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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2期|“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作家行——著名作家看相城”小輯
來源:《雨花》2023年第2期 | 范小青 潘向黎 王堯 黃詠梅 胡學文  2023年04月10日08:49

留向世間住萬年

范小青

蘇州是講究的蘇州,蘇州人是講究的、細致的蘇州人。

蘇州人精細的地方很多很多,但蘇州的精細不是死板的,而是生動鮮活的。

比如蘇州的刺繡,一根頭發(fā)絲般的絲線,還要劈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最要求細的,甚至要劈成六十四分之一,比如繡貓的鼻子胡須,當然是越細越好,越細越生動。蘇州人講究這一套。

比如制磚,蘇州人將普通的大方磚,做成了“金磚”,將平常的磚窯,燒成了“御窯”。從此,蘇州鄉(xiāng)間的此窯此磚,專為皇宮燒制細料方磚,“敲之作金石之聲”??梢娞K州的這塊磚,是多么地講究,多么地細膩,多么地與眾不同。

當然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不同的特色,我們也碰到過不太講究、甚至很不講究的歲月。我記得,我插隊農(nóng)村的時候,幾乎什么活都干過,也干過制磚的活,那時候大家稱為“摜磚坯”。今朝干啥活?今朝摜磚坯。

于是到了那個場地,挖泥,攪拌,然后舉起偌大的沉重的一塊泥,下死勁往長方形的木質(zhì)模具摜下去,那坨泥就嵌入模具,再側倒出來,送進窯里去燒,泥就成了磚。那個摜,可是真正的摜,使盡全身力氣的摜,和今天的摜蛋不一樣。今天的摜蛋,聲氣大于力氣,咋咋呼呼,聲勢浩大,那時候摜磚坯,半天摜下來,兩條胳膊就抬不起來了,一點氣勢也沒有了。

連我這樣的插隊知青,什么技能也沒有,除了一點點膽量和一點點要求進步的傻念想,都能去制磚,如此的制磚,磚的質(zhì)量也就可想而知了。與磚塊“顆粒細膩,質(zhì)地密實”的要求,肯定是差之甚遠,人為的空心磚、輕質(zhì)磚、次品磚,不知做了多少,罪過罪過。

我不記得在那樣的場合,會不會有人提及御窯金磚以及它的制造過程和它的質(zhì)量,想來恐怕是不會有的。即便是有,聽者恐怕也聽不懂,因為想象不出來。

我們還是回到應該像個時代的時代吧。

還是來到能夠把普通的磚制成“金磚”的地方——蘇州相城區(qū)。

有一句話,說“現(xiàn)在海內(nèi)外留下的金磚,基本均出自相城”。

“堅細異他處”,這是明朝的山中宰相王鏊對御窯金磚的評價。許多古書中亦有記載,在那個時代,在那個地方,“窯戶如鱗,鑿土燒磚,終歲不絕”。相城陸慕御窯村,周圍許多村莊都以燒窯而命名,如磚場、北窯、南窯、烏窯里、俞窯、御窯頭等。

據(jù)說很早以前的蘇州人,是很粗蠻的,如司馬遷曾描述過: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三國時期,仍被稱為“蠻人”,后來發(fā)生了變化。唐中葉以后的南方,社會相對穩(wěn)定,已經(jīng)知道拼命發(fā)展經(jīng)濟大大有好處,北方人在打仗,好吧,那我就安安心心地搞我的經(jīng)濟建設了。在南方廣大的土地上,有一塊地方,尤其引人注目,這就是蘇州。唐代蘇州繁榮,“處處樓前飄管吹,家家門外泊舟航”“市河到處堪搖櫓,街巷通宵不絕人”。不難看出,經(jīng)濟條件好起來,社會風氣發(fā)生了變化,從前是荒蠻簡單的,現(xiàn)在文明了,就開始復雜,即便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也講究起來了。

本來相城的磚窯所制之磚,也只是供普通百姓使用,但實在做得太好了,太精細,太有品質(zhì)。先因此地黃泥適宜制坯成磚,加之做工考究、燒制有方、技藝獨特,經(jīng)過選泥、練泥、制坯、裝窯、烘干、焙燒、窨水、出窯等極為精細的八道工序,所產(chǎn)金磚細膩堅硬,有“敲之有聲,斷之無孔”之美譽。

于是,經(jīng)蘇州香山幫工匠推薦,工部看中,朝廷決定“始磚于蘇州,責其役于長洲窯戶六十三家”,從此,平常人家的講究,進入了皇宮,享譽了天下。

本來只是普通的日常生活所用,結果做成了精品藝術品,人們所追求的高超的技藝,恰又是存在于世俗的平凡的生活之中,如此之現(xiàn)狀,在蘇州城鄉(xiāng)遍地皆是。如蟋蟀盆,民間小孩子隨便玩玩的;折扇,是每個百姓都用得著的;磚雕,大街小巷的房屋處處可見的。蘇州人的手藝,現(xiàn)實性很強,是與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的,它不是束之高閣,不是遠離塵世,不是讓我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從百姓對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的講究,最后成了永久的具有獨特價值的藝術品,從平常的此岸出發(fā),抵達了不平常的彼岸,這恐怕也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相城窯金磚告訴我們,人們曾經(jīng)這樣生活過。更重要的是,它引導著我們從從前的工藝生活中,去尋找它們在今天的延續(xù)、更新和發(fā)展之道。今天的蘇州人,也許不再喝刺在木鍋蓋上的魚的湯,但是蘇州人干事業(yè)的用心和精心,是從不曾變過的。因為這一種用心,這一種精心,是平常的,是再普通不過的,它們散落于民間,滲透在每一個蘇州人的靈魂和血液里。

今天,我們走進相城御窯金磚博物館,一切恍若隔世,卻又近在咫尺。

隨手摘唐代呂巖《窯頭坯歌》中的幾句:

窯頭坯,隨雨破,只是未曾經(jīng)水火。

若經(jīng)水火燒成磚,留向世間住萬年。

 

御窯金磚:水磨柔化作金石堅

潘向黎

蘇州到底是蘇州,縱然你來過幾十次、上百次,不期然,她依然會給你意想不到的面相和觸動,讓人在熟不拘禮的親昵隨意之中突然心頭一震,想對她斂容一拜,口稱:哎呀,失敬失敬!

說到蘇州,所有人馬上會想起的是:園林。有人會張口就說:碧螺春。有的人會露出陶醉的表情:昆曲。有的人則是露出會心的笑容:吳儂軟語,還有評彈。有的人馬上眉開眼笑:蘇幫菜咯!有人補充:蘇州點心!有的人說:絲綢。還有的人則難掩饞嘴的樣子:大閘蟹。

肯定也有人會說:蘇工。蘇工二字,極有身份,因為它代表著精致、考究、不惜工本、追求極致,既是一種高超的手段,也是一種工匠精神。若在以前,我聽到“蘇工”二字,會想起玉雕、牙雕和木雕、竹雕,也許還有南紅,直到2022年,在相城遇到了御窯金磚。

在蘇州御窯金磚博物館第一次看見金磚,會馬上被它難以言傳的魅力擊中,再一聽講解,恍然大悟:這是“蘇工”制作的極品,難怪一眼萬年。

御窯金磚,并不是金子做的,而是土做的,就是青磚。但是為什么叫作金磚?換一個問題:別處的青磚是青磚,為什么蘇州相城的青磚就獨獨被冠以“金磚”的美名?在金磚博物館聽了館長陶理的介紹,回滬后又讀了金瑾、周振麟寫的《水磨金土》,大致學到了以下幾點:第一,金磚是蘇州相城陸慕出品的、品質(zhì)特優(yōu)的青磚。第二,金磚用細料,工序繁復,工藝極為精細,因此價比黃金。第三,須由專人定制,而且“下單者”只能是一朝的帝王。第四,金磚是御用的,用于皇家建筑主要宮殿的室內(nèi)——比如鋪墁在金鑾寶殿上。

“金磚,是鋪墁在明清皇家建筑主要宮殿室內(nèi)的一種特定的、至要部位的欽工物料。因為在中國古代陰陽五行學說中,磚是在‘水’‘火’既濟之后,由松散易解的‘土’煉燒而成的堅硬固實、其質(zhì)千秋的‘金’,所以,金磚一直都是封建王朝基業(yè)安穩(wěn)、江山永固的一種象征,它和支撐起皇家宮殿核心架構的被稱為‘金柱’的碩大圓木一起,歷來就是最受關注的兩大建筑要件,是皇家物料采辦中的重中之重?!保ń痂?、周振麟著《水磨金土》)

地位如此特殊的磚,工藝和品質(zhì)自然絕非凡品。只是,得來談何容易!

欲得金磚,第一步是得土。先要選土,這個自然是就地取材——陽澄湖畔陸墓一帶,泥土質(zhì)地是粉砂型黏質(zhì)土,最適合制作磚陶。然后是取土,要采挖地面表層約一米到兩米半之間的、雜質(zhì)少、不含沙的一層。然后是曬土(一般十到二十天)、椎土(將土塊敲碎、散開)、舂土(放進石臼舂搗)、磨土(用石磨磨成粉狀)、篩土。

《四庫全書存目提要·造磚圖說》中這樣記載:“掘而運,運而曬,曬而椎,椎而舂,舂而磨,磨而篩,凡七轉而后得土?!边@一系列充滿力量的動詞,標志著土從緊到散,從粗到細,從蕪到精,從雜到勻。

土這就備好了嗎?還早著呢。與制作普通方磚不同,用于金磚制作的土還需要以下的工序:瀝漿、扦泥和踏揉。

明代嘉靖年間工部侍郎張問之曾在蘇州督造金磚三年,他了解到金磚燒制工序之繁,工藝要求之高,確實不能按照普通磚來算工價,為此專門上了一道奏折,這就是《請增燒造工價疏》,里面記錄的金磚制作工藝,成了珍貴的文獻。《請增燒造工價疏》中,這樣記載了這些工序:“其泥也,必池以濾之,由三級之筒,過三級之籮,且池以晾之,瓦以晞之,弓以勒之,腳以踏之,手以揉之,凡六轉而后就?!眱H說“揉”這一步,像揉面,對每一團泥反復推揉,施展各種專業(yè)手勢:菊花揉,羊角揉,直揉到泥中的小氣孔無處容身,直揉到泥團的切面“斷之無孔”。

這就可以制坯了。這時候需要托板和木模子。板托,入模,擦刮,碾壓,然后進入漫長的護坯晾坯階段。有多漫長?六到八個月?!白狄阅菊?,避風避日,置之陰室,而日日輕筑之。閱八月而后成坯。”(《四庫全書存目提要·造磚圖說》)

古法金磚復制團隊體驗到了古工匠的不容易:這些泥坯極難伺候,像嬌氣而任性的孩子,熱不得,冷不得,快不得,慢不得。幾天不翻動,就全身變形。坯距、門窗開的頻率和程度、棒拍的部位……都極有講究。需要時時刻刻“看天看地看黃泥”,不能有絲毫松懈和疏忽。

從開春時動土,經(jīng)過練泥和制坯,一般已經(jīng)是暮春、初夏了,等到護坯晾坯完成,已經(jīng)是江南的深秋或初冬了。四野沉靜,天地清朗,而磚坯終于可以進窯了。

到這里為止,制金磚的有些步驟讓我想起了澄泥硯的制作。但是接下來所需要的燒制時間就大相徑庭,澄泥硯大約需要兩天,而金磚,明代需要五個月,現(xiàn)在也需要四個多月。裝窯之后,窯火要持續(xù)不斷燒四個多月!

各階段用的燃料也不同,第一個月,要用礱糠或柴草熏,見煙不見火,煨干泥坯中的少量水分,以防坯身爆裂。第二個月,用木片類的硬柴燒。第三個月,用稻草類棵柴燒。第四個月,用樹枝燒,火性猛烈,這一次,要燒四十天。

四十天的干柴烈火之后,金磚脫胎換骨、由土變金,于是“煞窯”——用礱糠維持窯溫并收煞火勢。

然后是窨水,即洇水,在窯頂天池內(nèi)注入水,讓水向下滲透到窯內(nèi),水充分霧化,使窯溫降低,使磚面磚身變成獨特的青灰色。水量的多少,下水速度的快慢、時間的長短,都是關鍵,需要窯工隨時辨識、隨時調(diào)整。洇水一般持續(xù)十天左右。然后再經(jīng)過五天左右的冷窯,就可以出窯了。這時至少已經(jīng)是來年正月了。

八個流程,二十九道工序,整整一年,四季輪回,土、木、火、水相生激發(fā),終于呼喚出了金——其質(zhì)如金的金磚。如此的水磨工夫,如此精細的工藝,難怪價也如金。

在御窯金磚博物館看到金磚,為一種樸拙大氣的美所震撼。那種美,不耀眼,卻如珠在淵如玉在山,散發(fā)著內(nèi)在的光彩,令人流連忘返、回味無窮。其中的一塊是允許觀眾用手摸的,一觸之下,是類似于有包漿的和田玉的手感。用一旁準備的金屬小錘子敲了敲,那種似磬非磬的悅耳脆響頓時令人悠然忘俗。

金磚之美,難以言傳,幸虧古人無意中替我說出來了。明代的金磚標準是:堅瑩熟透,廣狹中度。清代的金磚標準是:面背四旁顏色純青,不見燥紋,毫無斑駁,且端正完全,沒有墜角,敲起來聲音響亮,脆如鐘磬。

感謝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金梅泉、金瑾父女和他們的團隊,感謝蘇州御窯金磚博物館,讓我們有這個眼福,見到了這樣的金磚。

美哉金磚。奇哉蘇工。壯哉傳承。

令人驚訝的是,這樣有深厚歷史文化積淀的博物館,其館長陶理是一位腹有詩書、落落大方的九零后。在2022年5月18日的國際博物館日,他還在央視的“文化十分”欄目里侃侃而談,介紹了金磚博物館和金磚的歷史文化底蘊。令人高興的是,金磚博物館擁有江蘇文物保護單位的雙孔連體窯,是這一片土地上唯一保存完好的古窯,同時這里已經(jīng)是年輕人的熱門網(wǎng)紅打卡點。通過金磚和金磚博物館,能清晰感覺到:博大深厚的“古”之血脈活生生地在“今”里跳躍。

再莫說蘇州令人嘆為觀止的只有園林和昆曲,蘇州還有御窯金磚。同樣精細無比,同樣極盡工巧而渾然天成,同樣是水磨功夫和水磨韻味,同樣具有一種不隨時代推移的精氣神、一種在時光流轉里常開不敗的美。

金磚不言,但卻讓我醍醐灌頂:唯有不計時間、體力、心力的付出,順應天地物候、感知人間溫涼的耐心,步步經(jīng)心、千回百轉地下苦功夫,方能水磨柔化作金石堅,成就稀世大美。

 

“文化相城”札記

王堯

相城在蘇州治下設區(qū)二十年,社會經(jīng)濟文化協(xié)調(diào)發(fā)展,已然是長三角一顆閃亮的明珠。在這樣的發(fā)展大勢中,淵源于深厚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文化相城”也逐漸建構并呈現(xiàn)出獨特的魅力。近二十年來,蘇州版圖時有變化,“相城區(qū)”為考察文化蘇州提供了新的視角、結構和內(nèi)容。

80年代初我負笈蘇州時,市和地區(qū)分治,“蘇州市”在“吳縣”之中。那時同學結伴郊游,大多向南,徜徉湖光山色間,訪古剎,尋老街,覓小吃。印象中是1986年初春,我騎車向北去陸墓中學看中文系實習生,這才發(fā)現(xiàn)之前行旅偏南偏西的路徑也荒蕪了向北的風景。在漫長的歷史沿革中,相城地區(qū)基本隸屬“吳縣”。2001年吳縣分區(qū),南為“吳中”,北為“相城”,相城因春秋吳國伍子胥在陽澄湖畔“相土嘗水,象天法地”“相其地,欲筑城于斯”而得名。相城區(qū)的歷史、文化、風俗等無疑是吳地歷史和吳文化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是吳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

相城這塊面積近五百平方公里的區(qū)域東依陽澄湖,西銜太湖,自然資源得天獨厚,百分之四十為水域,因而有“水相城”之稱,相城文化也不妨說是“水文化”。相城的村落大致都是擇水而筑,即便鄉(xiāng)村逐步城鎮(zhèn)化后,大多數(shù)社區(qū)都在湖畔溪邊,這就是我們都奢望的“湖景房”。在吳地,有流水便有小橋。相城的觀橋、鳳凰橋、石家橋、南橋和含秀橋是宋元明清的遺存,站在這幾座橋上可以想象古人的眼神,觀賞周遭的風光。這個時候,或許還能聽到不遠處飄來的陽澄漁歌。近幾年我寓居之地在相城域內(nèi),今日太平,古稱荻溪,湖畔溪邊荻蘆如雪,《詩經(jīng)》所謂“蒹葭蒼蒼”。荻溪之內(nèi)外,湖蕩溪溝塘,赤橙黃綠青藍紫,我知道這就是江南,詩性的江南?;蛟S開發(fā)稍晚,或許生態(tài)意識自覺,相城生態(tài)環(huán)境幾乎未遭工業(yè)化侵蝕,在這里,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綿延千年又在當下賡續(xù)和轉換的相城文化,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豐厚。北宋太尉王皋墓位于太平街道旺巷村,明四家中沈周、文徵明的墓地分別在陽澄湖鎮(zhèn)沈周村西和元和街道御窯社區(qū),這些人物的墓地是重要的歷史遺存。由古及近,相城人創(chuàng)造了多種多樣的文化形態(tài)和文明成果。所謂“相城十絕”,御窯金磚、元和緙絲、陸慕泥盆、渭塘珍珠、相城琴弓、九龍磚雕、太平船模、黃橋銅器、水鄉(xiāng)草編和陽澄漁歌,便是“文化相城”的重要符號。特別值得我們重視的是,相城也留下了可歌可泣的革命傳統(tǒng)。坐落在陽澄湖鎮(zhèn)消涇村老街的“陽澄湖地區(qū)抗日斗爭史跡陳列館”,便是新四軍江南抗日義勇軍(簡稱“江抗”)駐消涇辦事處駐地。這塊“血地”產(chǎn)生了我們熟悉的《沙家浜》的故事。

積淀深厚的相城文化同樣也是一種生活方式。蘇州有“水八仙”之說,所謂八仙是茭白、蓮藕、水芹、芡實(雞頭米)、茨菰、荸薺、莼菜和菱等,物產(chǎn)豐饒的相城則命名了“湖八仙”:大閘蟹、清水蝦、甲魚、鱖魚、白魚、鰻魚、蓮藕和菱角。這里的重疊和差異,見出“蘇州”的“相城”和“蘇州”同中有異,也呈現(xiàn)了“蘇州”域內(nèi)各地文化表達的別出心裁。我最初對蘇州的肉餡湯團有些不習慣,朋友說相城的蘿卜絲湯團也許適合你的口味。嘗過之后,發(fā)現(xiàn)滋味中似有蠔油,我想我在故鄉(xiāng)吃的那種未加蠔油的蘿卜絲包子或許就是當年相城蘿卜絲湯團的味道。

我兼職于蘇州市文聯(lián),與相城文化界常有聯(lián)系。我熟悉的相城朋友,如龔剛、王少輝、丁及、孫月霞、蘇梅等,也都是在不同領域有成就的文化人。幾年前,時任區(qū)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的王少輝告知我,區(qū)里想編一套關于相城文化的叢書。我聽了少輝君的構想后,建議編著出版《文化相城》叢書。我長期鼓吹“文化蘇州”,以為“文化相城”是“文化蘇州”的重要部分。相城設區(qū)二十年,社會經(jīng)濟文化協(xié)調(diào)發(fā)展,蘇州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特征也在相城充分體現(xiàn),“文化蘇州”增添了一個新的聚焦點,我們需要呈現(xiàn)綿延千年又在當下賡續(xù)和轉換的相城文化以建構文化相城。這就有了我們現(xiàn)在讀到的《文化相城》第一輯凡十冊:《相城民俗》《相城文物》《相城人物》《相城詩文》《相城方域》《紅色相城》《相城飲食》《相城物產(chǎn)》《相城工藝》和《相城軼聞》等。

我期待紙上的“文化相城”和大地上的“相城文化”交相輝映,我們在其中開始一段文化之旅。

 

金色的聲音

黃詠梅

初以為,相城的金磚是金色的,砌在紫禁城的宮殿里,金光閃閃。這是我望文生義的一種想象??催^蘇州相城的御窯金磚博物館,我才明白,那是一種聲音,叩在磚上發(fā)出的金石之聲。

深秋,微雨,清涼,天空是那種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黛色。我本來就很喜歡這種“文藝”的天氣,想著去尋訪一段六百多年前的一個遺址、一段歷史,覺得這天色作背景剛剛好。

車在寬闊的大馬路上開了一會兒,停下了。幾分鐘前,人還處于一種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現(xiàn)代日常生活環(huán)境中,幾分鐘后,喧囂的聲音竟然消失了,人忽然進入到一片青灰色的古樸世界。從一扇磚砌的大門進入,幾乎不需要人指引,自然就會踩上一條灰色長廊,就像踩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迎賓地毯。長廊的地面和穹頂用一塊塊豎起的磚鋪砌,墻體則由橫磚豎磚架起的一個個方正結構組成,狀如密密麻麻的蜂窩。拐彎,又拐彎……終于走到盡頭,人便置身于一個空曠的小廣場,這種曲徑通幽后的豁然開朗,是我熟悉的江南古典園林建筑的感受,但遠處立在天空下的那棟博物館很快改變了我這種熟悉的感受。暗紅的磚墻,灰色的出檐,看上去既像一個磚窯,又像一個微縮的小宮殿,是一種讓人舒服的大氣,既不傲慢,更不凌人。至此,我才領悟,剛才那段領著人拐彎的長廊,是為了讓人在不知不覺中繞過四周那一棟棟野心勃勃的商務樓,避過那一片片散發(fā)出日常人間煙火的住宅小區(qū),從繁華里疏散到空曠,從流動中截取一段凝固的記憶。六百多年前,這個地方是御窯村主要的燒造地,毗鄰京杭大運河,燒制好的金磚,從這里送至運河碼頭,乘舟北上,直接送抵京城;六百多年后,這個地方是相城的主城區(qū),商業(yè)發(fā)達,人稠物盛,金磚博物館恰好處于這個中心地帶,既凝視著變遷,也參與著變遷。

博物館共三層,區(qū)間皆由簡潔的黑白線條分割。負責人介紹說,這座博物館是著名建筑師劉家琨的作品。難怪如此不俗,館體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腔調(diào)的藝術品,讓人嘆為觀止。布滿磚石肌理的地面、裸露出磚體的一根根梁柱,大幅白墻上那一根螺旋向上的黑色扶梯線條,出檐下的一大段一大段留白,甚至階梯上那一扇扇透視圖形般的小窗……這些細節(jié)仿佛都紛紛指向深遠的歷史紋理?!伴_物”“成器”“致用”三個展廳將一塊金磚的前世今生和盤托出。我喜歡它從整體到細部的簡潔,即便是館陳介紹也不鋪陳絮叨,留出時空來給人駐足沉思。我也喜歡它內(nèi)部明暗交替的光線,時而聚焦時而幽暗。在一面墻的角落里,我看到用光打出來的一行溫柔的警示語:噓,說話輕點,你會吵到歷史的聲音。是的,在這里,每一步都踏在歷史的講述中。我用一只小錘子,敲敲展柜里一塊特意為參觀者準備的金磚,果然發(fā)出一種清脆的金石般的聲音,在空闊的展館里形成了天然的共鳴聲。這讓我想起桂林的溶洞里,那些沿著鐘乳石緩緩淌下的水滴,一滴水落地,發(fā)出強大分貝的“咚咚”之音。鐘乳石是大自然的經(jīng)年造化,而金磚是相城工匠手藝的造化,它們發(fā)出的聲音都與時間有關,都有著金屬般堅硬的力量。

相城金磚之所以能成為當年皇室御用的“天下第一磚”,不僅是由陽澄湖畔獨有的黃泥黏土所制,最主要還是來自工匠的技藝和心血。仿真的微縮版工匠模型,為我們展示金磚燒制的工藝,選泥、練泥、制坯、裝窯、烘干、焙燒、窨水、出窯……從一堆黃泥巴變成一塊光潤堅固的金磚,從改變泥土的屬性到賦形、定形,經(jīng)由天地與人力、火與水的合力鍛造,大約需要一年的時間,這過程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凝聚著匠心。靜靜躺在我眼前的,是一塊從道光年間存留下來的金磚,墨色,在歲月之手的撫摸下裹上了年代的包漿,光潤無比。仔細看,磚的一側蓋有兩個長條陽文印章,上方印章刻著“道光叁年成造細料金磚”,下方印章字跡漫漶,隱約可見“江南蘇州知府李廷×××監(jiān)制”幾個字。如同一塊金磚的“身份證”,又好比一本典籍的版權頁,如此莊重,如此自尊,它們皆來自民間,又從民間走向了殿堂。

在博物館主館的背面,至今還留存著兩孔古御窯,遠看像城堡,從磚隙里長出了萋萋野草,風一吹,狗尾巴草隨風擺蕩,一只毛色黑白相雜的奶牛貓,高高蹲坐在窯壁上,像是在守護,又像是在敏銳地捕捉窯內(nèi)的細微變化之聲。我受這只貓的啟發(fā),也靠近窯壁,將耳朵貼在那上面,仿佛聽到了泥土在火的溫度里逐漸改變結構的聲音,這些聲音又遠又近,又深又淺,仿佛從歲月的某個遠方而至。

在相城的最后一天,我們夜宿馮夢龍村。作為一個講故事寫小說的人,我喜歡馮夢龍作品的市民化和日常性。《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言,言言有情,言言有理,在故事里傳達著百姓的情感和愿望之音。在“馮夢龍紀念館”里,有一塊現(xiàn)代化電子屏幕,我用手一觸碰,屏幕就開始誦讀“賣油郎獨占花魁”的片段,我聽得有味,好像身處勾欄瓦舍。馮夢龍村如今已經(jīng)成為網(wǎng)紅打卡地,每到周末,附近的人們開著車,攜親帶友,經(jīng)過村口那片百畝花園,徐徐進入,在一派姹紫嫣紅中開啟他們的故事之旅。他們是來聽故事的,晚上,挑一家格調(diào)樸素的民宿,住下,聽到隔壁的木門,一聲“吱呀”,故事開始了……任時光流轉,人世變遷,人們總是需要故事。故事里的人生與命運,幸福與不幸,愛與恨,罪與罰,塑造著人類生活的全部,聽故事的人,總會在某一段某一刻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金磚是以泥土為材質(zhì)書寫的歷史,“三言”則是用文字為載體記錄的歷史,它們都是歷史的言說者,它們都有著金屬般的聲音,而在我聽來,這些聲音也是顏色,為相城的傳統(tǒng)文化鍍上一層金色的尊嚴。

 

馮夢龍,一個村莊的名字

胡學文

村莊長在大地上,帶著泥土的馨香,其名也多與自然有關。一條河,一面湖,一座山,一個坡,一道梁,一彎溝,一棵樹,一朵花;或帶有姓氏,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或包含方位,東南西北,前后左右。都是有根可溯有源可查,一則故事、一個傳說或一段歷史。以人命名的村莊亦不在少數(shù),既有達官貴人也有平民百姓,他們的生命與村莊有著這樣那樣的關系,但以作家為村莊命名的似乎極少,因而聽到“馮夢龍村”,像在他鄉(xiāng)遇見老友,有著有意外的驚喜和別樣的親切。準確的命名是:蘇州相城區(qū)黃埭鎮(zhèn)馮夢龍村。

我仰慕博覽群書的學者,亦羨慕藏書豐富的朋友,即使他們未必有閑暇閱讀。我讀書不多,藏書也羞澀,或許是藏書有限,我能說出每本書從書店到書柜上的旅程,記得清每本書的鄰居。馮夢龍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購得較早,幾次隨我搬遷,能說出一大段故事。事實上,“三言”我讀過一遍后,再未翻開過,但某些記憶潛藏于心,久而久之,便會有香氣氤氳而出。那屬于我,當然也拜馮夢龍所賜,在造訪馮夢龍村的路上,那一縷縷香氣旋轉升騰,變得濃烈黏稠。

相城東依陽澄,西銜太湖,北接無錫和常熟,南臨姑蘇城。這個地名也是有來歷的,春秋時,吳國大臣伍子胥在陽澄“相土嘗水,象法天地”,因此得名。項羽起兵,正是從這里北上,逐鹿中原的;吳王劉濞曾在城北建造醬醋城;漢末孫堅在城西建亭。伍子胥盛贊相城的土質(zhì)、水情、天象、風水,事實證明,這里確實是寶地,相城歷史上還有沈周、文徵明等書畫大家。

馮夢龍村的村名是后改的,原名石新村。數(shù)千人口的村莊,絕對是大莊,莊上建有馮夢龍故居、風園、清蓮園等。其故居是典型的明代風格,灰瓦白墻,前屋后舍,中間隔著寬敞的庭院。前廳東間是餐廳和廚房,西間是賬房,中間為客堂,庭院內(nèi)有數(shù)棵桂花、石榴。初冬時節(jié),難覓桂花,更無石榴,但其葉墨翠,仿佛隨時準備擁抱春天。后廳中間為中堂,用以招待客人,東為馮夢龍父母的臥房及書房,西為馮夢龍和弟弟的臥室。西面還有一偏院,是馮氏三兄弟幼年時私塾讀書處,室后有茂密的竹林。

少年時代,曾聽過《十五貫》這個故事,極度癡迷。其實,斷斷續(xù)續(xù)的從未聽完整,講的人亦是從他處聽來,我想有相當一部分原因是那個年代鄉(xiāng)村沒有人知道完整的《十五貫》。自然是不過癮,但這半殘的故事也激發(fā)著我的想象。那時,我并不知《十五貫》是馮夢龍創(chuàng)作的。即便現(xiàn)在,很多人知道杜十娘沉百寶箱的故事,未必知道馮夢龍這個名字。于著述者而言,作品大于作者,應該是幸運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更多人知道馮夢龍。石新更名,也定然有此意。

馮夢龍著述頗豐,加上編纂的作品,有三千多萬字。唐伯虎點秋香、白娘子傳奇、包拯斷案、杜十娘、十五貫、賣油郎獨占花魁等故事廣為人知,這得益于戲曲傳唱及后來的影視再創(chuàng)造。其實,還有許多作品,可圈可贊。馮氏作品有明顯的教化意味,除此,還是進入彼時塵世的通道。在這個浩瀚的文學世界,可看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面的描寫,如蘇州養(yǎng)蠶,買牛種田;也可看到工商業(yè)方面的描寫,如蘇州的刺繡業(yè)絲綢業(yè)玉器業(yè),還有關于服飾方面的,如《山歌穿紅》:紅裙紅襖紅抹胸。紅抹胸即是當時甚為流行的胸兜,還有各種鞋的款式,弓鞋蒲鞋睡鞋。如果要穿越回明代,我愿帶著馮氏作品,在文學的價值之外,還能學到其他。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講,這何嘗不是文學的賜予呢?

到達馮夢龍村已是下午,一番參觀后,天色已暗。入住民宿,從三樓望出去,院子里的樹已是輪廓模糊。清早拉開窗簾,方知窗前是一棵榆樹,或者說,最特別的那棵是榆樹。我家院子里也生長過榆樹,枝繁葉茂,記憶甚深,但眼前這棵榆樹則是另一番相貌,像畫家畫在宣紙上,故意標新立異。樹干三米處便分開三個枝杈,叉又分叉,像個枝形燈座,又像在什么地方見過的盆景。枝杈枯瘦光禿,像被冬日的寒風剃削過,但每個小杈的頭部葉片稠密,仿佛壘就的巢,供鳥棲息。也或許,其間確有鳥窩。下樓后,我特意仰頭觀察,并無鳥筑巢,那就是葉片自然生成的。該是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吧,同是榆樹,生在江南與長于塞北,自然有別。榆樹的葉子多半還綠著,少許半黃,偶見一兩片金黃的,像是陽光藏隱其間。

昨日無暇,在這個氣息清爽的早晨,自然要在馮夢龍村走走的。出了民宿的小院,沿著小路向北,左邊是盛開及開過的月季,右邊是一畦畦蔬菜,油菜、白菜、胡蘿卜、大蘿卜等,田園的味道撲面而來。忽然聽到喜鵲的“嘰喳”,有許久沒聽過喜鵲的叫聲了,遂循聲追去。江南水多,處處有溪,走出不遠,便看到溪流。不寬,水流也緩,好像流淌太久,有些累了,正要歇歇。河岸兩側的樹傾斜而長,在河的上空相聚相擁,形成天然的樹橋。往前,是大片的草地,十幾只喜鵲跳躍其間,或許在覓食,或許在爭論著什么。我立在路旁,想細辨相城的喜鵲與我曾寫過的喜鵲是否不同。不知它們因何受驚,紛紛飛離,往一個方向去了。我沒看清,但熟悉的叫聲沒有任何差別。喜鵲能帶來吉運,年少相信,至今亦然?;蛟S有心理暗示的作用,往回走時,腳步輕歡。

忽然想起昨夜的“江南尋夢·《雨花》相城詩歌之夜”。類似的活動,我倒是參加過,但從未登臺朗誦。普通話實在太糟糕,不敢輕易張口,但在昨夜,我硬著頭皮,讀了《我和祖奶》的片段。從臺上下來,感覺雙腿仍然在顫。但到底讀了,這破天荒的勇氣從何而來?應該與馮夢龍有關,住在一個以作家命名的村莊,膽子似乎壯了。

就要離開馮夢龍村了,雖然只住了一個夜晚,但在這一晚一早,感覺自己收獲了很多。這個特別的村莊定然還有許多我未知未識未發(fā)現(xiàn)的。我想,初冬之行只是剛剛開始的約會,因回味而甜蜜,因甜蜜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