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2期|程永新:青城山記(節(jié)選)
……
披風出事了。
披風是在巡視市集時結(jié)識民女麥子的。
年僅十六的麥子長得眉清目秀,吸引披風的眼光自在情理之中。那時候,因為數(shù)日沒有進食,麥子餓得四肢無力,暈倒在爺爺?shù)纳砼?。即便如此,披風還是在三三兩兩的饑民中一眼把她找出來。
東平湖一帶盛產(chǎn)棗樹,饑民們先是吃棗子,吃完所有果樹上的棗子再以棗葉果腹,最后連棗葉也吃完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棗樹上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
披風把麥子扶上馬,將祖孫兩人帶到大營,命人賜以食物。祖孫倆每人喝了兩大碗粥。
第二天披風牽著馬步出大營,麥子從一棵棗樹下閃出來,她的身后竄出一只瘦骨嶙峋的脫毛小狗。麥子的手中拿著幾顆干棗,走到披風面前,笑瞇瞇地遞給披風。披風一把抱起麥子扶上馬鞍,自己也翻身上馬,戰(zhàn)馬一陣風似的沿著湖邊跑向曠野,小狗飛快地箭鏃一般跟了上去。
山坡上,披風側(cè)身躺著,麥子脫了鞋在濕漉漉的草叢里雀躍奔跑,陰沉沉的天,寂寥而悠遠,陰沉沉的湖,微瀾而遼闊,但此刻似乎都被少女的熱情和柔軟的身軀所點燃,所煽動,完全沒有戰(zhàn)場的死寂和沉悶。馬悠閑地在山坡上尋覓,狗竄來竄去興奮異常,漸漸地,披風的眼光被麥子裸露的小腳所吸引,那是一雙披風從未見過的小腳,如此完美,如此潤澤,粉紅、光滑、細膩,像玉器般含蓄地收斂著光,晶瑩的水珠撲灑在腳踝上,又朝四周飛濺。
麥子終于坐在披風的邊上,披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麥子那雙漂亮的腳。
“披風哥,你怎么啦?”麥子不解地看看披風,又看看自己的腳。
“你的腳好看。”披風由衷地贊嘆。
“腳有什么好看的,披風哥真傻!傻哥哥!”麥子的手指戳到了披風的額頭。
從小在東平湖邊長大的麥子怎么能理解披風的心思。披風幼時見的女人大多是道姑,成年后遠距離看到的是宮女,近距離接觸的都是青樓風塵女子,打打殺殺,戎馬倥傯,哪見過有這么渾然天成、嬌柔粉嫩的小腳啊。披風恬淡的心境居然被一雙小腳所撩撥,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天色忽然黑下來,湖面起風了,雨說下就下,狂風驟雨中,披風與麥子拉著手跑向遠處的一間茅屋。
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自然。在整個過程中,年僅十六的麥子像是引領(lǐng)者,披風懵懵懂懂地被牽引著前行,策馬加鞭奔跑到一個高高的懸崖上,然后朝深不可測的地方滑行墜落。他的身體膨脹發(fā)熱,像團火一樣熊熊燃燒。當兩個人赤身裸體躺在茅屋地上時,披風仿佛覺得一切都發(fā)生在夢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青城山,回到了童年時光。他從未有過這樣欲仙欲醉的體驗。
“披風哥,你們會去殺城里的人嗎?”待激情過后平靜下來,麥子幽幽地問道。
披風的身體打了個激靈,他的思緒被麥子甜美嬌弱的聲音突然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鞍。磕阏f的是那些叛軍嗎?當然,那些都是犯了死罪的人?!?/p>
“可我哥也在城里!”麥子幾乎喊叫起來。她一躍而起,嘟著嘴,白晃晃的身子在披風面前佇立,令他頭暈?zāi)垦!?/p>
聽聞麥子的話披風一愣。有一瞬間,他閃過一個念頭,麥子莫非就是為此來找他的?但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直覺告訴他,單純自然的麥子不會是那么有心機的人。
麥子開始迅疾地穿衣服。她沉默不語地走出茅屋,小狗噌一下竄出去,活蹦亂跳地跟在后面。
消失在大雨中的麥子與小狗一直盤旋在披風的腦海里,他的心里萌發(fā)隱隱的擔憂,甚怕麥子一去不復(fù)返,不會再來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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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麥子又出現(xiàn)在大營門口的旗桿下面,她的身后帶著七八個面黃肌瘦、索討食物的饑民孩童,披風有些為難,可經(jīng)不住麥子不停央求,命兵丁去營地伙房拿了飯團和肉干來散發(fā)給那些孩童,誰知當兵丁提著食物走到這些孩童面前的時候,出現(xiàn)了詭異的一幕:孩童的身后突然齊刷刷冒出幾十個老翁和婆婆,這些老人的后代都當了叛軍,留下這些老人一個個餓得皮包骨頭,他們不停地給披風磕頭下跪,連呼“善人”,披風不忍卒睹,心一軟,把他們帶到大營伙房。這些餓昏的老人像一群瘋子,或者說更像一群強盜,把熟食搶完了尚未果腹,看見生米也大把大把往嘴里塞。
人愈來愈多。后來的場面完全失控,來討要食物的饑民絡(luò)繹不絕,人流潮水般涌入,不禁將廚房食物洗劫一空,臨了還把糧倉的糧食搶走,幾座原本高高的糧垛一下矮了許多。眾兵丁上前阻攔,餓瘋的饑民對徒手的兵丁毫不畏懼,更何況披風被麥子糾纏著,麥子不停地拉著披風的手左右搖晃,撅著嘴懇求他對那些饑民手下留情。
待人群緩緩散去,軍營內(nèi)像被洗劫過一樣混亂不堪。
傍晚時分,披風被劉秀芳的人五花大綁羈押到都督的營帳。
這件事情的性質(zhì)無疑是嚴重的。對城墻內(nèi)的叛軍豐子采取的策略是圍而不攻,大營的糧草原本就短缺,豐子讓朝廷火速運糧,無奈大雨連綿,運糧草的馬隊進入山東境內(nèi)后無法前行。
劉秀芳坐在一張椅子上,一語不發(fā),靜候豐子處置。呼延廷給劉秀芳端來一盞茶,劉秀芳擺擺手,不接茶盞。
豐子倒背著手,閉著眼睛,仰頭面朝營帳頂棚,寬闊的背顯露在透進營帳之門的光影中。
靜默幾分鐘后,豐子側(cè)過身來問呼延廷,那聲音如針尖掉地:“呼將軍,這擅發(fā)軍糧按戰(zhàn)時律法是什么罪?”
呼延廷尚未接話,披風的頭已磕在地上,聲響沉悶:“將軍,都是披風的不是,披風知罪!披風知罪??!”
“將軍……”呼延廷雙手作揖半跪下,帶著哭腔說,“披風有罪,在下請求讓他戴罪立功,將功補過!”
豐子的眼神從呼延廷臉上緩緩轉(zhuǎn)向披風,聲音微微發(fā)顫:“怎么能犯這種渾呢?軍糧也能隨便散發(fā)的嗎?這倒好,草民百姓居然全搶上門來了?;奶瓢。∩米詣佑密娂Z你知道是什么罪嗎?這……這是死罪,你披風不知道嗎?”
“豐都督說的對,擅發(fā)軍糧按朝廷大律是死罪,可那些饑民大概也是餓昏了,真是無法無天吶?!眲⑿惴济鏌o表情地說,似乎在替披風說情,又似乎在譴責饑民。
“劉監(jiān)軍說的在理,大敵當前,我軍要穩(wěn)住陣腳,不可自損大將呀!”呼延廷邊說邊偷覷豐子的臉色。
“軍中的糧草維持不了數(shù)周,如今大半被搶,我擔心,無法剿滅叛軍,朝廷怪罪下來,我與豐都督恐怕……恐怕都難以交差啊!”劉秀芳憂心忡忡地說。
“劉監(jiān)軍,現(xiàn)在救人要緊,你萬萬不可火上澆油……”呼延廷明顯是急了。
“呼延將軍,一切皆由豐都督裁斷,如果豐都督?jīng)Q定讓披風將軍戴罪立功,在下附議。披風將軍與豐都督是總角之交的兄弟,事已至此,在下不糊涂,知道利害關(guān)系?!眲⑿惴颊Z氣誠懇地說。
此時此刻,劉秀芳說什么豐子聽起來都像是陷阱,他在琢磨劉秀芳話中的弦外之音。豐子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只覺得胸口憋悶,一團團的火焰四處奔突,卻無法往上冒。劉秀芳話語里有玄機,可這玄機是什么呢?意思是這次他劉秀芳愿意網(wǎng)開一面,但必須他豐都督領(lǐng)情?可豐子偏偏就是不想領(lǐng)他的情。
“你們都別說了,還是按律法辦吧?!必S子一字一句說。
正在此時,營帳內(nèi)閃出蓮蓉,跪拜在地,“求將軍饒恕披風,披風曾救過蓮蓉的命,倘若他的罪無法赦免,妾愿意替他赴死!”
場面死一般的靜寂。
“婦人之見!”豐子勃然大怒,四處奔突的火焰一下找到出口,“來人!將這婦人給我綁了!”
“將軍,萬萬不可呀!” 被捆綁著的披風掙扎著移動膝蓋擋在蓮蓉的前面,回首又對蓮蓉說,“夫人不必多言,禍是披風闖的,理應(yīng)由披風一人擔當。在下知道,即便班師回朝,披風也難免一死!”
“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豐子指向披風腦門的手在抖動,痛心地說。
“一人做事一人當,求將軍不要遷怒夫人!”披風凜然地說,“披風最后請求與將軍單獨說幾句話,希望豐將軍恩準!”
少頃,豐子擺擺手:“你們都退下。”
營帳內(nèi)只剩下兩個人,披風抬起頭,語速很快地說:“將軍,劉府的丫鬟荷花已被我派人保護起來,就在青城山我爹那里?,F(xiàn)在基本可以確定,嚴府的車夫就是被劉聚之的人除掉的。劉聚之當年買通車夫,將幾包銀兩事先放在馬車上,事后又殺人滅口。我聽說那個老賊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披風雖死無憾,但悲不能親眼見到劉聚之覆滅的那一天。將軍一定要為豐老爺子的舊案鳴冤哪!”
“你呀,你真是個混賬糊涂蛋,把我所有的計劃全攪亂了!” 豐子閉目仰天,長嘆一聲,“這一切難道皆是天意嗎?”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朝廷不公,將軍不妨揭竿而起,自立為王!”披風兩眼錚錚發(fā)亮。
“休得胡說!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你我之間情同手足,后事我會安排好,瘸子伯我也會照顧的,你放心上路吧!” 豐子別過頭去說。
“將軍!江湖險惡,您多保重,恕屬下不能再伺候您了!”披風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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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平湖平亂最終大捷,可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謀事者自然是豐大將軍,圍而不攻,讓城中幾萬叛軍困獸猶斗;而生死攸關(guān)命懸一線之時,是老天爺出來相助。那天晚上豐子與呼延廷走出營帳,沿湖邊走了一圈,走著走著,看到朦朦朧朧的一彎淡月,若隱若現(xiàn)地懸掛在夜靄籠罩的遠邊天際。其實那時候軍中已幾乎快要斷糧,困擾豐子的是:如果大雨繼續(xù)不停,一萬兵馬以何來果腹充饑。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么退兵,要么拼死攻城。退兵朝廷不會答應(yīng),拼死攻城,那就是魚死網(wǎng)破,是豐子最不愿意采納的下策。豐子看到那一彎煙云遮蔽的淡月,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他知道,轉(zhuǎn)機來了。
果不其然,翌日,山東境內(nèi)的天氣次第放晴,十幾個時辰后朝廷的糧隊來到大營,大營里一片歡呼聲。
城中因為缺糧,又兼臨時聚集撮合的隊伍,可謂烏合之眾,每日有人跳入東平湖尋求活路,豐子率大軍攻入城中,只見城中街衢伏尸滿地,很多奄奄一息的人都是因為饑餓所致,除去逃跑的與戰(zhàn)死的,俘獲的叛軍人數(shù)不及八千余。
在如何處置這些叛軍俘虜?shù)膯栴}上,豐子與劉秀芳發(fā)生激烈的爭執(zhí)。劉秀芳要就地殺戮這些俘虜,豐子不依,他說自己是統(tǒng)帥,如何處置俘虜應(yīng)由自己說了算。豐子讓叛軍俘虜每人寫一份悔過書,摁上血印,把他們?nèi)糠帕恕?/p>
東平湖大捷,豐子率領(lǐng)大軍班師回朝?;氐蕉级礁S子連夜奮筆疾書,次日上朝第一個遞上奏折,懇請皇上給山東災(zāi)區(qū)輕徭薄賦。監(jiān)軍劉秀芳隨后也上奏折,籠統(tǒng)回顧平叛過程中都督府將士的功績,最后似乎輕描淡寫地提到豐都督獨斷做主遣返叛軍俘虜之事。
皇上龍顏漸漸變得陰沉,滿朝文武官員都不敢吱聲,東張西望一片寂靜。
劉秀芳留有一手,奏折中并未提及都督府大將披風擅自散發(fā)軍糧之事,這讓豐子頗感意外。內(nèi)閣一位老臣不合事宜地上奏稱都督府治軍嚴明,平定山東之亂理應(yīng)賞賜?;噬铣聊徽Z,有一大臣見狀,立即上奏說豐都督釋放亂民有損朝廷威嚴,唯恐海內(nèi)競相仿效。朝廷文武官員形成兩派意見,各陳己見,爭議不休。
最后皇上下旨,豐子被降四江總兵,不日遷出都督府,赴江都上任。豐子攜家眷及大隊人馬到江都后,將所有的軍機要務(wù)都交給副總兵打理,他異常珍視難得的清閑,與蓮蓉住在江邊總兵府的一座私宅中,養(yǎng)養(yǎng)鳥、澆澆花,賦閑將息,過著閑云野鶴般的日子。
這期間豐子與蓮蓉以給娘祭祀為名去過一次青城山,瘸子車夫在天師洞前恭迎豐子一行,旁邊一位身穿道袍的婦人攙扶著他。瘸子車夫雖說老了,眉毛很長地支棱著,頭顱謝了頂,露出紅彤彤光亮的天靈蓋,背已極度彎曲佝僂,但身板看上去還算硬朗。
“少爺啊少爺!”瘸子車夫看見豐子,淚水一下就涌出來了。
豐子向前疾走幾步,跪拜在瘸子車夫的面前,他向瘸子車夫謝罪,責怪自己未能保護好披風。瘸子車夫老淚縱橫,也相向跪倒在地,雙手扶住豐子的臂彎,連聲說:“萬萬不可呀少爺,萬萬不可!披風是犯了死罪,老夫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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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永新,出生上海,職業(yè)編輯,業(yè)余作家。編審,現(xiàn)任《收獲》主編。
負責責編的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腔》、蘇童的《黃雀記》、李洱的《應(yīng)物兄》獲得茅盾文學獎,負責責編的中短篇小說多次獲得魯迅文學獎,榮獲第四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優(yōu)秀編輯獎。
著有長篇小說《穿旗袍的姨媽》和《氣味》,中短篇小說集《到處都在下雪》,散文集《八三年出發(fā)》以及中國第一部“個人文學史”《一個人的文學史》,主編編選《中國新潮小說選》,擔任大型電視片《上海建筑百年》的總策劃、總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