句,我其實覺得《悲慘世界》適合比較低齡的讀者看,我不是說雨果幼稚,我的意思是說它確實能夠感動年輕人。而我,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真正覺得整個世界觀被一部文學作品動搖的是《雙城記》。它真的是直接把你以前建立的那種東西,用一種非常劇烈的方式改變了,就像地殼運動一樣。

中國作家網記者:能展開說一下嗎,《雙城記》對你的影響。

笛安:男主角最后替那個長得特別像他的人去死,他說我所做的是我做過的最好、最最好的事情,我即將得到的也是最安詳、最最安詳?shù)男菹?。因為在小時候,你看任何一個作品,你還是想去判斷好人、壞人是誰,因為這個比較容易,對于兒童來講需要這個。對于我來說,真正把這個好人壞人的標準掀翻了的就是《雙城記》。那本小說里,當然有從頭好到尾的人,也有從頭壞到尾的人,但是很少,那個小說里大部分的人物都挺難簡單評判的,一直好的人,為什么突然間那么殘忍;一個一直壞的人,在某些時候,你好像覺得他有光輝在,他也不是完全的壞,就是特別的復雜?!峨p城記》給我展示了人性的復雜,而這個是我認為可能人在年輕的時候應該從文學作品里去獲取的。

像我那個熱愛《悲慘世界》的朋友,他就跟我完全不一樣,但是他那句話我印象深刻——“我決定我還是應該成為一個高尚的人?!蔽矣X得這就是經典文學作品的力量所在,它會給你展現(xiàn)一種精神層面上特別美的東西,它帶著你爬山一樣,到一個比較高的地方,然后再去看人的精神層面,能看到非常美的東西。我們被不同的人帶著爬山,他被雨果帶著爬山,他看到的東西和狄更斯帶著我爬山看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我覺得經典文學作品給人的影響應該一直存在,就是去理解人性的復雜。我們不用說的那么高深,就是你、你爸、你媽、你的朋友,這些親近的人,絕對是有你沒有見過的那一面,好的文學作品是可以帶著人去理解這種多重性的。

中國作家網記者:因為你有留學法國的經歷,受法國文學影響大嗎?

笛安:這個問題好多人問過我。其實我個人對法國文學的觀感挺一般的,我覺得有,有過一兩個可能挺重大的法國的作家,但都是20世紀后的,19世紀的法國文學,雖然我也看過一些,但總體來說,19世紀文學我更喜歡俄羅斯。加繆對我來說有影響,但是他對我的影響不在寫作這個層面,而是在人生這個層面。

中國作家網記者:像是人生的一種啟悟?不是那種特別顯在的?怎么和寫作的影響分得清呢?

笛安:就是你覺得遠處有一個理解你的人,這是當時看《局外人》的時候,一個很直觀的感覺。我當時19歲,《局外人》這本書是老師讓我們看的,而且要分析《局外人》最后一段。其實整部作品中,加繆的語言特別粗礪,前面用的是非常短的句子,而且是非??谡Z化的語態(tài),突然在男主角第二天要上絞刑架的時候,就是最后那一段,語言變得柔情似水,整個語態(tài)都不一樣了,終于特別像一個文學作品的那種記敘。那個時候你會特別的感動,只把它念出來,都不用去想它的內容,你就只聽他那個聲音就覺得特別的感動。

那個時候我為什么特別喜歡這個作品?我會覺得,那個被當成是一個冷血動物推上絞刑架的人就是我。你看,即使是這樣,寫作的這個作者他是理解你的,你會覺得在遠處有一個人他能理解你。

中國作家網記者:這就好比羅伯特?麥基在談論劇本時候說的,寫作者要愛你創(chuàng)作出來的人物,包括反面人物。共鳴,移情,仍舊是我們親近經典的重要原因。

笛安:少年時代讀過的經典,在十幾歲、在青春期這種關鍵的年齡,會給你提供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看世界的視角。對我的影響蠻深遠的作家,他們其實有一個共性,就是我讀完他們的書之后,就開始相信我以前相信的一些事情是對的,也許我在周圍的人群里找不到共鳴,但是這些大師的作品,給了我一個特別直接的鼓勵。

(采訪:中國作家網記者劉秀娟 整理:馬媛慧 采訪時間:2019年8月13日 地點:國貿商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