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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2年第5期|湯成難:霧在夜晚升起(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2年第5期 | 湯成難  2022年10月25日09:00

編者說

導讀 一對夫妻決定在離婚之前一同前往兒子在讀大學的城市,來一場最后的旅行。這場旅行更像一次夫妻最后的對峙,兩人在小城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疲憊不堪,始終不能有一致的意見,直至黑夜降臨,竟失去了回去的方向。

霧在夜晚升起

湯成難

他還是去了。沒有拒絕的原因是他不善于說“不”,尤其對女人。他向來這樣。約他的正是女人,準確地說,一個即將成為他前妻的女人。他覺得前妻這詞挺有意思的,得依附于離婚這件事方能成立。在他看來,離婚是一項跳高運動,需要助跑、起跳、騰空、過桿、落地。有人完成得行云流水,一次過桿;有人碰掉了橫桿,那不算,得重新開始;也有人始終跳不過去,干脆就放棄了。前妻這詞帶有某種時空感,裹挾著生活中所有與之有關(guān)的部分,呼嘯而去。不是所有男人這輩子都和這個詞有關(guān)。

當然,他們還沒有離婚,但也快了,已完成了助跑、起跳、騰空,這次見面就是為了最后的過桿和落地。

主意是她出的,即在離婚前兩個人一起旅游一天。她的主意總是很多,他和她的生活里到處都充斥著她的主意,不過,這些年明顯少了,彼此都失去了興趣和耐心。

他是極其反感這樣的旅游的,但她提出后,他沒有拒絕,前面已經(jīng)說了,他不擅長拒絕,就像她若干次提出離婚一樣,他都沒有拒絕?!昂冒??!彼偸锹唤?jīng)心地回答。“我說的是反話,你聽不出來嗎?”和好后她便氣急敗壞地抱怨他。后來他便聽出來了,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半真半假的,這么多年來,他已經(jīng)能從她同樣的“離婚”兩字里辨別出不同的意思來。夠了,他覺得累。

目的地是F市,他們的兒子在那兒,正讀大學,很快就要畢業(yè),如果他們的旅行能夠順利進行的話,第二天正好去參加兒子的畢業(yè)典禮。

關(guān)于他們離婚,兒子也知道,在電話里告訴兒子,兒子沒有說什么,只是長長地舒了口氣,好像處在婚姻中的是他,有種解脫的意思。這跟他們接到兒子畢業(yè)典禮的電話是一樣的,兩個人也不約而同舒了口氣,仿佛三個人共同完成的某項競賽終于到達了終點。

他在下午3點到達F市的高鐵站。這個城市他只來過兩次,一次是送兒子來報到,一次是出差。沒什么印象,只覺得人多,嘈雜。

他在出站口抽了支煙,其間有六七個推銷旅游或賓館的人來搭訕,還有一個不由分說提著他的行李就要領(lǐng)路的。他像拔河比賽那樣才將行李奪回來,她就出現(xiàn)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跟他坐的同一班車,還是從別的城市趕過來,立在她身旁的半人高的旅行箱,標示它剛從一段旅行中結(jié)束,或者即將開始新的旅程。

他和她向前走,剛剛與他拔河的男人緊跟其后,不厭其煩地講述賓館的種種優(yōu)點:干凈,大床房,大窗,含早餐,便宜……全市找不到這么便宜干凈的賓館了……你們反正要住賓館的對不對……我們有車接送,車就在前面……

他一句都沒聽進去,但他也沒有和她說話,所以看起來倒像在聚精會神聽男人介紹呢。

走完幾個臺階,他開始加快步伐,想快點離開廣場。她旅行箱底座上的小輪子也發(fā)出表示快速的聲音,呼哧呼哧,像輪子之間進行比賽。身后男人的語速也在加快,有一瞬間,他覺得男人嘴里有無數(shù)個小輪子。

去哪兒?他扭頭問她。

先找個地方住下再說吧。她的話音剛落,旅行箱和包就被那個男人拎過去——幾乎是搶——一塞進一輛面包車里。

他們愣了一下,但都沒有拒絕,任由身體也被塞進了面包車。也好,省得麻煩,他想。

面包車一路呼嘯,向著他們所不知道的方向行進著。他覺得這一刻挺有意思的,陌生的城市,面包車,男人,還有即將成為前妻的女人……

他看向窗外,城市以千篇一律的面貌呈現(xiàn)在面前。說真的,他不喜歡城市,不喜歡這所謂的繁華。他喜歡的是草原,是沙漠,喜歡蒼涼和遼闊。而她則相反,她喜歡古鎮(zhèn),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喜歡精致和流光溢彩。那是人待的地方嗎,她總以這樣的話抨擊他。

行李也是男人提下來的,男人力氣大,動作敏捷,很快就按要求將他們領(lǐng)進兩個緊靠的單間里。

他把門關(guān)上,從行李箱里掏出枕頭——他常年失眠,換地方睡覺沒有自己的枕頭躺著都是件難事。腦袋剛陷進枕頭,她就來敲門了,說想出去走一走。

他眉頭皺了一下,把“我想歇會兒”幾字用舌頭卷進肚子里,極不情愿地將身子從床上拔出來。他知道,這時候需要一點配合精神,像兩個雙打運動員,就最后幾球了。

出門才走幾步,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忘記拿了。遲疑了一下,憋著沒說,繼續(xù)走。從來都是她丟三落四,他說她,后來懶得再說。這會兒他可不想被她教育一頓。

路在前方出現(xiàn)了分岔,有三條道,直杵杵地向前伸展。

走哪條?她問。

隨便。他說。

你永遠這樣,沒有主見。她嘴角一挑。

因為你太有主見了。他在心里回復。

唉,真是過夠了。她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

快了,馬上不就離婚了嗎。他仍然只在心里回擊她。

她快步走到路邊賣蓮蓬的攤販旁,挑挑揀揀買了一只蓮蓬,順便向其打聽路。她把蓮蓬別在臂彎里,臉上堆滿觀音老母般的慈祥笑容。問完路,她向他走來,他已經(jīng)不習慣她面帶笑容的樣子了,正恍惚著,她的笑容咔地就不見了,像閘門關(guān)閉。他覺得她的臉就是一扇百葉窗,一拉,陽光四射;再一拉,黑暗籠罩。

他們沿著最右邊的那條路向前,據(jù)說,途中可以看見城墻,古鎮(zhèn),會經(jīng)過兩條河岸,幾座拱橋,最后——如果天沒黑透的話——還能看見遠處起伏的大山。

她走在前面,他在她的右后方,行人有時從他們中間穿過,有時又將他們擠到一側(cè),她一邊走一邊剝蓮蓬——他想不出那玩意兒有什么好吃的,苦兮兮的,還費事。她一直有邊走路邊吃零食的習慣,為此從前兩人沒少吵過,他認為女人應(yīng)該端莊,邊走邊吃很沒形象。而她則認為這是女人的天性,再說,做自己,讓端莊見鬼去吧。

現(xiàn)在,她做回了自己。也好。

很快就看見了城墻,鋸齒似的墻體對天空有種割裂感。他學的是建筑,從事建筑設(shè)計,但城市的建筑幾乎無須設(shè)計,只要將相關(guān)數(shù)據(jù)代入公式即可,國人似乎只看重建筑的使用功能,價廉,物美不美無所謂,對于美觀,幾乎毫無要求。與人們對待婚姻幾乎相反,美則可矣。他去往不同的城市,最愛看的就是建筑,看完又感到憤憤不平,每一座建筑物都缺乏生機和靈魂。他十分沮喪,曾和她交談過自己的感受,后者很不屑地看著他,回擊一句:那你去沒有建筑、沒有人的大西北好了。

城墻上有情侶在拍婚紗照,引來行人駐足觀望,看的人越多,情侶們臉上就洋溢著“世界上最幸福的”笑容,他們似有似無地看著遠處,身體僵硬地靠在城墻上。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催x擇城墻作為拍攝背景,難道象征著堅固和永恒?他轉(zhuǎn)身離開,突然遇見了她的目光,兩人迅速對視了一眼,他明白那一眼的意思,是過來人的心知肚明——每當看到新人結(jié)婚或情侶們發(fā)誓,他們都會心照不宣,哼,發(fā)誓吧,你們很快就會厭煩彼此的。

路瘦了幾分,不知道它的盡頭會是什么,他倒希望路的盡頭是荒漠或草原呢。

他們也曾有過幾次潦草的旅行,她對他喜歡的景致總是嗤之以鼻。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她習慣以這樣的句式開始一段抱怨,他不知道她為什么喜歡用“你們”二字,那是一個隔山隔水的稱呼,他感到一種孤獨,一種被排擠在外的疏離感。最后一次一起旅行是去她向往的C市,因為那里有若干明星投資的美食店??赡苁撬麤]有表現(xiàn)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她和他在路上爭吵起來。在回賓館的時候,又逢末班車,公交十分擁擠,她提議兩人分別從前后兩個門擠上去,她從前門,他從后門。他點頭同意。她很快就擠上車了,迅速找到一個空當站好,而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從后門根本無法上車,下車的人像潮水涌出來,并且,后門不允許上客。等他沖到前門,車門關(guān)上了,公交在駛離站臺的那一刻,他瞥見了她的臉,仿佛帶著嘲諷和得意地離去了。

他們繼續(xù)向前,這回他在前,她在后。他不明白為什么此時不各自躺在床上歇一歇,非要出來走一走呢,兩個人實在是無話可說。這幾年來,他們早已是這種狀態(tài),能不需要對話的盡量省去。他想起近兩次的性生活——當然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是誰先主動的已不記得,大概也是為了緩和一下關(guān)系,兩個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進行著,因為關(guān)著燈,看不見彼此,只聽見鼻子里克制的喘息聲。他感到她應(yīng)該是閉著眼睛的,咬著牙,臉上的肉正僵成一小塊一小塊,那一瞬間,他感到十分無趣,恍若自己是一頭騾子,正被蒙上眼睛循環(huán)往復地拉磨。

過了拱橋就是古鎮(zhèn)了,一條顏色匪夷所思的小河環(huán)繞著古鎮(zhèn),像是刻意區(qū)別開來的舞臺,河這邊是現(xiàn)代建筑,玻璃幕墻,鋼結(jié)構(gòu),以及大理石;河那邊是古鎮(zhèn),如同舞臺劇布景。如今每個城市都打造出一個古鎮(zhèn),每個古鎮(zhèn)都那么相似。古鎮(zhèn)不古,反而很新,是一種嶄新的古色古香——仿古磚;塑鋼窗;帶有清晰木紋的塑料欄桿;面包磚;等等,還有一些穿著唐裝漢服的人行走其間,十分怪異。

路邊有賣小玩意兒的,還有賣糕點和糖葫蘆的,一個女孩站在糖葫蘆攤前問,糖葫蘆甜不甜?賣主說,甜哩,甜得很哩。女孩嘟著嘴,說,那就不酸咯,不酸不好吃。賣主又連忙說,也酸哦,酸甜酸甜的呢。他聽到賣主的話,心里想笑,覺得這很有禪意。

河面上傳來歌聲,船娘朝著他們唱起了歌,當他們走下橋,歌聲立即止住了,橋上再出現(xiàn)游人時,歌聲又起來了。原來這也是一場表演。他感到有些不適,因為自己也被動參與這場表演當中。

他們沒有在古鎮(zhèn)停留,而是穿過一條寬闊的石板路直接爬上了河岸。這里的視野開闊很多,甚至有了一點居高臨下的意思,再回頭看古鎮(zhèn),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咿咿呀呀的歌聲忽隱忽現(xiàn),混雜在一種難以描述的喧囂里。他想,誰的人生不是一場表演呢。

......

未完,全文見《花城》2022年第5期

湯成難:小說散見《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作家》等,著有短篇集《月光寶盒》《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尋找張三》;著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zhàn)》《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獲得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梁曉聲青年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