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2022年第3期|裘山山:事情不是這樣的(節(jié)選)
裘山山,祖籍浙江,現(xiàn)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原成都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主任。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以及中篇小說《琴聲何來》等作品約四百萬字。先后獲魯迅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文藝獎、文津圖書獎、四川省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人民文學》小說獎以及夏衍電影劇本獎等,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
事情不是這樣的(選讀)
裘山山
1
每天晚飯后,我總是去河邊散步。那里幽靜,一邊是樓房,一邊是河水,還有一排上了年齡的樟樹。樟樹們長年累月被樓房遮擋陽光,只能拼了命往路中間伸脖子,由此形成一個綠廊。雖然并非己愿,卻給路人帶來了愜意。
走到靠近橋頭的地方,我忽然看到那個戴紅色棒球帽的男人了,他又在路邊擺攤了。我很高興。以前,也就是疫情前,他常在這里擺攤,賣舊書舊雜志。鮮紅色的帽子像招牌一樣顯眼。疫情洶涌之后他消失了,如今紅帽子再現(xiàn),也算是生活恢復正常的一個信號吧。
我走過去,習慣性地放慢腳步,掃了一遍??吹綍倸w是親切的,雖然擺在那里的是些亂七八糟的書。演藝圈的八卦以及政治八卦,我都沒興趣。還有一些所謂中華傳統(tǒng)文化,比如易經(jīng)、王陽明心學之類,但一看就是粗制濫造的盜版。
男人的紅帽子下多了個口罩。他坐在小板凳上,手上拿了本書,估計是掩飾無人光顧時的尷尬。我剛要走過去,一本放在左上角的天藍色封面騰的一下跳入我的眼簾。
不會吧?不可能吧?我心下一驚,即轉(zhuǎn)身回去細看,還真是我那本--《紅圍巾》,天藍色的封面,有一抹紅。
我問紅帽子:這本書也是賣的嗎?我指著天藍色。
聽見我問,他頭也不抬地說,要賣,擺在這兒的都是要賣的。
我蹲下,用兩個指頭翻開那本書的扉頁,上面赫然寫著:劉賢義先生存正。下面是我自己的名字。時間是2011年。
我問,多少錢?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封底說,五十。看來他是在定價上加了一倍。我說,這么舊一本書還賣五十?他說,有作者簽名。我說,這作者也沒啥名氣呀。他不吭聲。我又說,十塊錢我拿走。他冷笑一聲,顯然覺得我很過分,不是攔腰砍,而是打骨折。
我有些糾結(jié)。這樣的情況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見,我是說自己送出去的書被人拿去賣??拙W(wǎng)上就有好幾本。但是放在網(wǎng)上賣,怎么都無所謂,感覺書們還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擺在街邊就不一樣了,好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流落街頭。可是,我買回去干嗎?也不可能再送人了。算了,就當我沒遇見。
我做出要走的樣子,紅帽子說,來來,我優(yōu)惠給你,你四十拿走。我也白了他一眼,還哼了一聲。他說,那就三十,三十不能再少了。我說,二十,就二十。他說,嘁,比原價還低。我說,新書都還有折扣呢。
老實說,我這么跟他抬杠,其實是想給自己找個不買的理由。哪知他抬抬下頜說,拿去吧。我訕訕地說:“二十都高了。你肯定是從收廢品店淘的,成本也就一兩塊吧?!彼f:“你說得輕松哦,這種有簽名的,都是按單本賣的。成本十五,我就賺你五塊。”
姑且聽之吧。我掏出手機,掃碼付錢。輸入金額時,還是輸入了三十元。實在不忍心這么賤買自己的書。他看到數(shù)額很高興,嘮叨說:你要是轉(zhuǎn)手給懂行的藏家,至少一百。
我哼哼兩聲,表示完全不信。但完全不信又執(zhí)拗地買下,還多給錢,總得有個理由吧。于是我說,我認識這個作者。
此話不假,所以我語氣一點兒不發(fā)虛。
他看我一眼,不置可否,很認真地把書裝進塑料袋遞給我。疫情時代,人人都變得愛衛(wèi)生了。我拎著書回家,感覺找到一名失蹤兒童。
2
第二天早上,我泡了杯茶,打算在電腦前坐下,接著寫我未完待續(xù)的故事。這是我的日常。我寫故事,在各種故事里過日子,在各種故事里扮演角色,然后拿出去分享,樂此不疲。
剛摸到鍵盤,忽然想起頭天晚上買的那本書,連忙起身去陽臺找。我竟然忘了這事,顯然沒太當回事。
書被我用酒精噴灑消毒之后,又擱在陽臺上吹了一夜,已經(jīng)折騰得有些蓬松了,這樣拿在手上比較安心。你無法知道它在哪兒待過,被多少只手摸過。封面的寶石藍已經(jīng)成了霧霾藍,只有“紅圍巾”三個字依然很紅。
這是我的一本小說集,收錄了我七個小說,已經(jīng)出版十年了。我再次翻開封面,扉頁上寫著:劉賢義先生存正。
這個劉賢義是誰?我怎么毫無印象。
當然,從第一本書到現(xiàn)在,我送出去的書有幾千冊了,不可能記住每一個人。尤其是年輕的時候,出一本書不易,很興奮,總是拿稿費買上百把本,送給親朋好友們,賠本賺吆喝。近幾年才變懶了,又懶又摳門,不想再花錢買書送人了。一來稿費沒幾個,二來送書也麻煩,要簽名,要去寄快遞。所以,出版社給多少樣書我就拿多少樣書。
這本集子,我好像用稿費買了一點,但絕不會超過五十本。這么有限的數(shù)量,我竟然送給一個不熟悉的人?送書的日期也是當年。一定有什么原因吧。送出去的書,再花錢買回來,也是夠囧的。
我正想把書丟開,忽然被什么擊中:書中的某一頁,閃出幾行黑黑的字,比印刷體大一倍,是手寫的。怎么?還有人批注嗎?我連忙翻到那一頁細看,真的是批注,一共四行,寫了如下幾句話:
事情不是這樣的。
沒有紅圍巾。
她不姓邱。
后來又發(fā)生了好多事。
我再往后翻,后面沒有了,再往前翻,前面也沒有了。我一頁一頁地翻找,確信沒有了,整本書只有這一個地方寫了這四行字。我說的這個地方,就是一篇小說結(jié)束的地方,這篇小說就是《紅圍巾》。
事情不是這樣的?
沒有紅圍巾?
她不姓邱?
后來又發(fā)生了好多事?
我反反復復地看,感覺最有意思的是那句“她不姓邱”。我當初之所以把故事里的醫(yī)生寫成邱醫(yī)生,完全是順手拈來,因為我就認識一個姓邱的醫(yī)生,是我鄰居。所以看到“她不姓邱”,真是又好笑又詫異。其實在詫異和好笑之外,更多的是興奮。真的,很興奮。
原來我不是領(lǐng)回了一名失蹤兒童,而是邂逅了一個故事。
3
很多年前我寫過一個故事,一個鰥夫的愛情故事。
鰥夫年近七十,有殘疾,一只腳是跛的。人稱嚴大爺。汶川大地震發(fā)生時,嚴大爺?shù)募乙矅乐卦鉃?zāi),他搬到了救災(zāi)安置點。有幾個志愿者到他們安置點幫忙,他很喜歡他們,常和他們打趣逗樂,也一起干活,混得很熟。救災(zāi)結(jié)束后,志愿者們依然時常去探望他。不料有一天,當志愿者去看他時,發(fā)現(xiàn)他猝死家中,是心臟病突發(fā)。
志愿者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他留下一個皮箱,就是他當時懇請解放軍戰(zhàn)士幫他從廢墟里挖出來的那個皮箱,磨損很嚴重。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是滿滿一箱紅圍巾,各種質(zhì)地,多達五六十條。紅圍巾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希望志愿者能幫他把所有的紅圍巾和信,交給一個叫“邱醫(yī)生”的人。
志愿者們決意要了卻嚴大爺?shù)男脑?,他們根?jù)僅有的一點線索耐心查找,找到了他早年的工友,又找到了他早年的戰(zhàn)友……雖然最終沒找到邱醫(yī)生,卻從中得知了一個感人的故事。
原來,嚴大爺年輕時在西藏邊關(guān)當兵。他們駐守在常年與世隔絕的高海拔哨所,非常艱苦,也非常寂寞。艱苦尚可忍耐,寂寞卻是蝕骨噬心的。有一天,哨所來了個慰問小分隊,六個人,有演員,有醫(yī)生,其中四個是年輕女兵。哨所的戰(zhàn)士們激動得無以言表,他們一邊看小分隊演出,一邊等女醫(yī)生檢查身體,個個心慌意亂。
嚴大爺那時還是小嚴,十九歲,正值青春期,他激動得發(fā)抖,千萬只小鹿在心里撞來撞去,以至于發(fā)生了踩踏事件:在一個沒人的地方,他一把抱住了女醫(yī)生,一句話不說,就是死死地抱著。女醫(yī)生受到驚嚇叫出了聲,被排長聽見,趕來詢問發(fā)生了什么,女醫(yī)生鎮(zhèn)靜下來回答說沒什么,只是滑了一跤。小嚴羞愧不已,不敢再面對女醫(yī)生和演員,他主動要求去站崗,到了時間也不下崗,結(jié)果凍傷了腳。女醫(yī)生為了保住他的腳傾盡全力,還把自己的紅圍巾取下來給他裹腳……
小分隊走后,紅圍巾成為美麗的傳說。而小嚴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那個小嚴了,他悄悄打聽到醫(yī)生姓邱,在陸軍醫(yī)院工作。他從此把邱醫(yī)生當成心中的女神。退伍離開西藏后,他見到紅圍巾就買,渴望有一天能全部送給邱醫(yī)生,向她表達內(nèi)心無法言說的感激和愛。但他卻一直沒能找到邱醫(yī)生,他因此終身未婚。
我必須說明,這個故事完全是我虛構(gòu)的。如果要說有點兒影子的話,那就是我去西藏邊關(guān)采訪時聽到過類似的故事。比如小分隊去哨所慰問演出時,戰(zhàn)士們經(jīng)常激動得講不出話來,心跳加速,臉憋得通紅;看到女兵在雪地上跳舞,就把自己的大衣鋪在地上,讓演員們跳舞時不要踩在雪地上。他們還把舍不得吸的氧氣枕抱在懷里,女演員一唱完歌就塞給她們,非要她們吸。他們還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蘋果留給女兵,寧可自己嘴唇干裂,牙齦流血……小分隊走后,他們可以談?wù)撘荒?/p>
小說的題目就叫《紅圍巾》。我寫完后拿去發(fā)表了,之后又放入小說集出版了,再之后就忘了??陀^地說,也沒太大反響。
沒想到,有一天我會邂逅它。
4
書是2011年送出去的,那時還沒有微信。我先去手機通訊錄查找。雖然這十年已經(jīng)幾次更換手機,但一千多個聯(lián)系人仍安靜地在我的手機里待著。
我輸入“劉賢義”三個字,沒有。我抱著一絲僥幸,又在微信好友里輸入了這三個字,還是沒有。
看來這個人不是我朋友,我不認識他。也許是朋友的朋友,朋友讓我送給他,送完我就忘了。
沒有頭緒,我就坐下來重新讀了一遍那個小說。我很少重讀自己的小說。這一回讀得很認真,居然發(fā)現(xiàn)了幾個錯別字,同時還感覺到一些寫得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若是面對Word版,我有可能去修改。
當然我知道,這位留下批注的讀者,在意的不是錯別字,而是情節(jié)。他不認可我的情節(jié)。他有自己的故事走向,有自己的故事結(jié)局。而正是這個讓我興奮。
我已經(jīng)不記得當初為什么寫這個故事了,大概就是一個閃念吧。我是以寫故事為生的人,經(jīng)常因為一個念頭而坐下來寫。現(xiàn)在這個故事卻跑出來找我了,要跟我論個長短。
以前,我也遇到過分不清小說與現(xiàn)實的讀者。
比如,看到我以第一人稱寫的故事,故事里有個弟弟,就很驚訝地問我,沒聽說你有弟弟呀?或者,我在小說里寫了個小偷,就會問我,你怎么會認識小偷呢?
也有讓我很感動的讀者,讀小說時完全是設(shè)身處地,全身心地投入。比如有個大學生讀了我寫的《春草》后,激動地寫信給我,說我寫的就是他母親,還問我是否認識他母親。當然,我不認識,看完信我知道,他的母親也是位非常堅韌的農(nóng)村婦女,吃盡苦頭,獨自將他撫養(yǎng)成人送進大學。但具體經(jīng)歷和我寫的春草還是不一樣的。他只是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顯然這是個很愛母親的好孩子。
但這個人不一樣,他是徹底進入了故事,對號入座,并且對“座位”的質(zhì)量提出質(zhì)疑。他一定是和主人公有相同(類似)的經(jīng)歷才會如此。我太想知道他是誰了。
“事情不是這樣的”是怎樣的?“沒有紅圍巾”有什么?“她不姓邱”姓什么?“后來又發(fā)生了很多事”是什么事?
我決意要找到這個人。
……
(節(jié)選自《中國作家》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