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3年第6期|丁小寧:我以為我是佛(節(jié)選)
一
阿無突然就不吃飯了,只喝水,許常問它:這是為什么呢?阿無什么也沒說,阿無當(dāng)然也說不了什么,也不會說什么,因為阿無是條狗,公狗。
許常試著在阿無喝的水里混進(jìn)些維生素粉,粉是白色的,又加了蔬菜汁,汁是淡綠色的,它們?nèi)茉谒?,但還是被阿無發(fā)現(xiàn)了。它拒絕喝,嚎了一聲,拍了拍旁邊的碗,那碗是清水,它連拍幾下,直到引起了許常的注意,這才把嘴伸了進(jìn)去。喝完后,它看著許常,又拍了拍這碗清水。許常小聲說:行,知道了。
許??偱掳o餓死,但是,幾天過去了,阿無并未餓死,許常這才松了口氣。阿無和許常生活在山上的寺里,阿無比許常來得早,寺里的人很喜歡它,但他們只是把它當(dāng)狗,唯獨(dú)許常把它當(dāng)朋友。
大概是一年前,許常正爬著山,突然下起了雪,山上溫度低,很快積了薄薄一層,越薄的雪越滑。許常沒料到下雪,鞋不太防滑,在好幾個地方都險些滑下山崖,他怕極了。就在這時,身旁閃出一活物,那活物碰了他一下,這一碰倒把他拉回來了。許常心有余悸,嘴里念著: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念叨半天,才想起感謝那活物,定睛一看,竟是條狗。狗把身子平鋪在雪地上,眼睛半睜半閉,呼出的氣讓胡須一顫一顫。許常看著它,狗沒反應(yīng),他覺得這不是一般的狗,哪兒不一般?臉不一般,這不僅是張狗臉,還像猴臉,又看了會兒,發(fā)現(xiàn)倒更像人臉。正想著,狗“嗖”一下落在了一塊石頭上,石頭下面就是懸崖,狗立在那兒,很是挺拔。許常這才看清,它通體都是雪白的,和雪融為一體,好像它本來就是屬于這里的,好像它本來就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許常也找了塊石頭坐下,但他不敢靠近懸崖,只找了塊安全的,又離狗不遠(yuǎn)的石頭。他看著它,許久,它都一動不動。許常不敢出聲,生怕驚擾了它,這絕非凡狗,但許常卻是凡人,坐久了腰疼。臨走時,狗還立在那里,近乎雕塑,眼睛似閉非閉,大概在沉思。許??粗粗?,大腦就放空了,一放空,像進(jìn)入了幻境,他依著這幻境在山間走著,竟每一步都很穩(wěn)當(dāng)踏實,絲毫沒有要滑倒的跡象。此后,許常偶爾會想起它。
許常不曾想到,他和狗還會見面,再見時,狗不再是坐在大石頭上,而是坐在了蒲團(tuán)上,蒲團(tuán)在山頂?shù)乃吕铩K幌伦泳驼J(rèn)出了它,許常先是驚訝,然后悵然。一切皆是緣分,一切皆是因果,他對著狗反復(fù)念著這兩句。和第一次見面一樣,它的臉上并無表情,淡定自若,視許常為空氣。許常突然就對它產(chǎn)生了敬仰之情,再次感慨道:這絕非凡狗。接著,他知道了它叫阿無,嘴里念著,阿無許常,無常無常。這句話從此便成了他的口頭禪,他念無常的次數(shù)甚至多于他念經(jīng)的次數(shù),只要一天沒念,他就覺得嘴里缺了什么,有時還覺得心里也缺了什么。在許常這兒,這句話從此不是口頭禪,而是經(jīng)文。
其實,許常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對一條狗著迷。只要阿無出現(xiàn),許常便會觀察它,他觀察不是為了看個新鮮,而是為了學(xué)習(xí)。許常發(fā)現(xiàn),阿無恪守寺里的清規(guī)戒律,比如,從不吃葷;比如,不在寺里大小便;比如,從不大聲喧嘩;比如,從不賴床,每日早上五點(diǎn)參加早課。阿無熟悉拜佛的流程,甚至能把動作做得極為標(biāo)準(zhǔn),因為渾身是毛,毛還挺長,只要一做動作,白毛就會飛舞,短暫地懸停在半空,如遇陽光,更添仙氣。相比自己,許常深知永遠(yuǎn)無法把動作做得優(yōu)雅。他雖然個子不矮,但腿短手短,皮膚還黑。他跪下,站起,跪下,又站起,他自覺這時的自己就是一支上了年紀(jì)的毛筆,即便已經(jīng)清洗干凈了,依然會有淺淺的墨水洇出來。每當(dāng)這時,他便讓自己拜佛的動作幅度盡可能小,生怕把墨沾染到佛陀身上。
阿無比許常更懂寺里的規(guī)矩。臨近晚課,廳堂里總還是有一些信眾,阿無見狀便會跑進(jìn)廳堂,先是在正中間站幾秒,見無人注意,只好在信眾身邊繞幾圈。老信眾一看阿無來了,往往拍拍腦袋說哎呦冒犯了,連忙小跑出廳堂。新客只顧著看熱鬧,時不時去逗逗阿無。每到這時,阿無也從不動粗,只坐在原地,看向門口的方向,直至人們一一退去。這還沒完,待人走后,阿無又跑向廳堂的各個角落,低吼幾聲,猛地抖抖毛發(fā),這套動作完畢,它才回到佛像前。等師父們進(jìn)來,誦經(jīng)聲起,阿無便輕手輕腳地退出廳堂,在門口坐下,有時上半身挺直,有時又會把頭放在門檻上,半瞇著眼睛。后來和清潔工阿姨閑聊,許常這才知道,這第一步是為趕人,第二步是為趕鬼。阿姨又說,也沒人教它,自己琢磨出來的。許常問,那這套儀式做得對嗎?阿姨笑笑,佛包容萬物,都由它。
許常對阿無的敬佩一天天加深,他覺得阿無這條狗真是與眾不同。寺里師父眾多,但許常不敢和師父說話,甚至連對視也不怎么敢,即便他們每個人都慈眉善目,又博學(xué)多聞,許常依然覺得他們身上有一股強(qiáng)大的氣場。大概是自己前世或今生的修行不夠,配不上這氣場,許常只默默地敬畏他們,從不主動交集,唯獨(dú)和阿無在一起時,有種全身心放松的感覺。開始,許常還會思考這是為什么呢?阿無畢竟是一條狗,時間久了,許常不敢這樣想了,他琢磨著,阿無不是凡狗,是佛狗。
對待佛狗,許常是認(rèn)真的。
許常的房間在一間佛堂隔壁,那間佛堂有年頭了,里頭的佛像已經(jīng)破損,佛像前面鋪著腳手架,門口拉著綠網(wǎng)。住在這兒,許常是怕的,他怕的不是腳手架和綠網(wǎng),也不是佛像本身,他怕的是修復(fù)這件事兒。來寺廟之前,他就是干這個的。只不過他修的不是大佛,而是小佛,倒也不能這么說,佛不分大小,許常修的是體積小的佛,平時可以供在桌子上的,或是擺在車?yán)锏?。原本這是個挺好的營生,不用坐班,也和他的專業(yè)吻合,干這行的人少,自然搶活的也少,客戶又以生意人或附庸風(fēng)雅者居多,給錢從不含糊。開頭那幾年,許常很是知足,還不時拿本佛經(jīng)翻翻,看不看得懂是后話,但得先有個樣兒。時間久了,許常覺得自己不是看佛經(jīng)的料,擱案臺上,連翻都懶得翻了,后來又覺得這樣有點(diǎn)玷污佛經(jīng),玷污佛經(jīng)就是玷污佛。許常想出個主意,工作時,把佛經(jīng)翻開一頁,再把需要修復(fù)的佛像拿上來,這邊兒書敞開著,那邊兒佛像修著,假裝自己邊讀經(jīng)邊修復(fù)。他知道這樣根本騙不過佛,但總歸,圖個心里安生。
可騙著騙著,就騙出事兒了。那會兒是夏天,又熱又潮,空氣變成燙人的糨糊,讓人無法呼吸。店里來人了,一個女人,穿了件真絲的淡紫色裙子,隱隱地透著里面的肉身。她手里抱了個佛像,木質(zhì)的,許常一眼看出是黑柿木,拿這種木料做佛像的極少,通常這種木料都被用來做家具和吉他。許常熱愛木頭,尤其熱愛黑柿木,一下子他把心思從真絲肉身轉(zhuǎn)移到了木質(zhì)佛身。
裂了,女人說。
看見了,鼻子這兒。
黑柿木最獨(dú)特的地方在于橫切后,木料的邊緣有一條淡黃色窄邊,業(yè)內(nèi)習(xí)慣叫白邊兒。這尊佛像的鼻子那兒剛好就是白邊兒,一條白邊兒豎在臉上本就突兀,再一開裂,裂紋還挺深,讓原本看上去溫和的佛像有種瘆人之感。許常思考了一會兒,覺得這單接不得,不知怎的,拿在手里,總有心虛的感覺。這佛像的鼻子弧度和平常的不一樣,鼻梁和鼻尖處的銜接極為精妙,雕刻時,角度即便偏離了一點(diǎn)點(diǎn),都會前功盡棄。更何況,開裂可能就是因為木料烘干不當(dāng),有水分留在了木料里,裂痕這么深,即便修復(fù)好了,怕還會二次開裂。
掂量了一會兒,許常說,您請回吧,這活兒接不了。
女人“呀”了一聲。
女人原本大概是想發(fā)火,聲音從丹田或者更深的地方出來,一到嗓子眼,卻變成了嬌嗔。這聲音不止好聽,還有氣味,一股女人出汗后淡淡的腥臊味?;秀遍g,許常突然覺得,佛如果有氣味,大概也是這種氣味,但轉(zhuǎn)而他又罵自己荒唐,連咳了幾聲。許常用余光看著女人,她的五官單拎出來都不算美,但組合在一起卻極好,好到什么地步?好到許常覺得哪怕有一陣風(fēng)吹過都是錯的,她的臉是湖水,是蜻蜓輕啄后的漣漪。湖水是涼的,但許常的目光是熱的。漣漪是涼的,但許常的心是熱的。
他心里覺得修不了,嘴上卻說著我試試。
女人把佛像交給他后,他并沒有立刻修復(fù),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到第三天,他想著動工吧動工吧。這次他比以往都慎重,像第一次修佛像那樣,喜悅又惶恐地把家伙什兒依次排開,理了理隊形,生怕亂了,然后虔誠地打開一本佛經(jīng),這回他沒做樣子,而是認(rèn)真研讀,讀的時候還念出了聲,生怕佛祖沒聽見。末了,他又把佛像放下,不妥,那裂開的口子像個深淵,許常沒找到通往深淵的鑰匙,他不敢造次,生怕深淵變得更大。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3-6《收獲》)
丁小寧,1993年12月生于黑龍江省大慶市,碩士畢業(yè)于同濟(jì)大學(xué),現(xiàn)居杭州,《西湖》雜志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