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花栗鼠給繡線菊寫信：

親愛的繡線菊，我是花栗鼠。請不要把我跟松鼠混為一談，我們不一樣。我想問你，你的花為什么幾十朵擠在一起，密密麻麻，這樣好嗎？我的生活本來很安靜，一看到你的花，我就心煩意亂。這是為什么呢？你看，咱們?nèi)f度蘇草原上的花，一朵是一朵。牽?；ㄏ褚粭l被風吹開的裙子。另一朵牽?；?，有單獨的花莖。兩朵花相距兩寸遠。山丹花更不要說了，一朵朝東，另一朵朝西。山杏樹在春天開的花，花瓣差不多挨在一起，但所有的花瓣全打開了，露出花蕊。

而你的花像火柴頭一樣擠在一起。我強調(diào)一遍哈，你所有的花瓣都沒打開，像火柴頭捆在一起，這樣好嗎？你是不是想把這些花當手榴彈扔出去轟炸什么？明年開花的時候，希望你讓你的花瓣開放，不要讓它們擠在一起。你聽懂了嗎？說完這個事，我心里舒服多了。

親愛的繡線菊，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你知道自己是灌木吧？可是你長得很高，竟然長到兩米多高。比榆樹和山丁子樹都高。哎呀，你是不是忘記了自己是灌木？好吧，我提示一下。毛榛是灌木，綿羊那么高。刺五加是灌木，也像綿羊那么高。杜香是灌木，還像綿羊那么高。灌木不都這樣嗎？是的，有的白樺樹也是灌木，那是長在高山地帶的白樺樹。它們長得也很矮呀，跟毛榛高度差不多。你為什么長那么高呢？

萬度蘇草原所有的樹都知道，喬木長得高是因為它只有一根樹干（一根！），它往高長，細長。灌木的枝條多到數(shù)不過來，往四外擴展，矮粗。你擴展，又往高長。喬木高，你不服，想跟它們比賽吧，那何苦呢？喬木長得高，樹干光溜溜的，葉子全在樹冠上。你渾身上下全都是葉子，像瀑布一樣站立在森林里，展示身上無窮無盡的火柴棍似的花。繡線菊呀，為了美，你付出得太多了。

親愛的繡線菊，更奇怪的是你的樹葉。我們談一談你的樹葉沒關系吧？我是說，你的樹葉和柳樹葉一模一樣，你自己察覺沒有？在萬度蘇草原，除了柳樹，沒有其他樹的樹葉像柳樹。柳樹葉細長，像人類的眉毛。長成這個樣子是柳樹的專利。柳樹喜歡長在河邊，垂下柳枝，樹葉在風中搖來搖去。你是灌木，灌木可以長出柳樹葉嗎？你當然可以說我少見多怪，但是我每次看到你總要停下來想這些問題，卻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不想惹翻你，只是請你回信告訴我這是為什么，我會保守你的秘密。

親愛的繡線菊，我的問題問完了（其實我還有好多疑問）。也許我太好奇了，各種疑問把我變得憂心忡忡。這不怪我，怪沒人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今天早上，烏力吉木倫河上空有一朵白云飛得很低，幾乎要掉進河里。但它并沒掉下去，一直在低空飛行。其他的云彩在很高的天空飄動。我想知道這朵下降的云彩怎么了，它離家出走了嗎？最有可能的是它在云里藏著一個很重的東西。它終于馱不動那個東西，從天空墜了下來。那個東西是啥？是一顆星星嗎？

還有一件事，發(fā)生在昨天下午。有一匹白馬跑進了楷樹林，背上沒有馬鞍子。它用后腿刨地上的青苔，伸長脖子吃楷樹葉子，后來躺在了地上。我以為它死了，悄悄走過去看。大白馬突然抬頭，它的眼睛好大呀，幾乎有我的頭那么大，瞪著我，我嚇破了膽。我以為接下來的事是它用蹄子踩死我。我狂奔，一溜煙跑回窩里，謝天謝地，我沒感覺它的蹄子踩在我背上。我想知道這匹馬發(fā)生了什么。

親愛的繡線菊，馬從來都是成群奔跑，成群停下吃草，成群到烏力吉木倫河邊飲水。這匹白馬出了什么事？它被馬群開除了嗎？它明明沒有死，卻躺在了地上。你知道，馬從來都是站著睡覺，而它卻躺在樹林里。像這樣的事，我們怎么能不思考呢？

還有一件事，我忘了是在哪天發(fā)生的。我在地上發(fā)現(xiàn)一根黑灰色的斑啄木鳥的羽毛。我猜這是它尾巴上的羽毛。可是，為什么斑啄木鳥掉下一根羽毛，它自己卻不知道？你見過一只斑啄木鳥飛行中像拉屎那樣掉下一根羽毛嗎？我從來沒見過。我猜想這是斑啄木鳥故意放在地上的，可能是一個暗號。告訴狐貍，野蜜蜂已經(jīng)搬家了。或者告訴黑熊，狗獾吃掉了一只兔子。森林里太復雜了，所以我每天都憂心忡忡。也許我太喜歡動腦筋，當我激烈思考的時候，看東西眼花，看松樹的松針都是兩根，也許松針原來就是兩根?？傊@是腦力勞動過量的一種表現(xiàn)。我把這些事情說給你聽，你如果能解答，就請回信告訴我。如果你的思考能力不夠強大，無法對這些現(xiàn)象進行推理、歸納和總結(jié)，也不要勉強告訴我答案。你知道，我對虛假的答案一眼就能看穿。祝愿你天天開心，愛你的花栗鼠。

繡線菊的復信：

親愛的花栗鼠，你比松鼠小，脊背上有五道黑條紋。中間那道粗條紋要么是白的，要么是黑的。我說的對嗎？你的臉上也有條紋，更明顯的是你比松鼠個頭小，很秀氣，這就是你和松鼠的區(qū)別。

我的思考能力雖然沒有你強大，對世界也沒有那么多的疑問，但是我能把你和松鼠區(qū)分開。

花栗鼠先生，你心中產(chǎn)生的疑問比 魚在河里吐出的氣泡還要多，所以造成了你現(xiàn)在的疲勞。我的建議是，你暫時放棄對云彩的思考，對斑啄木鳥的思考，對躺在樹林里的白馬的思考。你只想一件事——讓自己幸福。

你知道嗎，要想幸福，首先不能掛念任何事情，也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吹竭@里，你可能會說思考是美德。我覺得思考算不上美德，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每只動物是大是小，每棵樹是高是矮，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造物主當初讓每一種生靈都具備它自己的樣子。所以世上各種生物互不相同，它們不會因為你的思考、疑問或指令就變得相同。再說，萬物為什么要變得彼此相同呢？我為什么要像山丹花和牽?；菢娱_花呢？如果是那樣，世界上就沒有繡線菊了。所以你這算不上是思考，而是瞎操心。樹林里那匹白馬到底在做什么？我來回答你，它什么也沒做，它只是按自己喜歡的樣子在生活。如果你去問它，你在做什么？它答不出來，你卻變得憂心忡忡。

親愛的花栗鼠，我不知道你們花栗鼠推崇什么。我們繡線菊最喜歡寧靜。雖然我們也會在風中發(fā)抖，但是我們心里寧靜。寧靜就是不擔憂，不悔恨，不期盼，不抱怨，不仇恨。能開花就開花，不開花就沉默。從不在意其他的樹和動物在做什么。我說一句可能會讓你傷感的話——我從來沒關注過你。即使你在我身旁跑過好多次，我也沒有思考過你到底怎樣生活。那是你的事，我不會把能量消耗在你身上。我用不著思考你身上為什么有五道條紋。對吧？我并不想詆毀你脊背的條紋，我只是用這個例子來說明寧靜的寶貴。同樣，我也沒有思考過梅花鹿身上為什么有花斑。我看不出哪一塊花瓣像梅花，我沒見過梅花。既然它叫梅花鹿就叫去吧。

親愛的花栗鼠，雖然你提出這么多疑問，消耗了你的腦力，但我覺得有疑問還是可愛的。你看，枯倒的落葉松什么疑問也沒有了，所以它干枯了。你有疑問，所以你的眼睛亮晶晶。你繼續(xù)保持好奇心，就相當于保持你的可愛，我很贊賞。說到這里，你會覺得我說話自相矛盾，前面勸你不要思考，后面說有疑問是一件好事。我到底想說什么呢？你聽我說，過度思考是對天生沒有答案的問題傾注過多精力，讓你疲憊不堪，這不好。保持好奇心是保持對世界的愛，萬物都能引起你的興趣，讓你每時每刻都感到生命的樂趣，活著是為了看到下一刻更有趣的事物。這很好。所以保持好奇心和過度思考不是一回事。但我并不要求你一定相信我說的話，更不要求你對這些話加以思考。我說的話不是真理，一棵繡線菊怎么可能說出真理呢？它不過說了繡線菊的一點感受。

白烏鴉曾經(jīng)說你背上的條紋像一條蛇，它的意思說，你背著一條蛇在樹林里奔跑。聽了白烏鴉的話，你不要不高興，不要較真。這只不過是幽默。我們都知道你并沒有背著蛇跑，蛇不會讓你背著它跑。以后，你學習幽默比學習思考更重要，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就寫到這里，敬仰你的柳葉繡線菊。

煙荷包給黑緞子坎肩寫信：

親愛的黑緞子坎肩，在牧民阿拉坦倉家里所有的衣服中，你最美麗。你的黑緞子包著橙色的緄邊，繡著綠色的纏枝蓮。蓮花瓣像哈達翹起，上面繡著紅花。這些紅花是唐松草的花還是繡線菊的花？我分不清了。更講究的是三顆銀紐扣，銀子上刻著花。你這么美麗，自己知道嗎？

親愛的黑緞子坎肩，你是阿拉坦倉妻子陶格斯的陪嫁，她結(jié)婚那天你還記得嗎？院子里全都是馬，陶格斯從那匹白馬上下來，身穿白緞子蒙古袍，系一條綠緞子腰帶，上身穿著黑緞子坎肩，所有人都說新娘真漂亮。漂亮的不光是新娘，還有馬。白馬脖頸的鬃毛編了整齊的辮子，系藍色緞帶。白馬的尾巴編了十幾根辮子，也系藍色緞帶。陶格斯臉上紅彤彤的，混合高興和羞澀。她的臉像剛出鍋的紅薯。阿拉坦倉身穿藍緞子蒙古袍，上身穿白緞子繡花坎肩，頭戴清朝樣式帶飄帶的黑帽子。他們倆跨過火堆，向成吉思汗的畫像行禮，向上座的老人行禮，禮成，他們就成親了。村里的說唱藝人念贊誦詞的時候，陶格斯用白皙的手指捻黑緞子坎肩上的銀紐扣。黑緞子坎肩，你見證了婚禮。

我知道，平時你躺在箱子最底層。要把箱子里兩個大布包袱掏出來，才能見到你。陶格斯參加那達慕大會穿過你，出席表姐蒙根花婚禮穿過你，每年除夕夜穿過你。陶格斯拿一塊白手絹蘸著清水輕輕擦你身上的污垢，把牙膏擠在手絹上擦銀紐扣。她那么喜歡你，讓我們羨慕。

親愛的黑緞子坎肩，你身上有兩個口袋對嗎？我看見陶格斯穿黑緞子坎肩的時候，把錢塞進坎肩里面。有時候，她把你從箱子里拿出來，從你里層的口袋里掏出銀鐲子、銀耳環(huán)，還有錢，她把好東西交給你保管，多信任你??！你能告訴我陶格斯在你身上藏了多少錢嗎？我并不想去偷這些錢，只是好奇。還有一件事問你，別的地方的坎肩面料是綠的、藍的和白的，你卻是黑的，這是為什么呢？有一首歌是唱你的，你一定聽過。歌詞是這樣的：“黑黑喲，緞子喲，坎肩呀嗬，是在夜里為你精心縫的喲，月光下，油燈旁，留下我的身影，針針線線連著我的心。哎喲，我的情郎，你背棄我該怎么辦呀？”

阿拉坦倉聽到這首歌一定會害怕。你想想看，唱歌的女人一手拿著針，一手拿黑緞子坎肩，問情郎你背棄我怎么辦。聽到這里，我覺得如果阿拉坦倉背棄陶格斯，陶格斯一定會把針扎在阿拉坦倉的心口窩，而且不是一根針，是兩根針。歌詞說“針針線線連著我的心”，已經(jīng)說明是兩根針。所以我認為阿拉坦倉永遠不敢背棄陶格斯，你就是見證。每當阿拉坦倉看到你就想起了歌詞，立刻就老實了。你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嗎？愛你的煙荷包。

黑緞子坎肩的復信：

親愛的煙荷包，你在信中說有一首民歌唱到了黑緞子坎肩。我聽過好多民歌唱到了你。蒙古族青年男女相親的時候，你是信物。女孩子把親手做的煙荷包送給自己喜歡的小伙子。民歌里唱三根飄帶的煙荷包，五根飄帶的煙荷包，七根飄帶的煙荷包。你也很漂亮啊，黑緞子口袋上面繡著綠葉紅花。更漂亮的是飄帶上面繡著金雀鳥和花。每個蒙古族男人都把你當成最漂亮的裝飾物。他們騎在馬上，腰帶一邊掛著鞘上包銀的蒙古刀，另一邊掖著煙荷包。只不過他們現(xiàn)在吸香煙，不用煙荷包了，你掛在墻上當工藝品。

親愛的煙荷包，你說陶格斯在婚禮和過年的時候才穿黑緞子坎肩，你記得比我還清楚。是的，陶格斯結(jié)婚十多年了，沒穿過幾次黑緞子坎肩。平時，你看陶格斯有多忙。天沒亮，她就起來燒茶，然后給牛擠奶，做早餐。早餐要么是帶羊肉干的蕎面貓耳朵湯，要么是烏魯沫拌炒米。吃早餐離不開奶茶。陶格斯把水燒開，放進磚茶和一勺炒熟的炒米。再燒開，放進牛奶。然后用木勺子一遍一遍攪動奶茶，讓茶熬得香濃，最后放鹽。一碗一碗端上來。早上喝茶的人喝上十碗八碗奶茶才算心滿意足。家人喝茶，陶格斯還在忙碌，身上都是塵土，怎么舍得穿黑緞子坎肩呢？

今年夏天干旱，阿拉坦倉把羊群趕到博格達山后面的公共草場去放牧，離他家有50多里遠。他們清晨4點多起床，趕著羊在草原上行走。6點多天亮了，他們坐在地上吃早餐，吃完飯接著趕羊往前走。上午10點多，氣溫上升。到12點，氣溫達到38℃。那時候他們身上穿什么？沒有黑緞子坎肩，也沒有藍緞子蒙古袍。陶格斯穿著褐色的舊皮夾克，阿拉坦倉穿著厚厚的帆布牛仔夾克。太陽太毒，他們穿得厚才能抵御紫外線照射。羊被曬得不再行路，他們強迫羊群繼續(xù)往前走，尋找有樹蔭的地方歇息，給羊降降溫。但草原上樹很少。天旱，河里的水干涸了。羊和人忍著口渴和饑餓往前走。羊走得慢，一天最多走30里路。他們用兩天時間才到達目的地。這就是一個牧人的生活。那么，我一直在箱子里沉睡，等待過年或別人婚禮的時候，讓陶格斯拿出來穿一穿。

陶格斯的娘家在阿魯科爾沁旗的紹根地方。那里做的坎肩都用黑緞子，長坎肩過膝蓋，像裙子一樣。短坎肩只有上衣那么長。用黑料子做服飾是古代流傳下來的習慣。你聽說過吧，成吉思汗時代的蒙古軍隊沖鋒時打著黑旗。根據(jù)蒙古族風俗，白色代表吉祥，黑色代表幸運和無往不勝。

親愛的煙荷包，當年你的口袋里裝旱煙，你每天都會咳嗽嗎？那些旱煙太辛辣了，煙里帶著塵土。人們現(xiàn)在抽香煙，你清靜了。不過也有人在腰間掖著煙荷包走親訪友，也是在過年的時候?，F(xiàn)在你感到很寂寞，對嗎？愛你的黑緞子坎肩。

蔓越橘果給狐貍寫信：

親愛的狐貍，你好嗎？不知為什么，我一聽到萬度蘇草原發(fā)生了壞事，就立刻想到你。哈哈，我知道你看到這里很惱火，但我確實是這樣想的，我知道，你不可能去做所有的壞事，你沒那么多精力，但為什么聽到壞事，大家都想到你呢？你一定讓我舉出事實來，好吧。

你把啄木鳥下的蛋偷偷吃了。然后爬上樹，用嘴叼幾個鳥蛋大小的白石子，放回啄木鳥的窩里。這是你干的吧？你吃了鳥蛋已經(jīng)夠殘忍，相當于吃了小啄木鳥。你為什么把石子放回啄木鳥窩里呢？你想讓啄木鳥媽媽認為它的蛋變成了石子嗎？

還有一次，你把一塊蜂蠟送給黑熊，在蜂蠟里偷偷塞進草烏頭的葉子。你明明知道草烏頭有劇烈的毒性，故意那樣做，想毒死黑熊。好在黑熊吃出來蜂蠟味道不對，沒有全吃下去。但它還是病了半個月。這是不是你干的事，你敢否認嗎？

狡猾的狐貍，我一直在想，你做壞事的時候，良心會感到不安嗎？或者說，你有良心嗎？下雪天，你像一團火焰在雪地上跑過來。我們都覺得你好看。走近看，你細長的臉上瞇著兩只眼睛，好純真。其實你每天都在思考陰謀詭計。你何苦這樣呢？

親愛的狐貍，我有一個建議：假如有一天風和日麗，你下決心在這天一點壞事也不干。你每個月過一天這樣的日子，做只好狐貍。你能做到嗎？我看夠嗆。狐貍，我瞧不起你的地方是你不敢去惹那些強大的對手。你敢惹狼嗎？狼比你聰明，比你兇狠，所以你見到狼立刻躲得很遠。你有種跟狼干??！狐貍你應該有這種血性。狗獾個頭小，但是它們無所畏懼，不管多大的動物都敢跳上去拼命。它們鋒利的爪子和牙齒讓大動物膽戰(zhàn)心驚，我希望你跟狗獾學習，跟它來一場對決。你敢嗎？

黑熊比你體格大，但它傻，你利用黑熊智力上的缺陷謀害它是不道德的。請原諒我對你使用了道德這個詞，你可能不知道什么叫道德。

寫到這里，我看了看前面寫的內(nèi)容，感覺我有些情緒化了。我承認我鄙視你，但我也要說一說你的優(yōu)點。你第一個優(yōu)點肯定是聰明。如果不夠聰明，你早被強大的對手吃掉了。你第二個優(yōu)點是有一身好皮毛。在所有的動物當中，你的皮毛保暖性最好。并不是因為你皮毛金黃就能保暖，你金黃的硬毛底下還有密密麻麻的白絨，足以讓你在最寒冷的天氣里到外面漫步。你長得很好看，小白臉。遠看似乎面帶笑容，我覺得如果不那么壞，你會是這片草原上最優(yōu)秀的動物。當然你可能不想當最優(yōu)秀的動物，只想當最有活力的動物。沒錯，每個動物的價值觀不一樣。我懇請你考慮一下，每個月做一天好動物。這個建議能改善你的形象。讓動物們驚訝，原來狐貍也能夠改好??？這不是很感人的一件事嗎？愛你的蔓越橘果。

狐貍的復信：

親愛的蔓越橘果，你的來信已收到。感謝你如此坦誠地跟我交流，你的批評對我很有幫助，讓我以后做事更注意社會責任，更細心。

拿蜂蠟的事來說，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塊蜂蠟，自己沒舍得吃，準備送給黑熊。但我認為僅僅送它一塊蜂蠟不夠誠意。最好把薄荷草放進蜂蠟里，做一個三明治。黑熊吃起來會感到甜蜜并且清涼。然而我太粗心了，把草烏頭葉子塞了進去，差點釀成悲劇。你提起這件事，其實我比你還難過。你不知道我抱著白樺樹哭了多長時間。好在黑熊復活了，我對它說，再也不送給它蜂蠟了。你猜黑熊怎么回答我？它說蜂蠟還是要送的，只要它沒死，就要吃蜂蠟。說得我既感動又內(nèi)疚。

你說的另一件事是什么？對了，你說到了啄木鳥蛋。啄木鳥翻身的時候，不小心把窩里的蛋推到了外面，掉在地下摔破了。我怕它傷心，找來和鳥蛋相似的白石子，放到啄木鳥的窩里，免得啄木鳥媽媽傷心昏厥過去。啄木鳥那么較真，它見不到自己下的蛋，會得抑郁癥的。你是一個漿果，不懂得什么是抑郁癥。抑郁癥是高級動物才能得的可怕的病。患者不吃飯，不喝水，像你這樣不斷地給別人寫信。我用這些石子安撫啄木鳥媽媽。但也出現(xiàn)一個副作用，它不再生蛋了。它認為它生的蛋會變成石頭，所以，啄木鳥媽媽飛到博格達山東面，誰也見不到它了。你清楚了吧，我是一個處心積慮想做好事的動物，但我常?？紤]得不周到，有時候會把好事做壞。我需要反思。有的動物——比如松鼠、花栗鼠，它們從來不去幫助別的動物，當然也不會做錯什么事，還得到一個好名聲。

親愛的蔓越橘果，你提出的批評語重心長，我不會懊惱。我不光皮毛暖和，還有廣闊的心胸。我一出生就習慣了來自外界的誤解、謾罵和詛咒，結(jié)果怎么樣？我還是我，我不在意它們說什么。但我從批評中汲取很多營養(yǎng)，從而督促自己做事更圓滿，不留后患。有的動物說，狐貍，你當面一套，背后一套。這更是冤枉，你們把所有壞事都安在我頭上。實事求是說，你們誰當面見過我做壞事？你們聽到的都是傳言。你們這是語言暴力，你懂嗎？幸虧我心胸寬闊，否則早得抑郁癥了。

親愛的蔓越橘果，你是萬度蘇草原上最受喜歡的漿果。稠李子跟你比起來簡直就是羊糞蛋。你又甜又酸，色彩鮮艷。你看到這里，發(fā)現(xiàn)你我的區(qū)別沒有？你用那么尖刻的語言抨擊我，而我把這么美好的語言送給你。這就是一只狐貍的度量。順便對你說，如果老天爺不喜歡我，不會賦予我火紅的皮毛和一張面帶笑容的臉。而且老天爺讓我會說甜言蜜語，這證明我是一只好動物。這種能力你在癩蛤蟆身上見不到，在野豬身上也見不到。說到這里，在萬度蘇草原，誰是好動物，誰是壞動物，難道不是昭然若揭嗎？難道我還需要每個月抽出一天時間做一個好動物嗎？我希望你把這封信讀給其他動物，讓它們了解我。如果它們不想了解我，繼續(xù)鄙視我，就像你鄙視我那樣，我還有一樣法寶可以對付你們，那就是虛懷若谷。無須在意你們說什么，把你們說的話當成草叢里蟲子的鳴叫。雖然蟲子的鳴叫一定是有意義的，但我從來不去分析這些鳴叫有哪些意義，你說我這樣做對嗎？

親愛的蔓越橘果，如果我在意你們說的話，就會失眠、便秘、脫毛。這都是情緒不好帶來的身心疾病，所以我不會上你們的當，祝你們平安。愛你的狐貍。

我祈禱著能聽到好消息！

【作者簡介：鮑爾吉·原野，蒙古族，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副主任，遼寧省文史館館員。出版作品集121部。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第五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百花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內(nèi)蒙古文藝杰出貢獻獎金質(zhì)獎章、赤峰百柳文藝獎。長篇報告文學《最深的水是淚水》被改編為電影《烈火英雄》，獲第十八屆中國電影華表獎最佳故事片獎。作品入選大中小學語文課本與試卷。現(xiàn)居沈陽?！?/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