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8期|索耳:傳世之寶(外二篇)
傳世之寶(外二篇)
索 耳
一個滂沱的雨夜,接近子時,騎士們還在宅邸里打牌,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金騎士瞟向銀騎士,銀騎士瞟向銅騎士,銅騎士默默放下手中的牌,走到門邊,小心地撕拉出一條縫,隱約看到黑暗里的兩道圓影。是兩個矮人,他們隔著門縫喊道:“大人,行行好,雨下得太大了!放我們進來躲一躲吧!”銅騎士心軟,就拉開門,讓兩個矮人進來。他囑咐他們,只能在玄關里待著,不能隨便走動。矮人答應了,銅騎士便回到房間里繼續(xù)他的牌局。等他回來,一拿起牌時,發(fā)現(xiàn)手里的好牌已經被盡數換過。銅騎士瞥了瞥金騎士和銀騎士,他們假裝在看牌,喝著啤酒,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銅騎士差點想哭出來,今晚他已經輸得一文不剩了。就在這時,大廳里突然響動了一聲。騎士們緊張地站立,他們以為是主人家回來了,金、銀騎士又指揮銅騎士,快去看一眼!銅騎士走到大廳,才發(fā)現(xiàn)是兩個矮人在壁爐旁邊烤火,他有些生氣,問他們?yōu)槭裁礇]有遵守約定,矮人眨巴著大眼睛,回答說,太冷啦,一直待在那里他們會凍死的。這時金、銀騎士也過來了,一看到兩個矮人,頓時火冒三丈,問清緣由,立即就要趕矮人出去。他們一邊趕,一邊狠狠斥責銅騎士:“你這是要害死大家!你不知道現(xiàn)在在鬧瘟疫嗎?怎么能隨便讓外人進來?”一提及“瘟疫”兩個字,騎士們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兩個矮人被趕到門口,外面的濕冷仿佛隔著門板都能滲進來。其中一個矮人突然說,他身上有件寶物,是否可以用它來交換借宿一晚。騎士們問是什么寶物,不妨拿出來看看。矮人便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個蟬蛹般的東西,通體透綠,聲稱這東西可以用來假死,只要把它含在舌根底下,眼睛一閉,馬上就會渾身冰涼,大氣不出,跟死尸無異。說完,矮人還親身試驗了一把,就跟他所描述的那樣,這東西真的能在一瞬間,讓大活人變成一具尸體。騎士們嗤笑著,這玩意兒能有多大用處呢?在家里逗逗小孩還差不多。矮人卻馬上反駁說,他們想錯了,這可是救命的寶物。試想一下,各位大人出入戰(zhàn)場,也是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誰能保證永遠不出意外呢?可是有了這個東西就不同了,仗一開打,直接把它含在嘴里,往地上一躺,裝死就完了,還能騙點撫恤金。再說了,就算不上戰(zhàn)場,私底下尋仇的也是有的,打不過對手怎么辦?還是裝死,不會引起任何懷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矮人說到這里,刻意放低了聲音,仿佛在透露一個驚天的秘密——這東西甚至能騙過瘟疫的眼睛,千真萬確,瘟疫也是有眼睛的,見人就殺,這東西剛好能騙過它,它不殺死人。瘟疫若來屠城,只要躺在地上假死,等它過去,再爬起來,就能渡過一劫。騎士們聽完這番話,信以為真,這確實是一件大寶物,連忙和矮人達成交易,把他們恭敬地重新請回大廳的壁爐旁。金、銀騎士命令銅騎士,今晚好好伺候兩位矮人,然后帶著寶物回房間里把玩去了。銅騎士答應下來,當晚留在大廳里,陪矮人閑聊起童年、流浪和無果的愛情。矮人唱起從太陽島學來的民謠,明媚如G調的單簧管。銅騎士漸感困意,不知何時墜入了夢鄉(xiāng),等他次日早晨醒來,壁爐里的余燼已經涼透,兩個矮人也已經不在了。他去找金、銀騎士,卻發(fā)現(xiàn)房間里都是搏斗的痕跡,各自的兵器插在對方的身體里,兩人躺在地上,已經沒氣了。顯然也不是假死,因為那顆寶物就在地上,銅騎士把它撿起來,裝進自己的口袋里。天意如此。后來瘟疫幾次掃蕩大陸,銅騎士依靠它,一次又一次地躲過了劫難。每次劫后他醒過來,舉目望去,都能看到大地上鋪滿了尸體,只有他幸存下來。這帶給他某種痛苦。為了抵抗這種痛苦,他把下一次醒來的時間無限延長,也許是幾百年后,他的不朽之身被當作最具盛名的木乃伊,陸續(xù)輾轉于維薩里在博洛尼亞建立的只有七八平米的實驗室、無敵艦隊統(tǒng)帥帕德拉的艙房和愛德華·伊達爾戈上校烤土豆的地窖里,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山東省濟南市,孫傳芳北撤前一晚的府邸后院,一個保姆跑出來,大呼小叫,說是她親眼看到一個身形如侏儒的夜賊潛進來,偷走了木乃伊嘴里的寶珠,然后木乃伊竟自活動了起來,跟著賊人走了。此話被當成笑料在北伐軍中傳了很久。
賽博朋克化的中古史研究
公元2世紀末,公孫瓚攻略冀州失利,退回幽南,在易水北畔筑京,挖壕溝十道環(huán)繞,在壕溝間堆積土丘,層層疊疊,都有五六丈高,再在上面修筑城樓護衛(wèi)。在這些上千城樓圍攏的中心,有一個最高的土丘城,至少十丈之高,那就是公孫瓚本人居住之處,據說他每晚都可以跟仙人交談,而從窗戶投下一只鞋,其下降的勢能足以擊斃恰巧經過的路人。普通的民眾和兵士也根本見不著他們的主公,公孫瓚用厚重的鐵門輔以鎖鏈,圍住居所,平時也不出門,文書往來都用繩子引上,如有諭令,也是交由婦女口頭傳達。因此,這是一座平權之城,不失之城,安樂之城,其囤積的糧食有三百萬斛,供幾萬人吃五年也吃不完。公孫瓚甚至讓人放出風聲,傳到袁紹陣營,部下都感驚駭:“公孫伯圭,神人也,不可抗之?!痹B卻笑笑,回應說,自守者不足為慮。兩年后袁紹圍攻易京,圍了三年之久,城內巋然不動,自家的軍糧卻熬完了幾輪,方知此城的厲害,于是想了一條妙計,易京之堅,全在地面以上,地面以下,則是易京的弱點所在,猶如頂天立地的巨人也有他脆弱的腳踝。當即命人偷挖地道,鑿穿壕溝,直挖到城丘之底,用木柱支撐,再燒毀木柱,于是整個易京倒塌,許多人死于這場人造地震之中。袁紹大勝進城,登上公孫瓚所居宮殿,只見美女伏地,卻不見公孫本人,問及那些美女,都瑟瑟發(fā)抖,說:“也有好久沒見到主公了,半年前他藏身閣樓,每日諭令都是隔著門板傳話,后來聲音漸弱,幾不可聞,因為他下有嚴令,也不敢問,近來城中事務都是我等決斷的?!痹B便率人至閣樓,破門而入,見門口一人應聲癱倒,面目酷似公孫,以劍刺之,卻沒有血液流出,嘴中仍吃吃發(fā)聲,定睛一看,是個機器人偶。閣樓內再無其他異常,公孫也久尋不獲,袁紹雖然心中疑慮,但也只能接受這一事實。亦有傳說公孫瓚已被仙人接引。之后袁紹在易京盤桓,每日遍數金銀,與美人飲酒尋樂,似乎漸漸忘了宏圖霸業(yè),有臣屬擔心起來,向他進諫,被當即處死,如此再沒有人敢吭聲。就這樣在仙境般的易京宮殿里度過數月,直至某一日,宮中突然失火,蔓延至全城,什么奇稀珍貴,土雞瓦犬,統(tǒng)統(tǒng)化成灰燼。群臣舍命把主公搶救出來,人已被煙火熏暈,面如土色,好歹救治一番才睜開眼睛,遠遠觀瞻著燃燒的易京,說:“好一場焰火!”自此袁紹再無貪戀,回歸本職,準備與曹操的決戰(zhàn),僅僅過了一年多,兵敗于官渡的大火,兩年后病逝。后來有學者研究,易京大火救出來的袁紹,并非那個統(tǒng)一河北的梟雄,而是替身的機器人,真正的袁紹,和公孫瓚一樣,在閣樓上叩開天門,與神仙交往,早已被引渡至天界。這篇論文題目叫《厄餓斯、袁紹與無糖汽水及無毛貓:論中古時期賽博朋克化的路徑躍遷與城市再域性》,知網下載次數為六萬八千一十三次。其作者為湖北籍,1967年生,袁氏后裔,牛津大學人類學博士,曾上過網紅訪談節(jié)目,受過柬埔寨文化部長的接見。
猴國·猿軍
康熙七年,魏禧從江左回家,在船上碰見陳子燦,彼此交換了故事。旅途中的故事尤不可靠,他們都心知肚明。在勸酒劃拳短暫停頓的間隙,燭光射進他們的眸子,他們各自抓緊搜刮肚內不多的詞句,力求講出來的故事一鳴驚人,能引起對方的興趣并記錄下來,變成壓箱底的文字。這是最好的方法,他們反復驗證過,在對方的文字中存在又不用自己親手去寫,既可以自保,又是文人邦國里的一項殊榮。顯然魏禧很喜歡陳子燦的故事,回去后寫了一篇《大鐵椎傳》,至今還保留在九年義務教育課外推薦讀本里,第五十六和五十七頁。陳子燦卻對魏禧的講述不甚滿意,陳是北平人,舞刀弄槍慣了,對魏的江右黏糯口音本就聽得耳根發(fā)麻,魏卻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他那些夢。魏說他每逢十五,都會夢見自己的亡父,隱約已成一個秘密的儀式。在夢里他們盡情交流,父親甚至允許他騎在脖子上說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們尚未亡國,只是衣食短蹙,更別說手下的仆人,餓都餓死了七八個。如今情形卻大不同,父親剛一問起,他就跪下痛哭,泣不成聲,說近來谷熟年豐,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刻了。他在夢里堅信這一點,不斷向父親強調,醒來后久久悵惘,又懷疑自己是否是對的。當下四海升平,舊友紛紛入仕,流竄的山賊在變少,頭上的辮子似乎也可愛起來,用來教訓小兒,也比一般的鞭子順手。陳子燦聽到這里,很不高興,說,若你如今還在翠微峰作寇,何至淪落到此。說完陳子燦拔出佩刀,一下將自己兩米長的辮子連根斬斷。翌日凌晨,兩人不歡而散,陳子燦提前在太平府下船,因為斷了辮子,不敢到市鎮(zhèn),悄悄在山林間躲起來,以山果充饑,和猿猴為伍,就這樣過了數月,竟怡然自得,身輕如燕,仿佛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全賴這次偶然的機遇。陳子燦推斷,不久前必有某個老仙在此處修行,以至于仙氣不散。陳子燦此時頭發(fā)已三寸有余,體毛亦長,卻漸漸斷了入世的念想。有一天,一個猿猴把他引向兩山之間的夾縫,約可容瘦子擠過,兩邊長滿苔蘚,幽暗濕滑,上方有霧氣凝結,露水不斷落下,浸潤衣袖,走到盡頭,原來別有一番天地。谷中原來已經住有數千人,形貌與猿猴無異,見了陳子燦,紛紛跪拜,稱子燦為王。一問起,是數十年前闖王余部,走投無路,受仙人指引,在這里安身,等機會東山再起。多年以來,眾人雖不知道外頭世事變遷,卻不敢忘復國之志,鑄煉兵甲,每日操練,無論男女老少,都有一身武功,儼然是一股不俗的武裝力量。前陣子仙人托夢,預言陳子燦會來此地,到那時候,眾人以子燦為王,殺出山谷,奪縣掠州,可以成就一番事業(yè)。陳子燦聽了眾人訴說,大喜,認為證明自己的時刻已然到來,于是教眾人立旗制號,國稱“猴國”,軍稱“猿軍”,準備擇日出師。陳子燦還親自寫信給魏禧,說明情況,邀請魏禧加入。信中說,魏公乃江右名士魁首,若是振臂一呼,江右士民莫不紛紛響應,彼時魏公居江右,子燦居江左,與清廷劃江而治,則復國可望。不料魏禧一收到密信,嚇得膽破,當晚就呈上了州官,州官命人快馬加鞭,逐級上報,還沒等鰲太傅指示,各路兵馬已然集齊太平府,把猿山團團圍住。偵察兵先行打探,確是有一條僅容一人的縫道直抵谷底,而谷底只見樹木蕭蕭,荒石累累,哪里有什么軍隊房舍?倒是林間有座茅屋,進去一看,一個人體毛數寸,長得跟猴子一般,喝得爛醉如泥,倒在地上。士兵把他架出山谷,送至軍前,一認面目,陳子燦無疑。州官當場氣笑:早知文人荒唐,竟不知至如斯境地。次日將陳子燦押回州府,以妖人妖言定罪,腰斬棄市。魏禧亦受牽連,蹲了幾年監(jiān),出來后,把此事當作平生最大恥辱,從不跟別人提起,臨終前,還命人把他書稿里跟陳子燦有關的內容盡數焚毀。好在那位家童,那位17世紀中國的馬克斯·勃羅德,堅決地背叛了魏禧的遺囑,還用口頭史的方式,記錄下這段軼事。我如今寫下的這個故事,正是我爺爺親口告訴我的,而他的故事,來自于他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