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4年第2期｜阿依努爾：單身母親日記（三）
導讀
《單身母親日記（三）》共收錄了8則日記，記錄了作者懷孕、離婚、生產(chǎn)、北漂、女兒讀幼兒園等生活畫面。非虛構(gòu)的寫作，是對生活的真實記錄，從文字中能夠讀到作者經(jīng)受的委屈、痛苦、愧疚與恐懼，以及她的決絕、堅韌與努力。從毅然離婚，到獨自北漂，與女兒分隔兩地，再到后來把女兒接到北京讀書，向女兒的父親追問撫養(yǎng)費，艱苦的生活必然過去，單身母親會變得更加堅強。
單身母親日記（三）
阿依努爾
2021年8月1日
柯慕孜睡著了，我在書架上翻到了一個筆記本，是我2018年的日記。那時候我還在新疆待產(chǎn)，憔悴、無助、自我封閉，每天頂著惶惑不安的心情自我催眠。我擔心長期的情緒低落會對胎兒產(chǎn)生什么負面影響，總是寫很多自己的心情，希望情緒得到紓解。
2017年的8月，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那時候我骨瘦如柴，憂心忡忡。婚姻生活與我的想象完全不同，我?guī)缀鯊膭偨Y(jié)婚的那段時間就意識到這段婚姻錯了，但還是懷著希望。知道自己要成為媽媽，我覺得很安心和快樂。我告訴了柯慕孜的父親這個消息。兩個月后，柯慕孜的父親得到了出國交換的機會，匆匆出國。我獨自留在了北京。先兆流產(chǎn)引發(fā)的出血讓我每天都提心吊膽、夜不能寐，所以到了孕后期，我請病假回了新疆的家，讓母親照顧和陪伴我。在那期間，柯慕孜的父親總是因為各種瑣事和我吵架，直到刪除了我們所有人的微信告終。我固然難過，但也如釋重負，生活終于平靜了。
我開始擔心不能順利把孩子帶回北京一起生活，不知道我在北京工作的收入能不能負擔我和孩子的生活，各種各樣的擔憂讓我無法安心待產(chǎn)。我計劃著孩子出生后就和柯慕孜的父親離婚，然后搬回新疆生活?；氐叫陆?，我一邊待產(chǎn)，一邊查閱離婚的相關(guān)資料。我還常在散步時看父母家附近的樓盤，打算購置一套房產(chǎn)安家。對未來的不確定讓我寢食難安，我希望找到一份可以負擔生活的工作，所以懷孕八個月的時候，我堅持著參加了地方公務(wù)員考試，并在公務(wù)員考試中考取了筆試第一名。總之，我一直在做一些現(xiàn)在看來未免荒唐，但當時也算孤注一擲的嘗試。
但是我割舍不下在北京辛苦打拼幾年的事業(yè)，加上柯慕孜出生后我和她父親的關(guān)系短暫回溫，所以我最終沒有參加面試，而是選擇了先把柯慕孜留在新疆，自己回北京想辦法調(diào)動工作崗位。我希望調(diào)到考勤相對靈活的編輯崗位，再把柯慕孜接回北京。如果當時參加了面試，我現(xiàn)在可能是當?shù)亟M織部的一名干部。
我在燈下翻開日記，日記里有很多自言自語，還有一些散文寫作的片段，不能算是不得要領(lǐng)，也有妙句偶得，但完全看得出當時的惶惑和不安。那時候的我真是貧窮、脆弱、孤單、神經(jīng)質(zhì)，我記錄了對未來的擔憂，對婚姻的失望和恐懼，對自己的不自信，也寫了很多如同夢囈的希冀。
每一篇日記的最后，我都會鼓勵自己：你一定會成為強大、美麗、自信、富有的女人，會成為一個好媽媽。我還寫下了自己想要成為一個很好的作家。翻看著日記本，我想，真是黯淡無光的26歲。
我一頁頁翻看，一直翻到日記快結(jié)束的地方。我看到柯慕孜的父親在某一頁寫了一首詩，那是一首風輕云淡的情詩。我有點吃驚，原來他看過這本如今看來算得上血淚交織的日記。但從那首詩漫不經(jīng)心的筆調(diào)，我完全猜得出他的反應(yīng)，想得出他那種輕蔑與譏誚的冷笑。
我記得他最終同意離婚的那天，我們一起去民政局。換取離婚證前會有一位女性工作人員談話。她接過我們的資料，溫和地說：“你們想好了嗎？孩子還比較小。如果你們需要，我們這里有免費的婚姻咨詢。我很希望你們可以慎重考慮?！蔽姨痤^看著她，那時候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人那樣溫和關(guān)切地和我說話了。但我還是強忍著淚水婉拒了她，我不能讓她的好心延誤了離婚的進程。
這時，柯慕孜的父親用下巴指了指我，對工作人員說：“你讓她去做那個咨詢吧，她有病?！蹦俏还ぷ魅藛T立刻停止了勸說，利落地收起資料交還給我們，對著門外說：“下一位！”
我們走進離婚登記的房間，大概十分鐘就換好了離婚證。我?guī)缀醪桓蚁嘈牛L達四年的煎熬和冷暴力，在十分鐘里就宣告結(jié)束。拿到離婚證，我感覺自己底氣都足了幾分。柯慕孜的父親感慨地說：“其實我們一起度過了多少幸福時光呀。”我說：“不好意思，我從不覺得幸福?！彼行┏泽@，背上包就搭車離開了。
我站在民政局門口，感到有些恍惚，仿佛在長達四年的暗夜之后突然看見了一絲亮光。我發(fā)信息告訴媽媽：“辦好了……”我不知道爸爸媽媽會是什么心情，但總比過去要好吧。想了想，我在北京舉目無親，這份心情也不知道該跟誰分享，就又坐著地鐵回辦公室工作了。
那天下班后，我回到家里，準備按照協(xié)議約定收拾東西搬走，直到完成分割再搬回來?？履阶蔚母赣H答應(yīng)我這天不會回家，留給我一些整理的時間。那段時間生活的波動太多了，收拾到一半，我累得睡了過去?；秀遍g醒來，看到他發(fā)了很多挽留的短信，我不知如何回復(fù)，就又鎖屏睡去。一個小時后，我又在恐懼和不安中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他發(fā)來了很多詛咒的短信，大罵我是賤人。好在我習以為常，就又睡了過去。第二天一早，我又接著收拾，趕在柯慕孜的父親回家前收拾好個人物品，搬離了這個家。
三年了，我好像塵封了所有不堪的回憶，開始了新的人生。但我知道，陰影從未遠去。有整整兩年，我不敢關(guān)燈睡覺，也無法相信任何人。在暫居的小區(qū)散步時，我會很擔心柯慕孜的父親突然出現(xiàn)。他那種狂熱邪性的眼神時時浮現(xiàn)在眼前，讓我悚然一驚。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的居住地，害怕朋友們在無意間泄露。到了辦公室，我會給柯慕孜打視頻，看看她的變化，聽她牙牙學語。
有一天，姑姑發(fā)來了視頻。柯慕孜穿著一身可愛的粉色連體服，站在客廳的地毯上，姑姑蹲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一直鼓勵著她。柯慕孜圓滾滾的小身體很努力地向前用力，兩只手試探地伸向前方，終于顫顫巍巍地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我在辦公室哭了很久。很遺憾這樣美好的場景，我無法親眼見證。
那段時間生活很平靜，但我覺得自己認知系統(tǒng)紊亂，對安全和幸福的衡量標準出了問題。我經(jīng)常一直到中午都無法起床。我會突然陷入抑郁的情緒，會不想出門，不想和任何人說話，會在點一杯咖啡和省一些錢匯給柯慕孜之間猶豫。還好，爸爸媽媽承擔了柯慕孜的生活費用，我逐漸可以在心情很糟糕的時候買點小東西愉悅自己。
我會不停地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是不是我的懦弱和畏縮讓對方變本加厲？也許原本可以有更好的處理方式？在我最初的記憶里，他是一個那么善良、溫厚的男生。究竟為什么事情變成了這樣？
我把痛苦留給了自己吞咽，只跟很少的人分享過這些事，盡可能保持昂揚和理性。我希望大家覺得我正常、可以信賴，希望我的事業(yè)能夠順利開展。我也擔心大家把我當成一個婚姻失敗的瘋女人。MaYi發(fā)現(xiàn)了我的警惕和不安，說：“你可以告訴我們你的心事。跟朋友們，你應(yīng)該松弛一點，你知道我們不是想冒犯你。不要對所有人都是一種標準?！蔽液芨袆?，也意識到自己需要調(diào)整，要回歸到正常生活。我花費了很多時間調(diào)整自己的心情，寫了很多日記來整理思緒。我逐漸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安全領(lǐng)域，篩選了值得信賴的朋友。我慢慢地恢復(fù)了正常。
在日記本里，我看到自己曾經(jīng)摘錄的一句話：你不必為自己的創(chuàng)傷負責，但你有責任治愈創(chuàng)傷。三年來，我覺得我跨越了許多，我為自己驕傲。
2021年8月20日
今天翻看了一會兒張莉教授和畢飛宇的對談《小說生活》，畢飛宇說他14歲離開家庭獨自來縣城住在親戚家里求學，他從那一天起學會了察言觀色，明白了什么叫寄人籬下。畢飛宇說自己絕對不會讓孩子在18歲以前離開家庭，無論他將要喪失怎樣的機遇。我很贊同畢飛宇的看法。
我是12歲離家求學的，此后一直寄宿，一年回家一次，直到考入大學徹底離開家庭。漫長的寄宿生涯給我留下了許多烙印，也讓我經(jīng)歷了殘酷的青春。我也曾下定決心絕對不會讓柯慕孜離開我，直到她18歲長大成人、展翅高飛的那一天。在那之前，我要好好陪伴柯慕孜平安長大。
我發(fā)現(xiàn)我也發(fā)生了很多變化。過去我敏感、纖弱，有文藝青年身上的全部特質(zhì)。遭遇了失敗的婚姻、面臨獨自撫養(yǎng)女兒的重壓后，我變得強大和理性了許多。
我們可以對自己的人生放任自流，卻不能對子女不管不問。愛無能的父母培育愛無能的子女，愛無能的子女又成為愛無能的父母，那是無窮無盡的罪惡。好好地陪伴一個孩子長大，是身為監(jiān)護者的責任。
2021年8月22日
柯慕孜來北京一個月了，我已經(jīng)能夠摸清她的口味，做出那些地道的新疆美食。這讓我感到喜悅和安心。
長年的住宿生活鍛煉了我的獨立性，但也剝奪了我的部分生活能力。在婚姻生活里，我不太會做飯和持家成了最大的罪過。當時我們剛剛在北京落下腳來，經(jīng)常搬家。我的工作也剛剛起步，三年內(nèi)我在四個部門輪轉(zhuǎn)，工作強度很大。我忙于適應(yīng)北京的工作和生活節(jié)奏，疲于奔命，雖然勉力學習，但還是沒能及時習得持家的本領(lǐng)。這使得柯慕孜的父親總是有理由指責我、批評我，他認為我們的婚姻不夠穩(wěn)固，全是因為我不善于持家。這也影響了家人和朋友們對我的看法，我認領(lǐng)了那些指責和評判，希望自己早日成為一個合格主婦?？履阶我獊肀本┲?，家人最擔心的就是她來了北京會挨餓。
在柯慕孜出生以后，我開始有意識地培養(yǎng)自己的生活能力。想到照顧嬰兒需要加倍細心和努力，我總是照著網(wǎng)上的食譜一道道地練習烹飪方法。沒多久，生活發(fā)生了變化，我和柯慕孜的父親離了婚，我自顧不暇，做飯的計劃自然也擱淺了。大概幾個月后，我搬回了自己家，生活狀況好轉(zhuǎn)，就又拾起了烹飪學習計劃。我總是照著食譜做飯，有時候會成功，有時候則會失敗。失敗以后，我會接連幾天都嘗試同一道菜，反復(fù)練習和品嘗，直到做出真正的滋味。我沒有把烹飪當成一種樂趣，而是當成未來生活計劃的一部分，像對待一份工作一樣一絲不茍地學習。那時候，我過著一種極為簡單、樸素、封閉的生活，所以家人也不知道我在做這種無厘頭的烹飪實驗。每次做飯時，我都會想起柯慕孜父親說過的惡語和評判，總覺得背后籠罩著一團陰影。我沒有辦法享受下廚的樂趣，但覺得自己必須學會這一課。
柯慕孜來北京后，我迎來了“阿氏飯?zhí)谩钡牡谝晃还潭櫩?。一開始固然手忙腳亂，但兩三周后，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個不錯的家庭主婦，能夠很好地統(tǒng)籌冰箱里的一切，也能在比較快的時間里做好可口的飯菜。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位永遠贊美我的食客——柯慕孜。
我記得念大學的時候，母親看到我吊兒郎當?shù)臉幼?，總說“我真是很擔心你不是持家的料”，又或者說“我真擔心你以后被婆家送回來”（果然一語成讖，哈哈）。對母親那一代人來說，培養(yǎng)一個持家有道的女兒，讓她成為一個合格的妻子，是身為母親的重要責任。但當時的我根本沒有興趣成為家庭主婦，還很輕視各種家庭勞務(wù)，覺得家庭勞務(wù)毫無價值。父親安慰我說，別擔心，對于一個擅長學習的人來說，這些家庭勞務(wù)都很簡單，到了時間你自然就會習得。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懶散下去。柯慕孜的出生改變了我。我如果不會做飯，柯慕孜就得挨餓，所以我果然如父親所說，在某個時間節(jié)點自覺自愿地習得了這些技能。學會做飯以后，生活的幸福感大大加強，在十幾年的寄宿生活之后，我終于有了家的感覺。
如今回想，在婚姻和家庭生活里，我好像自動放棄了二十年來習得的一切關(guān)于女性主義的認知，自動承擔了家庭勞務(wù)。當我做得不好時，我會自責、愧疚和羞恥。面對丈夫和旁人的指責，我也無從辯解和反駁。那時候的我，多么無能，又多么懦弱。在家庭之外，我們有自己的一套處事準則；到了生活里，是另一套準則在發(fā)揮作用。生活遠比我們理解的更復(fù)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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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2期
阿依努爾·吐馬爾別克，1992年生于新疆精河，哈薩克族，現(xiàn)供職民族出版社，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lián)辦研究生班。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雨花》《天涯》《民族文學》《青年文學》《散文選刊》《大家》《散文海外版》《長江文藝·好小說》《少年文藝》《文藝報》等，有翻譯作品刊登于《世界文學》《延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