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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3年第3期|陳應松:怪力亂神的神農架(節(jié)選)
來源:《芙蓉》2023年第3期 | 陳應松  2023年11月30日08:36

神農架是一個怪力亂神的地方,這里的怪力亂神橫行肆虐。湖南湖北都曾是一個國家,它叫楚國,而楚人好巫鬼,但巫鬼最為集中的地方似乎在神農架,鬼神妖怪住在神農架。當然,湖南也是鬼神橫行霸道的地方,湘西這個地方就鬼魂亂竄,竟然有世界上最怪力亂神的趕尸。有一個道縣,有數(shù)千個“鬼崽”,那兒有個鬼崽嶺,在那里發(fā)現(xiàn)埋在地表層的地下人物石雕群像,還有大量露于地表,規(guī)模數(shù)千個,這些人物石雕像大的約一米,小的約三十厘米。在另一個通道縣則充斥著投胎轉世的人,當?shù)亟性偕?,這些人滿口鬼話,都說記得他們的前世,完全是半人半神,在通道縣,怪力亂神滿街走,這是非常有意思的。反正,在楚國這塊地方,巫鬼們活得非常愜意,魅力不減,熱情不衰。

在神農架——實際上它也是屈原的故鄉(xiāng),秭歸在神農架南坡,當?shù)厣矫裾J為野人就是山精木魅,山精木魅又叫山魈、山鬼、山混子,屈原寫過山鬼。所謂山混子,就是在深山老林游手好閑混吃混喝的野混混,說是因為人死了精氣未化,某一個刮風打雷下雨的深夜就突然力大無窮,頂開棺材,渾身披著的白毛跑著跑著變成了紅毛,就是紅毛野人,它們身材高大,健步如飛。神農架人還堅信人一天十二個時辰有兩個時辰是牲口,其余時間才是人。這個怪力亂神我寫進了長篇小說《獵人峰》和《到天邊收割》中。

大家知道我們這個地球上有四大未解之謎,一是野人;二是百慕大,沉船無數(shù),但神農架有許多類似的地方人進去就會失蹤,叫迷魂埫。我在小說《云彩擦過懸崖》中寫到一個小孩丟失的故事,是個真事,這個小孩在板壁巖失蹤,第二天人們找到他時,他出現(xiàn)在山底下一條河的對岸,已經死了,身上全是干的。河水洶涌,他是怎么過去的?而且他的脖子上有一個洞。我的一位當年掛職時神農架林區(qū)黨辦的同事,他也在板壁巖迷路,轉了一天沒有轉出來。我在獲魯迅文學獎的小說《松鴉為什么鳴叫》中寫到一個皇界埡,汽車翻越此埡時司機耳朵里會出現(xiàn)敲鑼打鼓的聲音,一時迷糊,汽車就掉進了懸崖,這個地方也是真實存在的,在道路不好的20世紀,經常發(fā)生車毀人亡的悲劇。世界第三個未解之謎是飛碟,UFO,據(jù)“中國第一野人迷”張金星的書中敘述,他在海拔兩千八百米的南天門住時看到過許多飛碟。還有人目擊到有一隊隊的飛碟在神農架山頂上飛過。有文章說,神農架是外星人的基地。地球還有一個未解之謎是尼斯湖怪。在神農架,也有水怪,看到水怪的人太多了。比方說有一種水怪叫大癩嘟,就是一種巨大的癩蛤蟆,你在岸上行走,它突然從水里伸出長長的爪子來抓岸上的人吃。如果你反抗它,用石頭砸它,那么你周圍幾米見方的地方就會電閃雷鳴,下起暴雨,幾米之外,依然陽光燦爛。這種大癩嘟就是神農架的水怪,經常出沒的地方是神農架新華鄉(xiāng)爛棕峽,那里人進不去,峽谷里有許多雙頭金龜。我在神農架掛職的時候,還是一個同事在他的自傳書上說,一次他經過一個山中大水潭時,看到一個巨大的水怪,高昂起長長的頭在水上簌簌地奔跑,犁起幾米高的水花。新華鄉(xiāng)還有一處森林中的深潭,在石屋頭村和貓兒觀村之間,前后至少有二十人在同一深潭里看到許多巨型水生動物。我在那兒聽他們說,每到六至八月,這種怪獸就會活躍出現(xiàn),浮出水面時,嘴里噴出幾丈高的水柱,接著冒出一陣青煙。水怪一出現(xiàn),天就會下大雨。他們叫這些水怪“癩頭皰”,它們皮膚灰色,頭扁圓形,有兩只燈籠一樣的大圓眼睛并放光,嘴巴張開后足有四尺多長,前肢端生有五趾,又長又寬,滿身癩皰。我們就會想到滅絕的恐龍,如蛇頸龍等??铸垳缃^了,在神農架有沒有遺存,這個水怪究竟是什么東西,誰也說不清楚。神農架是大約一億年前從海底鉆出來的陸地,七千萬年前還是沼澤,這里生活著無數(shù)古老的大型獸腳類動物,如板齒犀、利齒豬、劍齒象等,因此,有恐龍躲過第四紀冰川災難殘存下來,也不奇怪。第四紀冰川期也就是冰河時期,是從二百五十萬年前開始并一直持續(xù)至今的,而這個冰川期還沒有過去,南北極還有大量的冰川,在中國許多地方依然有冰川存在,我們現(xiàn)在依然生活在第四紀冰川期里。而關于野人之謎,科學家推測它們是臘瑪古猿和南方古猿的后代,這兩種古猿也都滅絕了,在神農架紅坪的犀牛洞里,發(fā)掘出了南方古猿的化石,如果野人真是古猿的后代,那是不可思議的事。世界上的秘密太多,留著等人們破解。

神農架的怪力亂神事件太多了,比如在神農架的夜晚,山上會有奇怪的光團,我寫進了《馬嘶嶺血案》,而這竟然是真實的,有明確記載。20世紀80年代初中美科學家在神農架聯(lián)合進行生物考察時,住在深山里,晚上有一個很大的光團出現(xiàn)在他們的帳篷外,怎么趕也不走,后來有持獵槍的朝那個光團開槍,光團消失一會兒后又出現(xiàn)了。一連幾天,光團都在那兒流竄,就像是監(jiān)視他們一樣,至今沒有一個說法。神農架老君山一個叫戴家山的村莊有一塊田,在夜晚就會發(fā)出明亮的光束,可以照兩百米遠,只在二月和八月出現(xiàn),你走近又不見了。神農架還有人見過棺材獸,見過驢頭狼,見過脆骨蛇,見過土蛋等數(shù)不勝數(shù)的異物。

神農架的怪力亂神,還表現(xiàn)在風俗習慣上,最奇怪的是喝酒有一百零八種酒規(guī)。比如敬酒,有個人來給你敬酒,你看著他將酒倒入酒杯,他一飲而盡,然后你再看著他將酒倒入他的杯中,將杯子放到你面前。這是什么意思?就是要你用他的杯子將酒喝干。你還沒喝,一桌人都說給你敬酒,都將酒喝下,再用各自的杯子倒?jié)M,放到你面前,你面前馬上擺了一排杯子,你必須一杯杯喝了。這種敬酒方式,在全國是獨一無二的。這種敬酒很容易喝醉,喝死。比方,喝過一巡,桌上有十個人,你必須喝十杯,還加上自己的酒,叫門杯,就是十一杯。酒過二巡呢,又是十一杯,三巡呢?在神農架,常有喝酒喝死的報道和傳聞,但酒規(guī)如此,死了也要喝。這是什么原因?我剛開始到神農架去,覺得不解,后來終于明白了,這是因為深山老林,過去有土匪下蒙汗藥,你喝下,再用你的杯子敬酒給客人喝,這表示這酒我沒有下毒,杯也沒毒。客人喝干,可將杯再斟滿還給對方,這叫“回杯”,這是回敬反擊的機會,而且機會平等。另外,給對面或斜對面坐的客人敬酒叫“對面笑”。主人如果先喝一杯,再按座次輪轉叫“轉杯”,大家一起給一個人敬酒叫“放排”,客人敬酒時,再把他的門杯斟滿叫“添財”。你如果將門杯和別人的敬杯喝了斟滿依次往下傳就叫“趕麻雀”,隔一人敬酒叫“跳杯”或“炮打隔山杯”,客人喝得慢,沒及時還杯,另一個人又來湊熱鬧再給你敬一杯叫“催杯”,幾個人約好同時和另一人一起喝杯酒叫“抬杯”,還有“左右杯”“同凳杯”“轉彎抹角杯”“急流水”,等等。更奇怪的是你喝酒時灑了一滴要罰三杯,喝酒不得屁股抬起來,就是不能起身,這表示對別人的尊重,只要抬屁股就罰三杯。還有一個怪力亂神的酒俗,你進了山民家的門,人家給你端來一個杯子,你以為是茶水,仰頭就喝,一定會后悔,那是酒。進門一杯酒,沒有茶,這酒叫“冷疙瘩酒”,也叫“冷酒”。喝了冷酒,馬上正餐,是喝熱酒。所以,我勸大家去神農架游玩,別到山民家去,你可能會喝得有去無回。

《論語》中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笨鬃硬徽務摴至y神,因為孔子比我們高級,是個圣人,我們是普通人,是作家,我們就是靠述說怪力亂神為生的。如果你給一個作家說,我們在通道縣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再生人,你有否興趣去采訪一下,這個作家去還是不去?回答是屁顛顛地趕快去。中國文學的怪力亂神始于《山海經》,大家去看就知道了。明明是一些虛構神扯,但被一些人引用得頭頭是道,仿佛是比如今GPS更準確的地圖。聽說湖南有個教授終于在《山海經》中找出有一個英國,這是現(xiàn)在歐洲英國的發(fā)源地,說是在湘西,也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祖先,也就是說,湖南人是英國人的祖先,湖南話就是英語,那長沙話就是倫敦話了,反正此教授說整個人類都起源于湖南。中國人有點爽了,最不爽的是英國人,前兩年才研究出來,英國人的祖先是非洲黑人,不到兩年,他們的祖先又變成了黃種人,從非洲一下子又跑到亞洲中國湖南來了。

但我去神農架不是因為這些怪力亂神追新逐奇去尋找野人的,作為一個作家,我還是想找一個地方,來表達我對文學的看法,而且這個地方必須是安靜的、遙遠的、荒蕪的。如果說這世界哪兒最荒蕪,那就是森林,森林是世界上最大的雜草。我當時想,這個地方也必須是別人從未寫過,從未涉足的領域。后來,我的幾乎所有的小說,寫的都是與神農架有關的故事,可稱為“神農架系列小說”。

關于對神農架的歌頌和表白,我實在是不厭其煩地在講,比如,從這里可以看到兩億多年至六千五百萬年前“燕山運動”而導致的扭曲猙獰,褶皺斷裂。能清晰地看到第四紀冰川經歷的剝蝕地貌和U形谷,巨大的冰斗、角峰、刃脊、漂礫,冰川運行時巨大的擦痕等??梢钥匆娨驗楦吆诤比魏蔚胤娇床坏降谋?、雪線、凌柱、冰瀑??梢钥匆娨虻貧づ鲎埠蛿D壓而產生的河流、瀑布??匆娔切┒氵^第四紀冰川而僥幸活下來的草木與鳥獸。我在長篇小說《森林沉默》中,借一個研究生花仙子的口寫過對森林的感受,有這么一段:“森林里的東西,我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是我們祖先遠古的家當。那些草木、山川、河流,遠離了我們。一些生活在這兒的遺民,與它們融為一體,看守著我們祖先的財產,卻不知道它們的珍貴和秘密。那些來自上帝對大地生命的悸動,蒼穹下沉默的群山,是靜止的神祇,它們因靜默而莊嚴優(yōu)雅。竹鼠在竹根下噬咬,鷹在峽谷盤旋,鼯鼠在林中滑翔,鳴禽在大喊大叫,松鼠在樹上神經質轉圈……這一切,對我們究竟意味著什么?美麗的曠野、山岡、峽谷和森林,到處是斷裂的石峰,隱藏的樹林,飛泉流濺,礦脈閃耀,蒸氣彌漫,沒有像一座山和一片森林那樣更充溢著生命的激情了。它流水豐沛,源源不斷,它的生命深邃、綿延,永遠有著大自然賦予的青春?!?/p>

幾乎每個夏天,我都在神農架生活,我也像湖南的韓少功先生一樣,處于半隱居狀態(tài)。我住的地方雖然沒有韓少功的八景洞那么有景色,但神農架就是我的天堂,夏天太涼快了,沒有一絲灰塵,桌子一個月不抹也沒有關系。

早些年我去神農架掛職深入生活,是有寫作私心的,但現(xiàn)在我已沒有了私心,神農架成了我肉體與精神即靈與肉的雙重故鄉(xiāng)。為什么要去神農架,我也在想這個問題,平時沒有怎么思考過。中國的文學照我看實際上是一種“割據(jù)”,每個人占了一塊地方,莫言占了山東高密東北鄉(xiāng),韓少功占了湖南汨羅的馬橋村,賈平凹占了商洛的棣花村,張煒占的是膠東海邊的一個魚廷鲅村,閻連科是耙耬山脈。他們雖然占的只是一個村一個鄉(xiāng)一個鎮(zhèn)一座山,但割據(jù)的地盤還是很大的,就像韓少功說的,回到鄉(xiāng)野,無礙放眼世界,整個中國整個世界都屬于他們。中國文學的割據(jù)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文學圈地運動”,80年代出道早的作家,他們每個都攻占了一個山頭一塊地盤,我雖然在80年代寫作,卻是寫詩歌,等我轉行寫小說時,文學的圈地運動結束了,自90年代之后,在中國,想在小說界成名是非常困難的。也就是說,留給后來者的地方已經不多了。我寫小說時發(fā)現(xiàn)寫什么也不中用,怎么寫都不行。你玩先鋒,你玩不過余華、蘇童;搞尋根文學,搞不過韓少功;搞鄉(xiāng)土文學,搞不過莫言、賈平凹、張煒;搞城市文學,搞不過王安憶、方方……那么我就想到我也去占個山頭試試,到當時還沒有開發(fā)的神農架刨一塊地種上我想象的糧食,這就陰錯陽差、歪打正著在神農架扎下了根。

說到神農架,還有一個讓人不明白的地方,有一個獨特的地理標志,就是每到夏季,幾乎每天下一場雨,于是神農架有了雨季。這就奇怪了,雨季出現(xiàn)在云南靠東南亞的某些地方,在四季分明的湖北哪有雨季?關于神農架是否存在雨季,學界有爭議,但不可否認的是,這里的雨水太充沛。神農架是南北氣候的交匯地帶,南方的暖濕氣流過不去,就停留在了這里,因為這個地方就是秦嶺,是秦嶺的余脈,也是四川大巴山余脈,而秦嶺是中國南北方的分界線。雖然20世紀70年代這兒的森林幾乎被砍伐殆盡,可沒過幾年,一旦封山育林,天然林保護,又重新出現(xiàn)了一片森林。我寫過《豹子最后的舞蹈》,寫的是神農架最后一只豹子被一個女青年打死了,成就了一個英雄,滅絕了一個物種。但現(xiàn)在,豹子又回來了,還有人多次親眼看到了老虎。獨特的地理氣候、獨特的民俗文化和獨特的生存方式是可以成為獨特的文學元素,用來在文壇占據(jù)一席之地的。

我認為,像莫言、張煒、賈平凹、韓少功,他們的存在簡直與這個時代無關,就像幾顆孤星在深邃的天空上閃爍,而文壇大多數(shù)人還沒有走上像希臘神話中的奧林匹斯山,大部分作家的作品還沒有長出天使神靈一樣的翅膀,還拖著沉重的世俗的肉身在塵土和泥濘里掙扎。我們不過是在寫一種叫小說的文字,而那些大家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叫小說的天體。除了天分以外,作家創(chuàng)造神靈之前,要像那種獨特的氣候條件一樣,也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文學的小氣候,雨水充沛,森林蓊綠,百獸奔跑,百鳥翻飛,河流蜿蜒,峽谷幽深。

我雖然不是為了怪力亂神去的,可事實上神農架的怪力亂神成就了我,事情就這么矛盾。那么神農架給文壇帶來了什么呢?它對我又意味著什么?

……

全文見《芙蓉》2023年第3期

【作者簡介:陳應松,1956年生于湖北省公安縣,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一級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天露灣》《森林沉默》《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等,小說集《太平狗》《松鴉為什么鳴叫》《狂犬事件》《馬嘶嶺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神農架往事》等,《陳應松文集》40卷本、《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3卷本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獎項。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法、西班牙、波蘭、羅馬尼亞、日、韓等國文字?!?/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