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專欄·在我的人間 《雨花》2021年第11期|李修文:紅花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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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1975年出生,湖北荊門人。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及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東父老》《詩來見我》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散文家”獎等多種文學獎項?,F(xiàn)任湖北省作協(xié)主席、武漢大學駐校作家。
紅花忍冬
文/李修文
說起這世上的花,他最喜歡的,就是紅花忍冬。在此地,春天里,忍冬花當然遍地都是,河灘上,蘆葦蕩里,乃至任何一條道路的兩邊,無不生長著黃白相間的忍冬花,他知道,這黃白二色,正是忍冬花另一個名字“金銀花”的由來。雖說它們無不像村莊里的生計一樣貧賤,但是,每年到了花開的時候,隱約而巨大的香氣從眾多不值一提的地方發(fā)散出來,像河水一樣流淌,像云團一樣涌動,最終,將所有的人都變作這香氣的奴隸。更不要說那紅花忍冬:據(jù)說,紅花忍冬多產(chǎn)于高原地帶,十多年前,有人從西藏退伍,帶回了種子,悉心栽培,竟也讓它們在此地成活,由此,就像窮人中也有新娘,每每經(jīng)過它們,他也好,旁人也好,都會停下腳步,對著村口的一大片紅花忍冬看了再看,直到看出滿心的歡喜來才肯離開。
即便如此,即便那些紅花忍冬就像烈酒一般,只要置身其中,他遍身都是酩酊之感,但是,幾乎無時無刻地,他還是想要離開這座他被寄養(yǎng)已久的村莊。實話說了吧,在此地,最令他難以忍耐的,不是其他,而是白蟻噬咬般如影隨形的孤獨,為了驅除它們,他可真是想盡了法子:一年四季,他都在不停地說服自己,必須接受那些沒完沒了的欺侮,被呵斥,被推搡,直至被打倒在地,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它們終究會送給他時刻都在垂涎著的親密;每逢年節(jié),他都會沉溺在無休無止的偷窺與眺望里無法自拔—有的人家當庭擺起了飯桌,飯桌上,人們喧嚷、碰杯和互相夾菜,幼兒們則在桌前桌下雀躍穿行,無一不在揮霍著一年中難得的快意;有的人家則簇擁在一起走出村子,爬上山頭去掃墓,當他們沉默,當他們在墳前跪下,當他們點燃祭奠的爆竹,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家人;正月十五鬧花燈,所有的人家都傾巢出動,在人流中,他忘乎所以,更是欲罷不能,他時而走進這戶人家,時而走進那戶人家,將自己當作這一家的幼子,再將自己當作那一家的長孫,只可惜,這一場花燈和他一個人的好戲,遲早都會結束,他遲早要悻悻地與自己給自己編排的各種角色作別,再眼睜睜地看著一戶戶人家各自分散,而他自己,將繼續(xù)沉溺于接下來的偷窺與眺望中:是的,他所偷窺和眺望的,不過是那些最尋常的物事,這諸多物事每天都在經(jīng)過他,然而,卻并不曾有一刻帶走過他。
總有再也無法忍耐的時刻。該來的一天,總歸會來的。這一天,村莊外的小河發(fā)了水,來自上流的魚群洶涌而下,又被人們截留于此,于是,等同于一場狂歡,幾乎所有的人都奔出村子下河去撈魚,他也跟著人下了河,小半天的工夫,他就足足撈到了一籃子的魚。黃昏時,他手足并用,使出全身力氣,將那一籃子魚提回了自己被寄養(yǎng)的人家,半路上,想到接下來的好一頓饕餮,他欣喜如狂。結果,當他回到棲身之地,卻看見院門外的牛和牛車全都不見了,霎時間,他生出了一刻也不想再耽擱的逃離之心—這戶人家除了忙活莊稼地,還有做粉條的手藝,所以,稍遇空閑,他們便舉家趕上牛車,十里八鄉(xiāng)地游蕩著給人做粉條去了。按理說,他早已習慣了這戶人家消失時自己卻無人問津的情況,但這一回,他的忍耐終于再也無法持續(xù)下去了:他才九歲,遠尚未學會如何給魚去鱗,再剔去內(nèi)臟,將它們燒給自己吃,所以,直到后半夜,他都遲遲不肯睡去,一直坐在屋檐底下,緊盯著那一籃子的魚發(fā)呆。那些魚,有的早就死去了,有的才剛剛死去,當最后一條死去的魚徹底停止撲騰的時候,他下定了決心:不再等了,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一定要離開這里。
沒錯,那些魚讓他感受到了遠甚于平日的孤獨:他明明置身在栽種著橘樹、花椒樹和枇杷樹的庭院里,可是,當那些魚在臨死之前發(fā)出最后的撲騰之聲時,他卻分明覺得自己像是被幽禁在一口古井之中,古井里石頭在墜落,滿世界,只有他聽見了石頭入水的聲響,而且,這聲響,一聲更比一聲沉重、急劇和猛烈,他下意識地想要呼喊,想要將那聲音指點給別人聽,然而,這世界里根本沒有別人,他看見和聽見的一切,都只有他一個人去受著。所以,當離開這里的愿望剛剛誕生時,他便騰地起身,跑出庭院,跑上了竹林間的小路,他并不知道要跑向哪里,但他知道,現(xiàn)在,是他和這座村莊一刀兩斷的時候了。果然,越是迎著出村的道路奔跑,他就越是覺得,拔腿而去,離開這里,簡直太對了:村口的池塘里,他曾失足跌落進去,足足一個下午也未能等來救援,最后,還是靠自己橫下一條心,用腳探著淤泥上了岸;稻田邊一棵巨大的樟樹底下,他曾在此躲雨,一下午,響雷在他頭上輪番轟炸,起碼有十幾回,他差點被它們嚇得閉過氣去;還有學校附近的榨油坊,在這里,他曾和人捉迷藏,高聳的麥秸堆里,他在其中躲藏了好幾個小時,一直沒有人來找他,最后,他只好自己爬出來,卻發(fā)現(xiàn)那些本來應該抓住他的人早就走光了,偌大的榨油坊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F(xiàn)在,這些他早就見慣了的一切,跟早前的那些魚一樣,紛紛化作鞭子,抽打著他,驅使著他盡快逃離自己再也無法忍耐的種種獨處,以及獨處中的心如死灰??墒乔衣谶@時候,驀然間,他卻又想到了一樣東西,對他來說,唯有那樣東西,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跟它們在一起,他就不會覺得時間漫長,它們就像長在他的身體里,值此臨別之際,他又怎么舍得不去看看它們呢?
它們的名字,就叫作紅花忍冬?,F(xiàn)在,在村口的一片山巖前,他不再奔跑,喘著粗氣,輕手輕腳地走向了它們。跟從前一樣,打見到它們的第一眼起,他便再也挪不動步子了:并不明亮的月光下,淺紅色的花朵們好似一簇簇小小的火焰,雖然細碎微弱,卻好歹可以將夜幕燙傷,這星星點點的火,使夜幕不再被漆黑霸占,就好像,這些不起眼的兵卒,反倒從漫無邊際的漆黑里救出了整個夜幕。還有,它們實在是太香了,那香氣,無法不讓他想起以往那些在它們中間度過的好日子。確實,只要在它們中間,他就好像是一個站在年畫前的窮人,窮是窮,但也配得上一個新年。只是現(xiàn)在,這些好日子也留不下他了,他已經(jīng)鐵了心,非要做此地的叛徒和接下來的流亡者不可。于是,他找準一小片稍微松軟的土地,痛下殺手,拔出了一棵紅花忍冬,再小心地將它放入了口袋—是啊,他要帶走它,他并不知道他會把它帶往哪里,但是,他要帶走它;也是奇怪,那棵紅花忍冬就像他的定心丸,當他離開更多的紅花忍冬,爬上山崗,最后回望剛剛離開的村莊時,沒有絲毫的局促慌張。他知道,哪怕只帶走一棵紅花忍冬,從前那些歷歷可數(shù)的好日子,也被他裝進口袋里帶走了。
顯然,他還是太天真了,這一場沒有目的地的流亡,注定了是狼藉和徒勞的:天亮之后的一整個上午,他都在田野上、溝渠邊和山林中奔跑,足足經(jīng)過了大大小小四五個村莊,卻突然想起,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此行的終點到底在哪里。在一座村莊的村口,當他停止奔跑,背靠著麥秸堆,打算好好地想一想可能的落腳之地時,困意襲來,他再也忍不住,竟一頭栽進麥秸堆里睡著了。醒來之時已是午后,一醒過來,他就覺得餓,也是,說起來,他已經(jīng)十幾個小時沒有吃過東西了,可是,當此境地,他到哪里才能找到一點可以果腹的東西呢?想了又想,他還是沒敢進入村莊,而是徑直向西,朝著一片被籬笆圍住的菜園模樣的地方跑了過去,只可惜,時令還早,他在菜園里埋伏和巡查了好半天,終究未能找到一樣成熟到可以讓他吞下肚子的東西。他只好含恨離開,繼續(xù)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而饑餓感越來越令他無法忍受,他淌出一身冷汗,近處的道路,遠處的山脊,全都在視線里變得忽遠忽近。幸虧口袋里的那棵紅花忍冬,他的手在無意中觸碰到了它,掏出來一看,那些枝葉,那些花朵,竟然與他在將它們連根拔除之時別無二致,也許,它們也跟他一樣,正在經(jīng)受著難以為外人道的饑餓?這么想著,他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些,接著朝前走。
最終,他沒有被餓死—強撐著翻越了一道山崗之后,在山下的一片湖水里,靠近堤岸之處,他看見了一條泊定的漁船,原本,他沒有作任何指望,只是呆滯地一步步朝它靠近,沒想到,遠遠地,他一眼看見,小小漁船的正當中,竟然放著一碗鍋巴飯和一碟子腌蘿卜。這下,他立刻就變成了一截枯木,而那鍋巴飯和腌蘿卜,正是可以讓他燃燒起來的一大把火柴,除了奔向它們,他哪里還有第二條路可走?于是,他幾乎是癲狂地奔向了它們,卻又時刻不忘四處眺望,生怕視線里迎來鍋巴飯和腌蘿卜真正的主人,好在并沒有。他顫抖著在漁船前站定,在他伸出手之前,也曾經(jīng)短暫地有過些微的遲疑,在遲疑中,他看見微風吹倒了正在長成的荷葉,看見湖水輕輕地拍打著岸邊的灌木叢,還看見蜻蜓們的翅膀快要被湖水打濕時突然又振翅離開;然而事實上,如此認真的打探與凝望,不過都是他在用走神蕩滌著不時泛起的羞恥之心,以使得自己不那么面紅耳赤地端起飯碗,果然,他的目的達到了:稍稍定神之后,他提前原諒了自己接下來的行徑,鍋巴飯和腌蘿卜,全都被他視作某個不知名的菩薩給予他的恩賜,二話不說,他端起飯碗,開始對著鍋巴飯狼吞虎咽。也就在此時,變故來了,當他如夢初醒般地感受到腌蘿卜的香氣,正要抬起筷子去下手,一抬眼,就像石化了似的,他的身體猛然僵住,難以動彈。
在他眼前,幾步之遠的地方,不知何時,突然站著一個全身上下都濕透了的中年男人,手里還拎著一張剛被清理好的漁網(wǎng),不用說,這個中年男人正是他身下這只漁船的主人,現(xiàn)在,對方剛剛結束了一場一無所獲的捕撈,正要走向自己的船只、鍋巴飯和腌蘿卜,哪里想到,一只九歲的斑鳩,竟然膽大包天地占了雀巢,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端起了飯碗,他又如何能夠善罷甘休?再看那只九歲的斑鳩,已經(jīng)被對方嚇傻了,臉色煞白,飯碗也隨之脫手,墜落在船艙里,稍后,還等不及對方發(fā)作,他便下意識地跳下漁船,拔起腳就要往前奔逃,但還是晚了,伴隨著身后傳來的一聲暴喝,他根本沒跑出去兩步,一張漁網(wǎng)從天而降,將他牢牢罩住,他除了攜帶著一身驚駭繼續(xù)奔逃又能如何?有一度,他差點逃脫了漁網(wǎng),哪想到,那中年男人已經(jīng)搶先一步擋住了他,他也只好頹然放棄抵抗,乖乖地站好,乖乖地后退,伴隨著對方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他心底里的不祥之感也在剎那間擴散開來,如果他沒猜錯,一場拔刀相向,一場滅頂之災,說來就要來了。
“……餓了,”只可能是絕望中的自救,甚至是在哀求對方留下自己這個活口,他竟然開口說話了,“……我餓了?!?/p>
“你餓了?!睂Ψ降哪樕巷@露出不可捉摸的笑意,“你餓了,就該吃我的?”
他趕緊搖頭,又急于承認自己的確剛剛才狼吞虎咽過,趕緊再點頭,想想覺得還是不對,又著急忙慌地搖頭,如此反復了好幾次,卻只見對方的表情愈加深不可測,像是在對他施以更深的嘲諷,也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懲罰積攢更多的怒意。結果卻都沒有,對方竟然陰沉著臉問他,為何一個人跑到了此地?天啦,菩薩眷顧,他何曾想到自己還有申訴的機會?一下子,他落下了淚來,對方并沒有阻止他,他卻害怕這眼淚的唐突,迅速止住,吸著鼻子開始申訴,一時間,那么多話,好似洪水漫過堤壩,好似馬蹄踏過山崗,一字字,一句句,掙扎著,呼嘯著,紛亂不堪地越過胸腔,沖出了他的嘴巴。他說起了曾經(jīng)跌落進去的池塘,還說起了躲過雨的那棵樟樹和捉過迷藏的榨油坊,最后,他才說起了昨天才被捕獲又死去的那一籃子魚。再看對方,始終不發(fā)一言,只是看,只是聽,直到他的嘴巴再也無法吐露出更多的字詞,重新陷入等待發(fā)落的絕望之中,那中年男人才突然對他呵斥了起來,只是,對方所有的呵斥和威逼,不過是讓他回到小漁船去,將他沒有吃完的飯菜繼續(xù)吃完。
他當然懷疑自己聽錯了,可是,聽了好幾遍之后,他終于確信,對方愈加不能止住的煩躁和怒火,真的就只是讓他趕快端起飯碗。蒙昧著,繼續(xù)驚駭著,他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漁船中,再一回端起了飯碗,也不敢看對方,埋下頭便吃,一筷子接著一筷子,沒吃幾口,對方吼叫了一聲,他連忙停下筷子,去承受接下來的暴喝。很快他就聽清楚了,原來,那些暴喝,不過是對方在用咆哮提醒他,不要光顧著吃鍋巴飯,碟子里的腌蘿卜也要一并吃完。而現(xiàn)在的他,只能聽話,只能對著那鍋巴飯和腌蘿卜繼續(xù)張大嘴巴,事實上,他早就吃飽了,可是,只要沒等來停止的指令,他就要接著吃下去。最終,他將它們?nèi)汲酝炅?,卻仍然不敢抬頭。這時候,他的耳邊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聽上去,像是那中年男人離開了他,又像是離他更近了,而他早已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不要抬頭,繼續(xù)低頭認罪就好,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得到一絲半點的逃脫懲罰的僥幸。
豈止是僥幸,他做夢都不會想到,接下來,他即將得到的,幾乎是這一趟逃亡之旅開始之前他所垂涎的一切—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著膽子,他總算敢用眼睛的余光去打量近前和周邊,卻一眼看見,就在此前他被漁網(wǎng)罩住的地方,那棵跟他一起亡命至此的紅花忍冬,不知何時從他的口袋里滑落出來,已經(jīng)被那中年男人重新栽種在了礫石之中。只見它,花朵已經(jīng)凋謝殆盡,莖稈也開始發(fā)黑,之前算得上碧綠的葉片大多都泛了黃,風吹過來,它就像是個戰(zhàn)敗的士兵,佝僂著,無論如何都直不起腰來;不用說,是那中年男人重新栽種了它,現(xiàn)在,那中年男人就蹲在紅花忍冬的旁邊,先是澆了水,再忍不住去扶正它,想了想,又將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隔得遠遠的,他也似乎聽見那中年男人心疼地嘆息了一聲,這嘆息,坐實了他對紅花忍冬犯下的罪孽,更讓他對即將到來的懲罰生出心驚肉跳之感。然而,并沒有什么懲罰,嘆息之后,那中年男人開口了,說是地上寫了兩個字,問他認不認得,他這才發(fā)現(xiàn),紅花忍冬邊上,果然有兩個用小石頭在地上寫出的字。毫無疑問,它們是被對方寫出來的,他定睛看了看,很快便回答對方,說自己認得,于是,對方就要他將那兩個字念出來。
“忍耐。”他念了一遍,篤定地,又念了一遍,“忍耐?!?/p>
對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就笑起來,笑完了再問他,知不知道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他稍作思忖,徑直回答,說他知道。他以為對方一定會愿聞其詳,不承想,對方卻說,他花了半輩子也不認得這兩個字,直到現(xiàn)在,他還在認這兩個字。見他犯了糊涂,對方也不客氣,自顧自說起了自己:其實,自己年輕時,就生活在他被寄養(yǎng)的那個村莊,是小學里教語文的老師,最喜歡詩和自己的女兒,后來,女兒生病,死了,他就連詩也不喜歡了;又過了幾年,沒轉正的民辦老師一律被清退,他和妻子在鎮(zhèn)子上開了個文具店,一切都還可以忍耐;沒想到,因為女兒的死,妻子也一天天變得瘋癲起來了,沒辦法,他只好把文具店轉出去,再用轉讓費將妻子送進了醫(yī)院;之后,為了給妻子治病,他到處打短工,掙到錢了就給醫(yī)院送去,但是,妻子一直沒有清醒;這幾年,他老了,成了一家養(yǎng)鴨場的雇工,成天在那些無主的河渠野湖里打魚,打到魚,送到養(yǎng)鴨場,他就能拿到錢;他打算,等錢攢夠了,就把妻子從醫(yī)院里接出來,自己來侍候她,可偏偏,上個月,他的妻子,把自己吊在了醫(yī)院里的一棵大槐樹上,死了。所以,“忍耐”這兩字,他已經(jīng)認了半輩子,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認得它們,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從來都沒認得過它們。
實際上,面對九歲的他,那中年男人還說了更多的話,但他并沒有全都聽進去,要知道,此刻的他,看似聲色未動,暗地里,卻早已置身在一場他從未領受過的迷亂乃至迷醉當中—太久太久了,從來沒人這么對他說過話,也從來沒人用這樣的語氣來對他說過話,單單那語氣,就足夠讓他沉溺,更何況,對方還跟他說起了那么多過往之事。他一邊聽,一邊覺得自己好像和對方行走在同一條道路上:去民辦小學的路,前往妻子所住醫(yī)院的路,還有那一條條通往河渠野湖的路。正是因為有同路之感,他再也無法忍耐的那兩個字—孤獨,就此便一點點化為了烏有,一時之間,他竟激動莫名,沒錯,這么久了,他費盡心機想要得到的親密,無非是清清爽爽地說話,無非是和某個人既兩相對坐又兩不相欠。也因此故,夕陽西下之時,當他聽那中年男人勸他不要再流亡下去,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到他寄養(yǎng)的村莊里去的時候,跟離開村莊時一樣,他騰地起身,拔腳便要重蹈覆轍地往前奔逃:天地作證,只要回到村莊里去,他就再也不配占有這樣的時刻了。
那中年男人卻并沒有放過他,見他奔逃,便立刻轉換了語氣,輕言細語和自說自話頓時就變作了之前的呵斥與威逼,而他置若罔聞,一意狂奔,隨即,暴喝聲響起,漁網(wǎng)從天而降,再一回將他罩在了其中,這下子,他不管不顧了,眼淚洶涌而出,他問對方:你自己,不是也認不得“忍耐”兩個字嗎?既然如此,你又何苦逼迫他人去忍耐?對方怔住,沉默了一小會兒,用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語氣對他說,其實更像是在對自己說,只要忍下去,說不定,就會等來一個結果。對于這句回答,他自然嗤之以鼻,只顧拼著命去摘掉漁網(wǎng),卻又一眼瞥見了那棵被重新栽種的紅花忍冬,就像是足可翻案的證據(jù)不請自到,一下子,他變得有恃無恐,又去質問對方:別的不說,只說這棵紅花忍冬,弄不好,它也在忍,也在等,可是,你看它,花沒了,葉子也快掉光了,你倒是說說,除了等來死,它還能等來什么?忍耐,它也正在忍耐,但是,光忍耐它就可以活過來嗎?
“說不定能活過來?!毕肓税胩?,那中年男人對他說。
“好吧。”他接口便說道,“要是它能活過來,我就聽你的話,回去?!?/p>
也不知道怎么了,話一出口,他就定下了主意,打此刻開始,他將不再奔逃,而是好好在這湖邊待下來,好好看看那棵紅花忍冬最后究竟是死是活—也許,他比那中年男人更需要這一場賭約,好以此來堅定自己的逃亡之心。如此,在接下來的黃昏和夜晚,這兩個人,前所未有地各自安靜了下來,一個坐在船上,一個坐在地上,偶爾彼此眺望,當眼神快要交錯之時,又一定會趕緊避開,他們牢牢緊盯的,唯有一樣東西,便是那棵垂死的紅花忍冬,而它,離真正活過來尚有十萬八千里。很顯然,他是不會為此大驚小怪的,反倒是那中年男人,每隔一陣子,便要起身走向它,又不敢伸出手去觸碰,只好半蹲在地上,圍著它繞了一圈又一圈。后來,天黑了,月亮也出來了,那中年男人暫時離開,從漁船底下掏出了晚上的飯菜,還是鍋巴飯和一碟子腌蘿卜,兩個人也不說話,湊在船舷邊吃完了,而后,兩個人分開,那中年男人又蹲到了紅花忍冬的跟前,一邊繞著圈,一邊嘆息著。
必須承認,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不再厭惡自己所處的境地了,不僅如此,一點點清爽,乃至一點點歡喜,從他的體內(nèi)誕生了。茫茫然地,他眼望著四周想了一會兒,應該是想清楚了,那些歡喜和清爽之所以到來,大概就是因為他確切地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人在獨處:除了那個中年男人,還有時而響起的蛙鳴聲,在風中微微倒伏的蘆葦,熟睡的蜻蜓被跳出水面的魚驚醒之后慌忙逃走,連同那棵等待著死灰重燃的紅花忍冬,都沒有獨處,都是有因緣的,一個個,既是分割的,又是互相牽連的。還需要一些年頭,他才能明白“生機”這個詞說的是什么,但此時此刻他感受到的不是他物,正是生機。漸漸地,困意襲來了,蜷縮在漁船里的他打著哈欠,忍不住想睡覺,在閉上眼睛之前,他最后打量了那棵紅花忍冬一眼:天啦,難道是被神力加持了,它的莖稈怎么會一點點地挺直了?還有,它的葉片,怎么也逐漸變得碧綠了起來?再看那中年男人,也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笑,再看著紅花忍冬笑,就好像,他的忍耐,紅花忍冬的忍耐,都等來了一個結果。
終究,那棵紅花忍冬身上的種種轉機,不過都是徹底死亡之前的回光返照。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從船艙里醒來,懵懂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蓋著一件打補丁的中山裝,自然,那是將他囚禁于此的中年男人給他蓋上的。一想到對方,他便趕緊直起身來,跳出船艙,去打探那棵紅花忍冬,卻沒想到,昨日的那一小片礫石之中,早就沒了紅花忍冬的半點蹤影。他正不明所以,微光中,遠遠地,那中年男人拎著漁網(wǎng)走了過來,這一次卻不是空手而來,他清晰地看見,漁網(wǎng)上綴著好幾條大大小小的魚。惺忪中,他問對方,紅花忍冬去了哪里?對方也不瞞他,徑直告訴他,它已經(jīng)死了。聽到這個消息,他怔怔地看著對方,按理說,他等來了他想要的結果,應該興奮起來,可不知為什么,他竟一點都不輕松,心里反倒空落了起來,一想到這場賭約他已經(jīng)勝利,兩個人即將就此分別,他便慌亂著把眼睛看向了別處。不曾想,那中年男人卻當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反倒喜滋滋地,要他趕緊在湖水里洗漱,洗漱完了,他們就回他被寄養(yǎng)的村里去。聞聽此言,他不禁瞪大了眼睛,正要指責對方說話不算話,對方卻搶先一步說,自己可沒有說話不算話—那棵紅花忍冬雖說死了,但是自己可以代替它活下來,明說了吧,自己打算跟他一起,不再以打魚為生,而是住回到村里去。自此之后,他要是想說話,就來找自己說話,他要是想吃魚了,自己就去給他打魚,現(xiàn)在,就趕緊動身吧,天色還早,要是走快一點,還來得及回村里吃早飯。
此情此景,怎能不叫他覺得匪夷所思?又怎能不讓他覺得那中年男人的腦子在一夜之間壞掉了?呆滯了好半天,他才張口問對方:“……到底為什么?”
對方嘆息著,張望了一會兒近處的荷葉和遠處的山崗,然后,回過頭來,定定地告訴他:“忍下去,就會有結果的?!?/p>
話至此處,即使才九歲,他也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知道,對方不是在說胡話,可是,他們兩個,僅僅一場萍水相逢,他又何苦非要如此?對方卻像是對他的所思所想全都了然于胸,仍然笑著,還是干干脆脆地對他說,這些年,自己也在忍,打今天開始,將自己種回村里,就此當一棵紅花忍冬,去陪他說話,去給他打魚,說不定,這正是自己忍了這么多年之后等來的一個結果,只因為,他接著說:你看那地上的兩個字,忍耐,一個人,不好認,兩個人,好認些,你說說,對不對?聽見對方說起“忍耐”,他便趕緊再去正視寫在地上的那兩個字,猶如故人相見抑或破鏡重圓,到了這時,再看這一筆一畫,就像是義士英雄們又或是更多無名無姓之人留下的傷口,既被深重地刻下,又在礫石沙土之中安之若素。也是怪了,一時之間,那兩個字像是被神佛加持,拖拽著他趨前,蹲下,漫長地凝視,看著看著,他的眼睛里便涌出了淚水,但他并沒有伸手擦掉,因為,只要淚水還在流淌,他的體內(nèi),就盤踞著巨大的相信:相信忍耐,相信萍水相逢,相信地上的那兩個字旁邊終究會開出新的花來。驀然間,他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咳嗽,這才看見,在他和“忍耐”二字親近之時,那中年男人,已經(jīng)收拾好了漁網(wǎng),現(xiàn)在,那中年男人正站在通往山崗的小路上等待著他,見他轉過臉來,對方也不再跟他打招呼,而是馬上轉過身去,自顧自朝前走,很顯然,對方也相信,他一定會跑上前來緊跟著自己。那么,上路吧,他對自己說:上路吧,去忍耐吧!如此,面向地上的兩個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即便往前奔跑,跑向小路、山巒和更多的忍耐,更跑向那棵嶄新的、正在行走的紅花忍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