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版2020年第4期|劉慶邦:踏雪之訪(節(jié)選)
窗外有些發(fā)白,文豐以為天亮了。似睡似醒之際,他的眼睛還迷糊著,還不是被擦亮的狀態(tài)。擦亮他眼睛的不是別的東西,是他的眼皮。他把眼皮眨了兩眨,等于把閑置一夜的眼珠子擦了兩擦,眼睛才明亮一些。這時再往窗外看,他不禁有些驚喜,不光他的眼睛亮了,他的心仿佛也亮了起來。下雪了,外面像是下雪了,映進窗內的不是天光,像是雪光。因玻璃窗上結有一些冰花,看去像隔了一層霧,他吃不準到底下雪了沒有。窗戶一側對著他的床頭,他從被窩里坐起來,光著上身,頭抵著窗玻璃往外看。這一次他看清楚了,確認了,老天爺真的下雪了。他看見,外面的窗臺上已砌了一層雪,砌起來的雪,已擁到了窗框的下沿。沒有刮風,雪下一朵,存一朵,看樣子還會越砌越高。往上看,窗戶上方雪光熒熒波動,一波未落一波涌,一波更比一波興。蜂舞蝶陣亂紛紛,這不是下雪又是什么!
冬季漫長,晴天的時候總是多,下雪的時候總是少。入冬以來,這個冬天一直是干冬,人們一直盼望著能下一場雪,這場雪總算從天而降。這里是礦區(qū),文豐所在的工廠是煤礦支架廠。礦區(qū)的主色調是黑,是從里到外的黑,徹頭徹尾的黑。黑得連田里的麥苗都成了黑色,有麻雀從礦區(qū)飛過,似乎也會變成烏雀。有什么辦法可以把礦區(qū)的色調改變一下呢,可以把黑色變成白色呢?人的眼珠有黑也有白,日子有黑夜,也有白天,礦區(qū)的面貌總不能一黑到底吧!那么,用水洗行不行呢?恐怕不行。好比煤的本質就是黑色,你越洗它就越黑。在地上撒些石灰行不行呢?恐怕也不行。你可以在某個場地撒一些石灰,使場地在小面積范圍內由黑變白,可是,還有房頂呢,樹木呢,天空呢,你總不能指望用石灰來個全覆蓋吧,那得拋撒多少石灰呀!好啦好啦,別發(fā)愁了,雪來了!在人們還睡得昏天黑地的時候,雪悄悄地來了,一下子就下了個鋪天蓋地。改天也好,換地也好,要把黑世界變成白世界,還得靠雪呀,還只能靠雪啊!
下雪是一個喜訊,文豐得到了喜訊,想對住在同一間宿舍的工友們報告一下。他相信,工友們聽到喜訊,也會很欣喜。他回過頭在宿舍里看了一下,見兩個上夜班的工友尚未下班,他們的床鋪還空著,只有一個工友在蒙著頭睡覺。他的嘴張了張,沒有報出聲來。他的心比嘴快,想到把熟睡的工友叫醒不太好。窗外的雪在那里明擺著,等工友醒來,自然會看得見。宿舍內生有一爐煤火,睡覺前,文豐用和得稀軟的煤泥把火口封上了,只用火錐在煤泥中間扎了一個火眼。經過一夜的蒸烤,煤泥被烤干了,火眼那里生長出一支火苗。他在宿舍的暗影中發(fā)現(xiàn),火苗是紅色的,好像一枝紅花。這枝在夜里開放的“紅花”,應該是獻給白雪的吧!
文豐沒有開燈,若是開了燈,就顯不出窗口的白了,他不想讓電光奪了雪光的光彩。他沒有起床,又在被窩里躺下了。他在心里祈愿著,雪千萬不要停,夜里下,早上下,中午下,下午下,再下一天一夜才好呢,下得天翻地覆才夠意思呢!文豐是一個善感的青年,他的感覺與別人的感覺也許不大一樣。他的感覺,悄然而至的大雪,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給他寄來的一封信,每一朵雪花都像是一頁信紙,每頁“信紙”上都寫滿了字。那些“字”有著雪花一樣的符號,每個符號都能喚起他對雪的記憶。記得還在農村老家時,有一天夜里下大雪,雪下了一夜,把堂屋的門都堵住了,堵到了門半腰。母親一打開雙扇木門,半堵雪墻一下子倒塌在屋子里,撲得屋當門都是雪塊子。母親蹚著雪去灶屋做飯,需要先用鐵锨把堆砌在屋門前的雪鏟去一些,才能把灶屋的單扇木門打開。在他的記憶里,在每年的春節(jié)前,他們那里都會下雪,直到放炮過年了,雪都化不完,需要把殘雪堆在墻角,或堆在樹的根部,才能給春節(jié)的歡樂打開一些場子。而紅色的炮紙落在殘雪上,融化的雪液總能把炮紙洇濕,洇出一塊塊殷紅,像開在白雪上的一朵朵蓮花,或木槿花。更讓文豐難以忘懷的是,他們村里有一位會拉弦子的盲人,每當天下雪時,盲人的弦子總會響起來。他的眼睛看不見下雪,不知他對下雪是怎樣感知到的,反正只要一下雪,他的弦子必定會響起來。人們似乎不記得他在晴天晴地時是否拉弦子,但人們都記得,只要天一落雪,他的弦子聲一定會及時響起來。這樣一來,他的弦子聲就成了一個信號,弦子一響,村里人就知道又下雪了。他拉出的曲調兒一點都不歡快,而是有些悠遠、凄婉,甚至充滿無盡的憂傷。聽到弦子聲后,文豐不止一次踏著雪去盲人家里近距離地聽。邊看邊聽是允許的,但不能說話,只能悄悄地睜著眼睛看和張著耳朵聽。這是盲人定下的規(guī)矩。讓文豐感到吃驚和難忘的是,他不止一次看見,盲人正旁若無人似的拉著弦子,卻有兩行清淚從盲人的眼角流下來,慢慢流到盲人鼻梁兩側的鼻凹子里。盲人的鼻梁高高的,顯得有些蒼白,像是用石膏雕塑而成。在雪光的映襯下,盲人流出的眼淚明溪溪的,似有雪花的翅膀在淚光中翻飛。文豐不能明白,盲人在雪天拉弦子時為何會流淚,他的眼淚是為漫天的大雪而流?是為自己拉出的曲調而流?還是為自己而流呢?也許都有吧!
在記憶中再現(xiàn)盲人的眼淚,文豐的眼角也快要濕了。這真是,天不下雪讓人愁,天下大雪更讓人愁?。‘敯l(fā)現(xiàn)下雪時,他腦子里一明,第一個想到的是他的女友。他和女友的戀愛已談了一年多,逐漸接近成熟的程度。在初春,田野里的殘雪尚未化盡,他們去山溝的崖畔采過金燦燦的迎春花;夏天,他們來到一處煙波浩渺的水庫邊,用抻開的手絹在生有水草的清水邊捕魚捉蝦;秋來時,當山野五彩斑斕之際,他攀上柿子樹,為站在樹下的女友摘熟的、紅紅的柿子吃。去外面游玩之后回到廠里,文豐興猶未盡、意猶未盡似的,就用筆、用文字,把游玩的過程記錄下來。他是以短句的形式記的,類似人們所說的新體詩。既然是用文字記錄,就有一個命名的過程,也是一個修辭的過程。名不是那么好命的,他抓住一個感覺,或一個意思,調動腦力想啊想啊,才比較貼切地把名命下來。辭也不是那么好修的,往往是,他在自己大腦有限的辭庫里扒來扒去,挑來挑去,才能找到一個既能表情也能表意的辭。生活是一個過程,生命是一個過程,游玩當然也是一個過程。不管什么過程,如果沒有文字的參與,過程過過就過去了,如過眼煙云一樣,不會留下什么痕跡。而一旦有文字參與進來,一切的一切都變了樣子,仿佛胎也脫了,骨也換了,雪中能長出炭來,石頭上能開出花來。拿他和女友外出游玩來說,如果不用文字記錄下來,會顯得平平淡淡,不足為奇。一變成文字的東西呢,就陌生化了,就有了近乎明媚和奇異的色彩。他們在游玩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環(huán)境有多么美好,并沒有和審美聯(lián)系起來。現(xiàn)實一搬到字面上呢,就有了畫面感、升華感,給人的是美不勝收的感覺。不管他們玩山玩水、玩蟲玩魚、玩花玩果,從不敢輕易想到詩。在他們心目中,詩是那么高雅的東西,那么神圣的東西,他們所玩的那些靜物或動物,怎么能說得上是詩呢,它們有什么詩意呢?而他們所玩的內容由文豐寫成了分行的句子呢,面貌煥然一新,頓時就有了詩意。卻原來,那一山一水、一蟲一魚、一花一果,都是詩歌的素材,都是詩意的載體??!再有,文豐在白紙上寫下的黑字,如鐵板上釘釘,留住了他們共同活動的美好和詩意,同時留住了他們青春的年華、蓬勃的朝氣,和貼心貼肺、貼肝貼腸的愛情。
他們每外出游玩一次,文豐就寫上一篇。寫完了,就拿給女友看。女友有著浪漫的情懷,很喜歡看文豐所寫的東西,每看一篇,都表示贊賞,并很珍惜似的保存起來。之后,她向文豐建議,再出去玩玩吧!文豐明白,女友的需求不再是單一的,至少是雙重的,在物質世界里暢游過,還要到精神世界里暢游一番,是希望文豐再寫東西。這樣一來,女友的需求就形成了文豐寫作的持續(xù)推動力,并形成了一種從物質到精神的良性循環(huán)。在一個偏僻的礦區(qū),有一對青年工人,在他們二十來歲的青春歲月,就這么不聲不響卻激情滿懷地享受著他們的人生,創(chuàng)造著他們的生活,拓展著他們的世界。望天天高,望路路長,他們覺得這一切可真好啊,好得讓人溫柔無邊。他們對眼前的一切深感滿足,這就可以了,還要求什么呢,這樣就完全可以了。他們想讓時間停滯下來,他們也不再繼續(xù)長大,就這樣把戀愛談下去,談下去,談它個??菔癄€。他們幸福得有些暈眩,有時懷疑他們的生活是不是真的,他們是不是在做夢?他們只得互相拉一下手,用雙手的熱度和力量,感知一下戀愛的存在。
任何懷疑都不是無緣無故,從深層次的原因來講,他們的懷疑來自他們的隱憂。他們擔憂戀愛能不能繼續(xù)下去,能維持多久。他們覺察到了,別人認為他們的戀愛不夠革命化,有些不合時宜。果然,人家把文豐所寫的東西都從女友那里收繳走了。連里(車間被改成了民兵連,實行軍事化管制)的指導員經過審查,認為他們被資產階級的香風吹昏了頭腦,掉到資產階級思想的泥坑里去了,有必要拉他們一把。拉他們的辦法,就是組織動員全連的職工批斗他們。在每天的班后會上,他們已被連續(xù)批斗了三場,批斗的火力越來越猛。指導員嫌批斗的力度不夠大,火藥味兒不夠濃,有一次,趁一個工人捅煤火爐捅得火花四濺時,指導員說了一句一語雙關的話——把火燒得越旺越好!
人家批斗他們的目的,當然是把他們分開,不許他們再“資產階級”下去。說是提倡自由戀愛,其實不管在什么時候,戀愛從來都不自由,不是受這樣的制約,就是受那樣的制約。正是因為戀愛不自由,才有了對自由的向往,才有了自由戀愛的說法。文豐目前的處境就是這樣,和女友處在一個被強行分開的狀態(tài)??伤绞遣荒芎团岩娒?,對女友思念得就越厲害,仿佛他整顆心都在女友身上。早上這個時候,女友或許仍在女工宿舍里睡覺,外面下雪的事,不知女友發(fā)現(xiàn)沒有。他聽女友說過,她也很喜歡下雪。要是在沒有批斗他們之前,他會勇敢地敲開女友宿舍的房門,把下雪的好消息報告給她。如果女友提出到雪地里走一走,他當然會欣然答應奉陪。雪是白色的,白得比白紙還白。但雪卻是一種難得的標記,一塊兒在雪地里走一走,不知會留下多少難忘的記憶呢!然而,有討厭的然而在,文豐哪里還敢去找他的女友呢!
天亮之后,雪還在下著,而且越下越大。穿衣起床后,文豐站在門口往外面看了好一會兒。雪片子不是在飄,而是垂直下落,每一片雪似乎都很有分量。這樣的下法,如果擱在夏天,應是在下大雨。到了冬天,就變成了下大雪。據(jù)說雪片子在高空時還是液體的形狀,接近地面遇到冷空氣時,才變成了固體的雪片子。雪片子似乎對液體狀的雨水有一定的延展擴大作用,使雪片子在空中的密度顯得比雨點子要大,遮蔽性也更強。一時間,大面積的雪片子似乎把天地之間的空間都充滿了,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他看著看著,有些迷惘,也有些走神,好像有些忘我,亦不知身在何方。見有工友在門外的雪地里行走,并大嚷好雪,他伸手接了一下雪,才回過神來。
花兒不可辜負,月兒不可辜負,雪同樣不可辜負。他穿上自己的棉大衣,蹬上翻毛皮鞋,戴上那頂舊軍帽,決定到雪地里走一走。他不能到女友那里去,只能是亂走。好比女友既是他的方向,也是他的目的地,如今他沒有了方向,也失去了目的地,只能跟著大雪,雪行我行,走到哪里算哪里。
他剛走出宿舍的門口,密密匝匝的大雪片子迅即把他包圍起來。在宿舍里烤過煤火,他的臉還是熱的。雪打在臉上,他覺得自己的臉頰一涼一涼,雪很快就化了。雪花落在他的鼻梁上時,化得沒有那么快。別看他的鼻梁是他臉上的第一高度,他的眼睛卻看不見他的鼻梁,而鼻梁上一落了雪呢,好像把鼻梁的高度又提高不少,他看到雪片的同時,似乎連帶著把鼻梁也看到了。雪落在他嘴唇上時,他用嘴唇一抿,把雪片子抿到嘴里去了,覺得有些甜絲絲的。雪和他的眉毛大概有某些相近之處,雪似乎喜歡他的眉毛,眉毛仿佛也喜歡雪,雪在眉毛上停留得更長一些,有了層層疊加的效果,黑眉毛很快變成了長長的白眉毛。同時,雪落在他的帽子頂上了,落在他豎起的棉大衣的栽絨領子上去了,也落在了他的肩頭。他原來以為,雪很輕很輕,輕得一點分量都沒有。今天隨著落在他身上的雪不斷加厚,覺得輕來輕去的堆成山,雪多了還是有一定分量的。他原來以為落雪無聲,而他今天好像聽到了落雪的聲音,那聲音嘰嘰喳喳,像是一群女孩子在說悄悄話。不管雪落在他身上任何部位,他都不會馬上把積雪清除。一年到頭,身上好不容易才落了一些雪,雪那么潔白,一點都不嫌棄他,他怎么舍得把雪清除掉呢!
地上的雪大約超過了半尺深,他的腳一踏,就陷了進去,腳一抬,就現(xiàn)出一個腳窩。新雪是松散的,還沒有落實和凍結,呈現(xiàn)的是虛蓬的狀態(tài)。新雪不僅包裹在他的鞋面子上,連褲腳上也都沾了雪。他把腳抬高,猛地在雪面上震了一下,他的震收到的是爆炸般的效果,積雪四溜子開花,在雪面上“炸”出一個比腳窩大得多的雪坑。雪面上留下的腳窩還不多,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看到了自己留下的一串腳窩,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腳窩是那么深入、明顯、新鮮、好看!在地上沒有雪的時候,人們不管在什么地方走過,一般很難看到自己的足跡,走過跟沒走過差不多。而地上一旦有了雪,人們就可以留下足跡,并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足跡。這大概也是人人都喜歡下雪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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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慶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農村?,F(xiàn)為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主席,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等七十余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南丁文學獎、孫犁文學獎等。根據(jù)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jié)銀熊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西班牙、越南等外國文字,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