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3期|賈志紅:奔跑,奔跑 《非洲,我遙遠(yuǎn)的牽掛》之一
一
烏力像一支利箭,以驚人的速度,從太陽西沉的方向朝我跑來,瘦小的身影如一只原野上俯沖的鳥,只見速度,沒有聲息。他的身后,是一群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個個赤腳,以同一個姿勢在奔跑,紅土路上蕩起一陣灰塵。
這幾乎是每個黃昏都會上演的一幕。我在基地院子的大門口站定,手里舉著一瓶可口可樂,它將是獎品,獎給第一個到達(dá)者。
在馬里尼埃納原野的一群十幾歲的男孩子中,我的鄰居烏力出眾地漂亮。他的皮膚是標(biāo)準(zhǔn)的小麥色;鼻子挺拔俊俏;眼睛大而圓,如湖泊,兩汪清澈見底的水;長長的睫毛像湖畔的密草,一眨一眨,風(fēng)拂過一般有風(fēng)情。這樣一雙眼睛,長在一個放羊娃臉上,日日盯著羊群,那些羊們大概會得意洋洋吧?
我總能在一群瘦的孩子中一眼看到烏力,他比同伴們略高挑,也更瘦些。除了外形的區(qū)別,他還是個靦腆的孩子,很少見他揚(yáng)起牧鞭抽打羊,他用口哨指揮它們,那靈巧的舌頭在他的小嘴巴里上下翻舞,各種口令就齊活了。而他的伙伴們,常常鞭子抖得叭叭響,嘴里還嗷嗷叫著,也控制不住四散的羊群。
烏力并不知道自己漂亮,他從來不珍惜自己的臉,總是滿臉灰土,需要撩起蓋住屁股的又大又破的短袖T恤的衣角,在臉上擦上一把,五官才能現(xiàn)出本來的模樣。
不過,他也有干凈的時候,比如某個節(jié)日。我搞不清尼埃納的人都過什么節(jié)日,總會有那么幾個日子,全村的孩子都干凈了,都不去放羊,穿著節(jié)日的衣服,在鄰村的小廣場上聚會,聽穿白袍的長者講經(jīng)、禱告,而后分食烤羊。
在這樣的場合,烏力和他的伙伴們是能站在前幾排的,盡管他們小,但他們是男孩了。烏力的大哥阿杜站在第一排,他也像烏力一樣帥氣,但他眼里的水比烏力深得多,還常常瞇起來難得一笑?;蛟S這是一張家長的面孔,一家之長自有他嚴(yán)肅、憂慮的理由吧?烏力的姐姐阿夏只能站在后面幾排。與烏力的姐姐一樣,穿得花花綠綠的女人們都得站在后面,無論年長年幼。
三月的某天,烏力帶我走了將近一公里的路,去那個小廣場。他牽著我的手,走過一塊野燕麥地,又穿過一片芒果園。這是一條小路,顯然是抄近道來的,若沿著紅土路走,怕是會有翻倍的距離。我們中途在一棵芒果樹下飽食了一頓芒果,有一枚果子熟透了,掉下來,砸住我的肩膀。多虧沒有砸中烏力,否則他淡綠色的新衣服上會留下一團(tuán)黃色的果漿,那會招致他姐姐阿夏的訓(xùn)斥。烏力小猴子一樣噌噌幾下就攀上大樹,又摘了幾個熟透的果子。雖然是噌噌的,但新衣服還是影響了他爬樹的速度和高度,好在芒果樹低處的枝丫上也有稠密的果子,不用太費(fèi)勁。
烏力和他的伙伴們在原野放羊,這個季節(jié)每天的午餐幾乎都是芒果。有兩句順口溜概括西非百姓的生活:穿披一塊布,吃靠一棵樹。這樹就是芒果樹。在糧食短缺的西非,芒果樹是慈悲的植物,果實(shí)里含有蛋白質(zhì),據(jù)說這個特質(zhì)在水果中并不多見。但我并不怎么喜食芒果,一直覺得它的甜膩和芳香過于霸道,若是早晨吃了它,整整一天時間,其他任何水果都不會取悅于味蕾。橙子、香蕉、木瓜、菠蘿、鱷梨,這些本地的水果都不是芒果的對手,遠(yuǎn)道進(jìn)口而來的蘋果更是寡淡得毫無競爭力。
當(dāng)然,尼埃納的原野上,除了芒果還有別的果樹,即使在芒果樹空寂的季節(jié),這些小家伙們也不會餓肚,他們不僅放羊放得好,還是尋找果實(shí)的高手。烏力曾扛著一棵小樹送我,他用小刀麻利地割開樹皮,把鮮嫩嫩的一截樹心遞給我,教我吃甘蔗一樣嚼食,那樹心非常甜美清香,最后我連渣都能吞咽下去。
我們靠在樹干上,捧著芒果剝皮,半咬半吮著果肉。一群大螞蟻在我們腳下,排著隊(duì),打算搬運(yùn)我們?nèi)拥舻墓?。我們幾乎是吃一半扔一半,守著芒果樹吃芒果,而且又那么多,誰還會想到珍惜呢?我想提醒烏力少吃一些芒果,留著肚子去節(jié)日的小廣場上多吃幾塊烤羊肉,但是我不會用班巴拉語表達(dá)這么復(fù)雜的意思。烏力沒有上過學(xué),他不會說英語,也不會說他們國家法定的語言法語。他的伙伴們也一樣,都不能用英語和法語交流。他們?nèi)杖掌粕莱嗄_地在原野上奔跑,與羊?yàn)榘?,生活中沒有學(xué)校、老師、課本,只有無邊的曠野和那些依著季節(jié)奉獻(xiàn)果實(shí)的樹。
我和這群放羊的孩子都是朋友,每天上午他們趕著各自的羊群經(jīng)過我們基地的院子時,會隔著鐵絲網(wǎng)喊我一聲Madam賈,喊完以后也不急于離開,期盼著什么似的望著我。傍晚這一幕又會重現(xiàn),他們放羊歸來,個個灰頭土臉,也像上午那樣喊我一聲,然后更加期盼地望著我。而傍晚的這一次,我一般不會讓他們失望,我有一瓶可口可樂。我們基地每天下午給員工發(fā)一瓶可口可樂,但我并不喜歡這種碳酸飲料,常常隨手放在樹下的水臺上,也不會在意它最后的去向。直到有一天,他們又放羊歸來,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不約而同地盯著這瓶褐色飲料,我才知道他們早就垂涎欲滴了。
此后的情景是這樣的,最早歸來經(jīng)過我們基地院子的那個男孩,享有一瓶可口可樂的贈予。在原野里放了一天羊,他們大概是渴極了,更多的是饞極了,一口氣喝完一瓶可口可樂,完全不在話下。碳酸飲料令某個男孩打著滿足的嗝,小胸脯快樂地一起一伏,羊群蕩起一陣灰塵,在夕陽下離開我的視線。
這幅仿佛田園牧歌一樣的畫面沒有維持多久,問題就漸漸出現(xiàn)了,當(dāng)幾個男孩同時暮歸而來的時候,一瓶可口可樂該怎么分配呢?我曾經(jīng)讓他們排成一行,像某部戰(zhàn)爭題材電影中輪流喝一壺水那樣,把可口可樂在他們中傳遞。這種方式起初他們感到新鮮,新鮮中更在意的是游戲的玩法,而不計較能喝到多少飲料,他們小口小口地喝著,很紳士的樣子,嘗一口便迅速傳給同伴??捎螒蛴型婺伒臅r候,他們開始不滿意這種平均分配了,在不滿意中,那褐色的碳酸飲料被某個孩子大口吞咽著,小喉頭上下蠕動,不松口不罷手,最終瓶子見了底。沒有喝到的孩子,大眼睛里便涌出淚光。
我想,是不是該換個玩法了?那就比賽跑步吧。我是有私心的,我期待烏力贏。在平均分配的游戲中,烏力從來沒有貪心過,總是小口小口地呡,他常常是沒有喝上飲料的孩子中的一個。不過在這奔跑比賽中,我不用動私心,他也能贏得獎品,除非他故意放棄。
烏力跑得真快啊,他身材細(xì)長,腿也細(xì)長,雖然瘦了些,但腿部隱約有肌肉的線條,那線條充滿韌性和彈力。我知道非洲大地上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擅于奔跑的人,他們的祖先在黑皮膚下的肌肉和骨骼中,早就種下奔跑的基因,讓原野上的孩子們充滿跑出鄉(xiāng)野、沖入競技場、改變命運(yùn)的渴望。
烏力從我手中接過可口可樂的時候,我總是幫他擦掉臉上的灰塵和汗水,我喜歡看他那張俊俏的小臉和一雙湖水般的眼睛。他捧著可口可樂瓶子,像一只小動物捧著果實(shí)。他很少一口氣把飲料喝完,常常喝到一半時舔舔嘴唇,然后擰上蓋子,往灌木叢那邊他家的院子張望。順著他抻長的目光,我清楚他要把剩下的半瓶帶回去送給姐姐阿夏,那個院子此刻正有炊煙淡淡升起。
二
我曾經(jīng)和我的同事小李一起乘坐埃塞俄比亞航空公司的飛機(jī)到達(dá)馬里。小李是第一次出國,確切地說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此前這個陜西小伙子連本省都沒有走出過。他戲稱自己第一次就出了一個老大老大的遠(yuǎn)門。
我倒是經(jīng)常乘坐這趟航班,從北京起飛,經(jīng)停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而后飛往馬里首都巴馬科。這趟航線機(jī)票很劃算,價格只有法國航空公司的三分之二,美中稍有不足的是,不能像法航一樣經(jīng)停巴黎的戴高樂機(jī)場,那是一個購物的天堂,對很多同事具有誘惑性。兩條到達(dá)馬里巴馬科的航線我都飛過,但我更喜歡埃航,這和公司節(jié)約成本的理念恰好吻合。不過我喜歡埃航,主要是因?yàn)槲蚁矚g看埃航的空姐,還有埃航上一種特別的面食:英吉拉。那是一種用埃塞俄比亞本地大麥粉烤制的面點(diǎn),加入咖喱粉和辣椒,吃起來味道略酸。但遺憾的是,并非我每次乘坐埃航都有英吉拉供應(yīng),越來越多的時候,長著一樣面孔、有著相似味道的航空餐取代了特色飲食。
好在埃塞俄比亞航空小姐一直沒有變,依然那么美麗。她們不同于我慣常見到的非洲姑娘,她們有著阿拉伯半島人和非洲黑人的混血面孔,是獨(dú)一無二的埃塞俄比亞人:小麥色的肌膚、精致的五官和細(xì)腰翹臀。除了這些招人嫉妒的特質(zhì)外,她們還有飄逸的頭發(fā),而其他純粹的黑人姑娘,或許能有小麥色的肌膚,也或許眉眼精致,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自己秀發(fā)飄逸,基因決定了埃塞俄比亞之外的黑人姑娘們過于卷曲的頭發(fā)只能貼著頭皮生長,永遠(yuǎn)不能在風(fēng)中飄逸、舒展。
小李沉浸在首次飛行的驚奇中,埃航的空姐們顛覆了他對非洲姑娘的全部認(rèn)知,整個人興奮得坐不住,調(diào)集全部的英語詞匯去和空姐們聊天。后來,大概是用得詞囊羞澀了,他也暈暈乎乎了,先是頭疼,而后嘔吐得厲害,吃了暈機(jī)藥便開始昏睡??战銈兘o了他足夠的照顧,尤其是那個最美的姑娘。我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按照非洲人的禮貌慣稱,喊她Sister。
Sister二十幾歲的樣子,如果說埃塞俄比亞空姐集中了全部埃塞俄比亞姑娘的美,那么Sister一定是又在這個集中之后的基礎(chǔ)上再次擇優(yōu)集中了一遍。她精致得無可挑剔,完全是上蒼精工制作的一件極品。她送餐的時候,一些男人會發(fā)呆到忘記自己想吃什么,但她始終是淡定的,臉上始終是職業(yè)般的微笑,對發(fā)呆的男人服務(wù)再周到,那也僅僅是服務(wù),并不會有非分的東西摻雜其中。
小李的下半程飛行一直在沉睡中完成,等到他完全清醒時,飛機(jī)已經(jīng)要降落了。Sister和她的同事們換了一套工作服,也補(bǔ)了妝容,個個精神煥發(fā),在飛機(jī)走廊中溫柔地提醒乘客們系好安全帶。她們無論穿什么都美,風(fēng)情萬種。小李的眼睛又不夠用了,臉雖蒼白但雙目炯炯。他無比惋惜,握著拳頭捶一下自己的頭,覺得暈機(jī)讓自己浪費(fèi)了一段多么多么令人陶醉的時光。
所以,后來,我理解了小李對烏力姐姐阿夏的迷戀……
怎么說呢,從我見到烏力和他家人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他們和尼埃納村莊里的人不一樣,甚至懷疑過,烏力一家難道是從遙遠(yuǎn)的埃塞俄比亞遷居到馬里尼埃納來的?
烏力家我是經(jīng)常去的,木瓜、香蕉和芒果熟的時候,我去采摘;烏力的媽媽養(yǎng)了一群珍珠雞,常常把雞蛋賣給我們;春節(jié)的時候,我還去買過烏力的羊。買羊的那天烏力哭壞了,他舍不得我買走他的羊,眼淚汪汪的,兩湖水全亂了,決堤了。但是不賣怎么行呢?他哥哥阿杜看上了我給的價錢,而且我們基地院子里的柴火已經(jīng)燃起來,宰羊的刀也磨好了,就等著這只羊上架了。最后,阿杜一把扯開烏力,讓我牽走了羊。
烤羊肉的香味飄起時,風(fēng)把焦香的氣味吹到灌木叢那邊的烏力家,他家的珍珠雞想必也喜歡烤羊肉的香味,便飛上墻往我們這邊張望。烏力眼睛紅腫著,從我們基地院子門口經(jīng)過,頭上頂著一只空桶去打水。他的黃狗跟著他,因太喜歡烤肉的味道了,黃狗在我們院子門口不想走了,尋找機(jī)會想溜進(jìn)來。可我的狗胖胖不給它機(jī)會,胖胖低吼著,仗著我朝黃狗齜牙。我喊一聲烏力,讓他來我們院里打水吧。往常他都是到我們這里打水的,我們基地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但是今天,他賭氣不進(jìn)我們院子,要去村里的井臺上打水。他低下頭不回應(yīng)我,小身子像一枚霜打過的樹葉發(fā)蔫。
我走過去拉住他,捧起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他臉上淚痕將干未干,如兩條從湖泊起航的小溪流,凝滯在了半路。我想告訴他,羊就是用來吃的,但我又說不出口,只能那么望著他,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歉意。他在我跟前安靜了一會兒,一陣風(fēng)吹過來,帶著烤羊肉的香味,那香味再次提醒他,此刻我是他和他的羊的敵人。他便掙脫我,以每天傍晚獲得一瓶可口可樂的奔跑速度,撒開兩條細(xì)長腿離我而去。他簡直風(fēng)一樣,瞬間就成了一個黑點(diǎn)。
小李在聚餐的那天見到了阿夏,這個春節(jié)對他來說,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先是美食令這個首次背井離鄉(xiāng)的大男孩在思念的時節(jié)忘了憂煩,接著美人的闖入又把憂煩改換面目加倍地還給了他。小李負(fù)責(zé)施工的地方離尼埃納有20公里,他平常住在那里,偶爾來尼埃納辦事都是來去匆匆,他從未見過阿夏。春節(jié)這天呢,同事們從各自的駐地趕來,齊聚到尼埃納我們基地的院子里過年。我們打扮了院子,把大紅的燈籠掛在乳油樹上,風(fēng)蕩起燈籠的穗子。我給胖胖脖子上系了一根紅絲帶。全羊上架烤的時候,院中最興奮的莫過于胖胖,上躥下跳地討好每一個人,用臉去蹭人的褲腳,紅絲帶被它弄得七歪八扭。
我們每個人拿著一把小刀,站在火堆旁,羊油滴在火焰上,發(fā)出嗞嗞的聲響,也散發(fā)著脂肪的香。酒瓶子放在乳油樹下??偨?jīng)理老何說,今天放開喝吧,過年??!大家的臉被火映紅了,個個額頭發(fā)亮?;?、酒、肉,讓這個非洲原野上的年更具野性,也助長了人身體里最本能的沖動。
那一天,院子里幾個干活的尼埃納姑娘都格外小心,端水送菜時都繞著醉鬼們走,可還是有人仗著酒勁兒想往她們身上湊。老何便給廚師小陳使一個眼色,小陳就收起酒大聲說,吃肉,吃肉,吃肉啊。
阿夏在她家墻頭上露了一下臉,她或許是聽到了這邊的喧鬧,也可能只是驅(qū)趕墻頭上的珍珠雞,這邊有一個人卻愣住了。本來,這人正舉著一把小刀,朝烤羊的肋巴骨割下去,突然手停下來,眼睛瞪得老大。我們以為他被羊肉噎住了,小陳甚至去拍了拍他的背。他緩過神來說,他真是被羊肉噎住了。
這人當(dāng)然是小李了,后來大家打趣小李,說他那天是被阿夏噎住了。
怎么說呢,小李遇到阿夏完全是一個偶然,也或許是必然吧,情感、命運(yùn)這些東西在偶然性和必然性上,有誰能說得清呢?
阿夏的確美麗,烏力家的人沒有不漂亮的,她有著和烏力一樣俊俏的臉、一樣動人的大眼睛,波光盈盈。我看見她時,常常會聯(lián)想到埃塞俄比亞空姐,而她比那些空姐離我更近、更具有溫度,我能捉住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我拍過她頂著瓦罐裊裊走動的樣子,拍過她舂米的樣子,拍過她在墻頭上回眸一望的樣子,我還借穿過她的班巴拉服飾,學(xué)著她頭頂瓦罐在她家的尖頂谷倉前拍照,那個瓦罐從我頭頂?shù)湎聛恚凰艚莸亟幼?,避免了粉身碎骨。只是,就只是吧,阿夏缺少那些空姐們身上撩人的風(fēng)韻,她是個地地道道的鄉(xiāng)村丫頭,采摘、舂米、洗衣、做飯構(gòu)成她全部的日常。女人看女人時,往往把審美的眼光會落在服飾上、妝容上,男人們卻不一樣,他們或許更赤裸一些、更本質(zhì)一些吧?
同事們都知道小李被阿夏迷住了。其實(shí),被阿夏迷住的并不止小李一人,住在尼埃納的大劉、小趙們有事沒事也總愛往那個墻頭的方向張望,甚至當(dāng)阿夏到我們基地院子里打水的時候,連見多識廣的法語老翻譯老汪也看得眼睛發(fā)直,他當(dāng)時正端著一杯茶站在乳油樹下,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停止了吞咽。
小李尋找各種各樣的由頭來尼埃納辦公事,比如送紅土樣給后院的試驗(yàn)室,一次只送一點(diǎn)點(diǎn),不夠了再送;比如來借千斤頂或者大扳手,借上也磨磨蹭蹭不走,讓我們雇用的本地廚娘貢芭去喊阿夏來聊天。小李已經(jīng)學(xué)會說一些簡單的班巴拉語,我不知道這些簡單的語言對兩個想進(jìn)行情感交流的男女來說是否太單薄,天知道他們能聊些什么。他們站在乳油樹下,手嘴并用地連說帶比畫,看來肢體語言是必不可少的。乳油樹上的燈籠也在用肢體語言表達(dá)它對一棵樹的情感,姿態(tài)優(yōu)美地?fù)u曳著,搖到大紅的顏色漸漸憔悴。胖胖在他們腳邊竄來竄去,脖子上的紅絲帶已不知去向。我們見小李急得臉紅脖子粗,阿夏卻笑而不語,很多時候小李需要喊貢芭去充當(dāng)翻譯,才能把要說的意思表達(dá)清楚。因?yàn)樨暟派线^學(xué),會說法語和簡單的英語。小李只要喊一聲貢芭,貢芭便急急地從廚房跑出來,手里拎著一把菜刀或者捉著幾棵青菜。最后,我總能聽見乳油樹下傳來他們的笑聲,受他們感染我也會笑起來。
風(fēng)吹過原野,送來芒果花的干香。幾場大風(fēng)過后,芒果花謝了,小青芒果成串兒地掛在枝頭,然后慢慢長大變黃,紫芒果也由紫變粉。
小李仍奔跑在20公里長的路上,開著一輛舊皮卡。他頭發(fā)長長了,沒有地方理,而他又拒絕工地上清一色的光頭發(fā)型,就向我討要幾根皮筋兒,扎了個小馬尾。他的班巴拉語越來越流暢,喊廚娘貢芭當(dāng)翻譯的時候越來越少。貢芭不免有些失落,就利用午飯來懲罰他,很冷淡地給他盛飯,對其他人卻笑容可掬。我偷偷地笑著猜,或許有那么一點(diǎn)妒火,在廚娘胸中悄悄點(diǎn)燃。好在貢芭并不寂寞,大劉也喜歡她,經(jīng)常送她小禮物,還帶她去趕集,給她1000或2000西朗的小費(fèi)。貢芭笑得像花一樣,胸脯顫抖著,讓大劉無酒自醉了。
我是這支工程隊(duì)里唯一的中國女性。我觀察著我的男同胞們,相比于大劉、小趙們,小李是憂傷的,這個大男孩大概從來沒有戀愛過,是第一次為一個姑娘動心了吧?如果我的猜測準(zhǔn)確,那么他這第一次動心,就像他第一次出遠(yuǎn)門一樣,都令人驚訝。
鄰居姑娘阿夏是開心的,眉眼間有羞澀的喜悅,我能看出來的,年輕的姑娘不會掩飾。烏力家的人都靦腆,這個特質(zhì)決定了阿夏不論多么開心,都只是淺淺地笑,像乳油樹上小小的花,藏在枝葉間開放。
三
烏力的哥哥阿杜在巴戈埃河上捕魚,時常撐一葉獨(dú)木舟在河上穿行,就像烏力在原野上奔跑一樣嫻熟。我在巴戈埃河邊見過阿杜捕魚。我并不是專門去看他捕魚的,是去看河流的。那時我剛剛知道巴戈埃河是巴尼河的支流,而巴尼河就是大名鼎鼎的非洲第三大河流尼日爾河的支流。它們似乎隔得有些遠(yuǎn),但有些遠(yuǎn)也無妨,水不都是相通的么?奔騰流動,最后終究會在一個地方交匯。
小小的巴戈埃河也盛產(chǎn)名貴的尼日爾河上尉魚。阿杜稱上尉魚為Capitaine,他捕魚時每一次收網(wǎng),見到背上有三道黑杠,如上尉軍官的肩章的乳白色大魚,就眼睛亮閃閃地發(fā)光,嘴里喊著Capitaine、Capitaine。因?yàn)橹挥猩衔爵~才能賣個好價錢,其它的小雜魚,就像上尉的小跟班一樣,不會被人青睞。那會兒正是旱季,巴戈埃河水流瘦弱,這個季節(jié)繼續(xù)當(dāng)漁夫的人不多了。好在阿杜是捕魚能手,旱季也能捕到上尉魚,碰上運(yùn)氣好的話,一條十幾公斤的Capitaine的價錢能抵半只羊。
自從我們駐扎到尼埃納,阿杜便有了最大最穩(wěn)定的客戶。我們廚房的地板上隔三岔五,就能見到活著的上尉魚扭動翻騰,那證明它高貴身份的肩章清晰可見。我是極愛吃這種魚的,肉質(zhì)雪白細(xì)膩,無論用什么方式烹飪,味道都鮮美異常。我經(jīng)常像盼月明之夜一樣期待阿杜捕到大個頭的上尉魚,哪怕清蒸和紅燒的爭論在廚房門口被同事們?nèi)路颂臁?偨?jīng)理老何允許同事們在明月之夜喝上一杯小酒,他是一個有浪漫情懷的人,據(jù)說上大學(xué)時是學(xué)校詩社的領(lǐng)頭人,只是后來艱難的工程讓他漸漸遠(yuǎn)離詩性。如今在這異國他鄉(xiāng),詩意搭乘明月之光襲擊了這個被工程磨煉得堅硬的漢子,又把柔軟還給他。
起初的時候,我是多么享受那些月明之夜啊,一杯法國紅酒,一小碟晶瑩剔透的上尉魚(用晶瑩剔透來形容上尉魚的肉質(zhì)一點(diǎn)也不為過),坐在月光下的院子里被夜風(fēng)吹著,想一些不著邊際的心事,愈想愈沉迷其中。可后來,我的“享受”被老汪翻譯的一個本地傳說擊碎了。他說Capitaine曾是一位在尼日爾河邊漫步的英俊上尉,是某個魔法把上尉變成了河中的一條魚,上尉拼命護(hù)住唯一可以證明他身份的肩章,在河里游啊游啊,尋找那個能解除咒語的人。聽完老汪翻譯的講述,我癡呆呆地愣了很久,從此再也吃不下那鮮美的魚肉了。我甚至勸說阿杜,不要再去巴戈埃河捕魚了,來我們工地找個活兒干吧。沒想到,阿杜眼睛認(rèn)真地一亮,抓住我的話頭,天天緊攆著我,要我給他找工作,而我一時難以辦到。
有天我突然想到了小李,20公里之外的小李,是一個施工小分隊(duì)的隊(duì)長,或許他能給阿杜一個工作機(jī)會。此時的小李也正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他想請求老何把他調(diào)到尼埃納來工作。我知道小李的心思,鄰居姑娘阿夏像一枚成熟的芒果,在院墻的那一邊芳香彌漫,她以她埃塞俄比亞式的美麗,誘惑著小李奔跑在20公里長的愛的路上。不過很多同事認(rèn)為不可能,他們勸小李三思而定,別太癡迷了。
后來為了趕工期,我們又?jǐn)U招一批工人,阿杜終于如愿以償,成了我們的員工。小李也調(diào)到了尼埃納,成為阿杜的主管。阿杜會開車,像他撐獨(dú)木舟一樣任性,他把公路當(dāng)成了巴戈埃河,任由他馳騁。這樣的話,他把皮卡車開得四腳朝天,像只獸一樣翻在路邊就不足為怪了,他被皮卡車倒扣在下面,所幸的是人沒有受傷。為翻車的事,小李沒少訓(xùn)斥他,若他不是阿夏的哥哥,恐怕早就解雇他了。小李決定不讓阿杜再開車,讓他去土方處做力工。但力工的工資比司機(jī)差一大截,阿杜不干,說他需要錢,他要送他弟弟烏力去見游走于西非各個村莊的體育經(jīng)紀(jì)人,讓那些體育探子們看看他弟弟烏力的細(xì)長腿,讓他們知道他弟弟烏力跑得有多快。
每每說起這些來,阿杜就興奮不已,臉上閃現(xiàn)著光彩,雙眸晶亮晶亮的。弟弟烏力是他改變家庭命運(yùn)的一塊寶,他要把這塊寶押好。因?yàn)榕懿侥軖赍X,能掙很多很多的錢,他一定要讓弟弟烏力去試試。阿杜這樣說時,眼睛常常看著遠(yuǎn)方,仿佛某個體育探子正朝他走來,而弟弟烏力呢,也正朝著最光明的地方奔去。
我和小李都被阿杜的情緒深深打動與感染。我們知道,有無數(shù)非洲少年把奔跑視為自己的夢想,那當(dāng)然是因?yàn)樗麄冇泻芏喑晒Φ陌駱印0⒍拍芤豢跉庹f出一長串名字,而擁有這些名字的人,曾經(jīng)都是如他弟弟烏力一樣的鄉(xiāng)村孩子,他們靠奔跑、奔跑、奔跑,最終奔跑出了鄉(xiāng)村。奔跑的時候,他們不需要任何體育器械,甚至連鞋子也不需要。此時此刻,那些奔跑榜樣生活在大城市,住著磚房子,還有小轎車……
阿杜陷入長久的激動中,久久不能平復(fù)情緒。他說只要努力下去,總有一天他弟弟烏力會被看中,會有機(jī)會去參加比賽。被看中的那天,村里來了幾個陌生人,他們朝烏力的細(xì)長腿,只瞥了那么一眼就夠了,因?yàn)槟鞘巧竦难劬Γ壑腥鱿碌氖翘焐系墓饷ⅰ?/p>
阿杜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光芒中。他瞇著眼睛,或許是那光芒過于明亮而使他無法睜開,也或許是他不愿睜開,以防那光芒倏然消失。這時,一陣風(fēng)從阿杜面前吹來,帶來巴戈埃河水的氣息:雨季快來了,河水等待著上漲,上尉魚將奮力游向一條更大的河流,去找尋那個能解除咒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