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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風(fēng):唔,大太陽
來源:《黃河》 | 黃風(fēng)  2021年11月18日11:11

天是包老爺?shù)哪?,掉過去黑了,掉過來亮了。

我又見到大太陽,已斗轉(zhuǎn)星移40年,它還和當初一樣鮮紅。

當初見到它,是一個春風(fēng)成群結(jié)隊的上午,語文老師領(lǐng)讀罷《沁園春·雪》,開始逐字逐句地講解。他一手捧著教科書,一手拿半截粉筆,需要板書時就掉轉(zhuǎn)身去書寫。講到激動處,語文老師尺寸不足的褲子,褲腳一欠一欠的,露出比婦人肉還白的腳腕,趴在他頭上的勞動布帽子做著俯臥撐,耷拉的帽舌一起一伏。板書變得龍飛鳳舞,從窗玻璃斜射到講臺上的一束陽光中,粉筆塵像水中微生物一樣浮游。

我們自然也很激動,但多半是盲從,親眼見過的,唯“山舞銀蛇”,能想象出來的,只有“萬里雪飄”。站在村口,向北即可瞭到的雁門關(guān),冬天大雪紛飛時,奔走的山脈確如蛇起舞,若爬上關(guān)頂?shù)拈L城遙望內(nèi)外,真乃“萬里雪飄”。其余的他怎么講解,總像隔靴搔癢,在我們腦海里都形象不起來,甚至一片混沌。

屋外的春風(fēng)一撥接一撥,從河洼水汪汪的田野上而來,從村莊泛活的大街小巷而來,帶著綠意且催促著綠意,把校門口兩排白楊樹上的芽乳頭似的越刮越大。它們涌進校園,有的變成黃鼠狼的模樣,從教室的縫隙鉆進來,有時會把縫隙撐大,發(fā)出陶罐嗚咽一樣的叫聲。黑亮的陶罐里,酒已一干二凈,但酒魂未散,盛滿月光時,一如既往地清冽。鉆進教室的風(fēng),與我們“沆瀣一氣”,渲染著課堂氣氛。

講到“江山如此多嬌”時,語文老師把書反扣到教桌上,把粉筆丟進粉筆盒,拍拍手上的粉筆塵,從教桌下面的空格里取出一幅畫。他解開系畫的牛皮紙繩,先在教桌上小心翼翼地展開,用嘴吹撲吹撲畫面,然后兩手捉著畫的兩端,拿在胸前向我們展現(xiàn)。

我們不知道他是啥時候把畫帶來的,從他踏著上課的鈴聲走進教室,走上講臺,左腋下似乎就夾著一本教科書和一本教案。他從教桌下面取出畫的時候,滿教室的脖子鵝起來,我們的目光緊盯著他的手,看到畫面的一刻,異口同聲地發(fā)出一聲“哇”。如果換成今天,肯定還會拽個“噻”出來。畫陳面舊色,卻因我們的一聲“哇”亮了,整個教室也跟著亮了。當時我們根本不懂什么國畫,只感覺它不像年畫,但又像年畫一樣美。最突出的是那顆太陽,位于畫面的右上方,仿佛剛畫上去的,剛從云海中噴薄而出。

在“哇”的瞬間,它掉進我同桌的眼中:

啊,大太陽!

他伸出手去指著,對我說:

你看,大太陽!

這天我又見大太陽,是在南海之濱的陽江,跨越的千山萬水,像過去的40年遙遠。遙遠的盡頭,是一座祠堂改建的教室,春夜常有巴掌大的蛾從屋頂深處蝙蝠一樣飛下來,撲到屋梁下懸掛的電燈上,或沒電的時候撲到課桌邊栽著的蠟燭上。有時呼地化作一團火,差點燎了誰的頭發(fā)或眉毛,與助長的燭焰一道躥起,將上方的黑暗燒個窟窿,撇下一絲發(fā)臭的煳味,鉆進窟窿不見了。嚇得上夜自習(xí)的我們驚叫起來,女生的尖叫像打破玻璃,割得窗外的夜皮開肉綻。天亮后,它們又躲回屋頂深處。

那天,躲在屋頂深處的蛾,也聆聽了語文老師的講解。

教室被“哇”亮后,他上身前傾了,大聲問:

祖國的江山美不美?

我們仰起頭,有的還閉上眼,高叫道:

美——!

他滿臉堆笑,把上身重新挺直了,說:

所以啊,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

但是不知為什么,語文老師始終沒告訴我們畫的名字,它留下的印象像課本的一張彩頁,在下一節(jié)講授新課的語文課上,與《沁園春·雪》一起翻了過去。掉進同桌眼中的大太陽,便成了我記住它的名字,后來我當然知道它叫什么,但是仍喜歡叫它大太陽。每當記起的時候,我首先想見的是那輪紅日,然后才是整個畫面。據(jù)說原作上的大太陽,比籃球還大,用最好的朱砂畫的。在陽江去見它時,就像去會往昔的初戀,跨進門的一刻我屏聲息氣,看到迎面墻上的它時,懷揣的呼喚便在心中冒出:

大太陽!

又見大太陽!

在此之前,我其實還有兩次見過大太陽,一次是我初中畢業(yè)考上師范后,在美術(shù)課本中見到的,與晁楣的套色木刻《北方的九月》放在一起,知道了它的名字叫《江山如此多嬌》,也就是最初我在課堂上看到的畫面左上方的那幾個字。作者是傅抱石和關(guān)山月。又從美術(shù)老師口中,知道了它不同凡響的“前世今生”,現(xiàn)在懸掛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另一次是多年后,早晨乘車途經(jīng)一個小城廣場,在幾位大媽的舞樂中,從車窗一掠而過地見到了它,高懸在迎街矗立的畫壁上,與朝日交相輝映。

但奇怪的是,這兩次給我的印象都很淡,好像壓根兒就沒發(fā)生過,因此“我又見到大太陽”,“又”中并不包含這兩次。而這次之所以強烈,我想是見它的地方不一般,是在關(guān)老的故鄉(xiāng)。更準確地說,是在他的故居。再就是來陽江之前,我了解到關(guān)老曾到過我家鄉(xiāng)的雁門關(guān),并且創(chuàng)作了《雁門關(guān)春耕時節(jié)》。那“色彩清新自然”的畫面,有一種村姑形容般的親切,勾起我濃烈的鄉(xiāng)情,近一甲子前的雁門大地,春天是如此美麗:“遠處雪山皚皚,山腳紅花似錦,綠草如茵……”

那年是1964年,關(guān)老與“黃新波、方人定、余本應(yīng)邀到山西省大同、恒山及雁門關(guān)等地寫生”,創(chuàng)作了《雁門關(guān)春耕時節(jié)》。頗有意思有是,畫中的樹仔細看,若隱若現(xiàn)南國椰樹的影子。第二年,他又根據(jù)《雁門關(guān)春耕時節(jié)》,創(chuàng)作了《春到雁門》。兩幅作品“構(gòu)圖類似”,不同的是后者截取前者的局部,然后“進行放大描繪”,“弱化了樹木形象而突出了人物形象”。被弱化的樹木,椰樹的影子沒有了,老樹發(fā)新枝,現(xiàn)在雁門關(guān)下仍能見到與畫中一樣的樹。被突出的人物,四個人騎著自行車,一手握著車把,一手捉著肩扛的農(nóng)具,奔向熱情洋溢的田野。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當年的同桌,他說第一次聽說啊,原來關(guān)山月還跟咱們家鄉(xiāng)有緣啊。“一座雁門關(guān),半部華夏史?!毖汩T關(guān)牛啊,自古星空燦爛,現(xiàn)在又多了一星啊。他說的“星”,僅唐朝即可列一長串,從“詩仙”“詩圣”到“詩佛”“詩鬼”,都在“雁銜蘆管”才能飛越的雁門關(guān)留下了足跡,還有如食膾炙的詩篇。

當年的同桌“啊啊啊”的,多半真情,少半官腔。談起我倆曾像“兩小兒辯日”一樣爭論過的大太陽,他說他上大學(xué)時見過兩次,參加工作后見過一次,如今只是偶爾想起,而且是秋天的時候。當年的同桌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一個漂亮的女同學(xué)挎到了晉南,這兩年奮戰(zhàn)在扶貧第一線。晉南多柿樹,每當秋天樹葉脫光后,顆粒歸倉的鄉(xiāng)野上,一顆顆熟透的柿子懸掛枝頭,他眼中就出現(xiàn)大太陽。

他在電話中說:

大太陽!

紅彤彤的大太陽!

我初次見大太陽是春天,這次見卻是深秋,冬天像凜冽的馬車緊隨其后,在我雁門關(guān)下的故鄉(xiāng),已聞騾馬白霧騰騰的鼻息。而海風(fēng)吹吹的陽江,在那蓬村的果園自然村,季節(jié)依舊過得四平八穩(wěn),秋天只是個名義,“夏日公”照常倒背著手,帶著亦步亦趨的身影,還有三五只鴨,在街上踱步。

午間的果園村,亮晃晃的平靜安逸,偌大的池塘波瀾不驚,茂盛的古榕樹氣定神閑,一如往常消受著時光。除了我們一伙外來者,村中不見幾個村民。我們跟隨“夏日公”,走進關(guān)老故居坐落的小巷。兩邊磚砌的院墻或屋壁,與相夾的磚墁的路面,從頭到尾青一色。許是因了這青色,因了把天裁下一條的逼仄,一眼瞭到底的小巷,感覺卻幽幽的深。踢趿著丁字拖板的渥熱,在巷中晃來晃去,時不時停下腳,勾后手去捉只背上的汗蟲。

關(guān)老故居又名“隔山書舍”,“始建于清朝嘉慶年間”,老屋早被穿皂衣的日子拽著大辮子帶走,拋下的往事由新屋撿起。新屋是十幾年前重建的,與小巷一色的青磚瓦房。沒有我故鄉(xiāng)的青磚瓦房高大,沒有那屋勢廟宇一般壓人,整個的平易近人,一團南國的溫和氣??邕M門的一刻,我心中呼喚著大太陽,大太陽也響應(yīng)著我,眾目之下,我們伸出看不見的雙臂擁抱到一起。它光芒噴薄,將畫面照亮。

我的目光像云影掠過大地一樣,從近景(江南的“青山綠水、蒼松翠柏”),到中景(“連接南北的原野”),再到遠景(“白雪皚皚的北國風(fēng)光”),當然還有長江、黃河、長城,領(lǐng)略了“江山如此多嬌”,最后又回到右上方的紅日上。

我又想起當年同桌的神態(tài):

啊,大太陽!

他伸出手去指著,對我說:

你看,大太陽!

與畫上紅彤彤的大太陽不同,屋外天空的太陽熾白,陽光潑進小巷轉(zhuǎn)眼就滲了,從磚縫逸出肥皂泡破裂似的聲響。磚墻間或夾著的一面白墻,被陽光喂得肚皮一樣白亮。從關(guān)老故居出來,我為一個問題困惑著,如此心平氣和的環(huán)境,怎么造就了他胸中丘壑,像平原長出一座高山,創(chuàng)作出那樣氣勢磅礴的作品?

走出幽靜的小巷,我重新凝望那古榕樹,陽光亮閃閃的,像滿樹蝴蝶起舞,那些此前我并不經(jīng)意的氣根躍入眼中,讓我若有所悟。古榕樹盤根錯節(jié),已活了280個年頭,一個年頭一個葫蘆,懸吊在歲月架下。蒼髯似的氣根牽掛著大地,環(huán)繞的濃蔭水汪汪的,飄悠著陽光從樹隙漏下的金葉。

果園村建村時,古榕樹就有了。它看著果園村成長,由一片荒野變成一片人煙,日頭安頓月亮睡下而作,日頭喚起月亮而息。一茬一茬的人,像一茬一茬的禾,歷經(jīng)四時光景,走過春夏秋冬。據(jù)說關(guān)老小時候,在古榕樹下作畫之余,常爬上樹,從樹上躍入池塘,濺起滿塘水花與歡笑。他的許多畫,《榕蔭曲》呀,《古榕渡口》呀,《紅棉巨榕》呀,《榕蔭鄉(xiāng)風(fēng)》呀,“都是以大榕樹為描繪和寄寓對象的”。他曾在畫上題詩道:“少小求知榕蔭情,至今尤記朗書聲。漁農(nóng)長輩啟蒙事,處處童心我自明。”

在古榕樹旁邊,關(guān)老與父親植下的另一棵榕樹也枝繁葉茂,氣根紛紛的和古榕樹一樣牽掛著大地。1998年歲末,關(guān)老最后一次回鄉(xiāng),在樹下拉著女兒的手說,這是他小時候和父親植下的。目光從樹高處,往下順著樹身,一直撫摩至樹根,滿目深情如晚霞燦爛。

他曾說“不動便沒有畫”。生前足跡遍布天南地北,包括我故鄉(xiāng)的雁門關(guān),無論走到哪都根系故土,像洛爾迦一樣放不下,“我熱愛這片土地,我所有的情感都有賴于此?!闭枪枢l(xiāng)的青山綠水,源源不斷地滋養(yǎng)了他,他才“氣壯山河”,才創(chuàng)作出《江山如此多嬌》的巨作。一輪紅日至今磅礴:

大太陽!

唔,大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