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瑩:生命的自留地,永恒的瓦屋
夜晚讀起陶麗群女士的《自留地的瓦屋》,數(shù)次流淚不止。小說語言平實、情感真摯、娓娓道來,講述記憶深處的鄉(xiāng)土故事,讓聞?wù)哌駠u,感慨雋永流長。
一
經(jīng)濟社會的快速發(fā)展和城鎮(zhèn)化程度的不斷提高,“城市病”日益凸顯,一直以來的“城市夢”漸漸向“鄉(xiāng)村夢”轉(zhuǎn)變,城市中生活的人們對鄉(xiāng)村生活充滿無限向往。在此背景下,文學(xué)中的“鄉(xiāng)土?xí)鴮憽币灿蛇^去較多關(guān)注城鄉(xiāng)經(jīng)濟差距、展現(xiàn)鄉(xiāng)村發(fā)展的落后與城市現(xiàn)代文明進程的矛盾,向“鄉(xiāng)土”的精神原鄉(xiāng)、生命“歸宿”的意象抒寫轉(zhuǎn)變。
鄉(xiāng)村是純真的記憶,是無憂無慮的代名詞,更是回不去的年少時光?!蹲粤舻氐耐呶荨肥紫冉o讀者呈現(xiàn)的就是1989年普通鄉(xiāng)村的一景,通過對南屏鄉(xiāng)土景色的描寫奠定了小說的情感基調(diào),把讀者帶入溫暖、柔情的情緒場景之中?!按合那锶?,我們南屏的孩子夾在苗青草茂的稻田、灌漿抽穗的稻田、掛穗金黃的稻田,排排坐般排著隊慢悠悠穿行過那片稻田。冬天的早上就不一樣了,我們舍不得離開溫暖被窩,磨磨蹭蹭起來,已經(jīng)快到早讀時間。在那片收割過后的霧蒙蒙的稻田間,我們兔子般連蹦帶跳飛快奔跑,跑到半道,聽見早讀的鐘聲從濃霧中傳來,這時候鞋帶又正好散開,本來就跑得凌亂的腳步越發(fā)慌張了,踩到散開的鞋帶上,連人帶書包便栽到田埂下?!边@樣的場景,即使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城市人,也會欣喜快樂吧。鄉(xiāng)土文學(xué)最獨特的力量正在于此,在“天人合一”的大自然中,讓讀者回到人最初的、最本真的,也是最適合生命生長的空間,以撫慰被現(xiàn)實激蕩的疲憊的靈魂。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故鄉(xiāng)最本己和最美好的東西就在于:唯一地成為這種與本源的切近——此外無他。所以,這個故鄉(xiāng)也就天生有著對于本源的忠誠?!?/p>
三公就是在這樣“場域空間”下土生土長的南屏人。鄉(xiāng)村,有山水詩意,有童趣天真,但也充滿著貧、苦、悲、涼。越是與大自然接近的地方,越接近人性底層的善與惡。小說對南屏與自留地這一場景空間的建構(gòu),與三公的人生悲劇以及媽媽的突然失蹤之間形成對比,將天道與人性進行赤裸裸的展現(xiàn)。是展現(xiàn),也是一種譏諷。小說從頭至尾,無不在暗諷中揭示人性的真相,抒發(fā)著對世俗世界的悲憫。
二
小說中讓我感觸最多的是“三公”。三公,是一個獨居的老人。這位老人,歷經(jīng)世事,走過滄桑,看淡冷暖,放下過往,獨立于世間。但是在小說中的“我”——小妖這里,他又仿佛是大海中的燈塔,是光明,是救贖,是希望,給絕境中的“小妖”以救命的稻草和寒冬里的暖陽。如果說南屏是空間上的“鄉(xiāng)土”,那么自留地的瓦屋就是精神上的“鄉(xiāng)土”——孤獨、靜謐、堅強又真摯,正如生命的本色?!耙贿M入傍晚,南屏便像一個巨大的磁場,滋養(yǎng)村莊所有生命。村莊的氣氛是暖融融的。曠野中的自留地不一樣。勞作在田野上的人回歸村莊后,曠野便沉寂了。那是一種沒有生命力的、蒼涼的靜,人銷聲匿跡之后,只有蟲鳴和風(fēng)聲充斥曠野,這些聲音并未讓空曠的田野增添絲毫生機,卻襯得它更為荒寂了。獨立于自留地的幾間瓦屋便置身于這荒寂海洋里。夜晚,從小屋里出來,周圍無遮無攔的菜地和甘蔗地、不遠處的大片稻田包圍著我們,小屋像浩瀚的海洋中一葉渺小單薄的小舟,倔強、孤獨、柔弱?!蓖呶萃鹑缛耸篱g飄零的渺小的生命體,這樣的符號設(shè)計充滿了對生命的隱喻與象征,通過瓦屋這一核心意象,彰顯生命的本源與生存的真相。
三公搬離南屏,也離開了世俗的生存空間,自留地是屬于他自己的“王國”。橘黃色的、孤獨的燈火,是三公的影子,也是小妖絕境中的生命之光?!耙雇?,站在南屏村頭,我們能望見南屏之外那兩間孤零零的房屋里透出的橘色燈火。下霧的夜晚,那燈火就顯得分外柔弱,譬如一抹隨時被夜風(fēng)吹滅的燭火?!惫陋毜娜∥☆濐澋鼗钪?,看似“柔弱”,卻散發(fā)著“火”的光與暖?;?,是生命最為原始的炙熱。
三公孑然一身,除了滿足自己基本的生存需求,沒有更多的財產(chǎn),恰如隱士,活在自己的山野。但是,當(dāng)小妖面臨絕境,連村干部、自己的爺爺奶奶都不能給予幫助的時候,這位隱居的“俠士”挺身而出,成為小妖最堅強的后盾。在小妖的眼里,三公是陪伴在身邊的親人,是危難時挺身而出的“俠客”,也是不需要時便飄然而去的“神仙”?!笆铝朔饕氯?,深藏功與名”,三公不正是李白理想中的“俠客”在當(dāng)代的化身嗎?南屏是熱鬧的,小葉榕下從夏到冬都有人談天論地;南屏也是世俗的,那里有閑言碎語,有欺負人的大頭。而自留地卻是樸拙而靈動的,灰白色的石棉瓦房、通人性的老黃、菜園,這里是三公和小妖的世外桃源,是生命本真的自留地,也正是人們追尋的夢想的精神之境。
如果鄉(xiāng)土是精神原鄉(xiāng),是根性的故土,那么離鄉(xiāng)土最近的鄉(xiāng)民,則是人性的本真呈現(xiàn)。這個本真,既包含著人類最質(zhì)樸的善意,也有最原始的自私。自私,是條件所限時對個體和小家的自保,而善意是在更大格局和更高維度上對人類無差別的護佑。所以,南屏的鄉(xiāng)民、小妖的爺爺奶奶在小妖無助時的無視,這是現(xiàn)實社會的人性之真,我們只能給予無奈。而三公的出現(xiàn),則是一種神性的悲憫之美,是仁義,是擔(dān)當(dāng),也體現(xiàn)出作者對世間美好的信心與樂觀。三公是真與善的合一,也是小說藝術(shù)之美的集中體現(xiàn)。孟子的人性論,將仁義視作人性的內(nèi)核,認為人性的最終實現(xiàn)是真與善的合一。張載則認為人有“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之分,善天生存于“天地之性”中;而“氣質(zhì)之性”則是人后天的欲望、偽善的根源,具有惡的特性。三公是“天地之性”的存在,即使身經(jīng)各種人間疾苦,也自始至終保存著“天地之性”的本真,是人性至真至善的理想形象。
三
三公是世俗中的不群,是小妖心中最真最軟的“自留地”。因為不群,所以被世人所不解;因為不群,所以是小妖人生中無可替代的“唯一”。他在生活中遠離人群,卻沒有遠離道義與責(zé)任;他“話很少”,卻洞明世事,用行動給予小妖最需要的關(guān)愛;他孤身一人、無兒無女,卻理解一切人間的兒女情長。三公遠離的不僅僅是南屏,也是虛偽、功利的世俗,守護的是作為一個人的真情、責(zé)任和生之為人的道義。這種不群,是跨越世俗對人間正道的堅守,是世俗世界的“人間清醒”。
在現(xiàn)實社會中,堅守,是一種勇敢;孤獨,是一種驕傲。隨波逐流是舒適的放任,但特立獨行卻是一種公開的對抗,非勇士不能扛鼎。三公就是這樣的一種勇士,敢于出走,敢于承擔(dān),敢于放手,敢于忘卻……三公是生命本真、人性本真的縮影,也是人生無常、無奈與無情的縮影。所以,在小說最后,“我媽覺得我寄居在三公家里那段時間,碰上某種‘不干凈的東西’,那種‘東西’很可能來自三公。那年代,一個終身未娶的獨居老人,在農(nóng)村人眼里是異于常人的,這個‘異’與‘蠱’并無二致,她覺得我中蠱了”。因為不理解這種“異”,所以用更神秘的“蠱”來替代。而小妖卻認為“慢慢成長起來后,我似乎也能理解她了,畢竟她也第一次為人,人在迷茫得難以自拔時,難免會做些糊涂的事情。這么想著,我心里便隱隱有些可憐她”。這種可憐,是“道心”對世俗之心的憐憫,是“人間清醒”對“世間螻蟻”的無奈。小說充滿了哲性的思考——對于天性與人性、無我與自我、世俗與真善美的感悟,在一個個鮮明形象的對照中自然分別出孰高孰低、孰真孰假。
柏拉圖認為,“理式世界”是真實、完美和永恒的,是萬物的原型或標準,而我們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只是理式世界的摹本或影子,它是不完美的、變化的,并且是不真實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寫道: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文學(xué)作品就是要沖破世間名利俗態(tài)的阻障,直指人類最本真的生存意義和人生價值,給予人世間迷茫的人們以指引和撫慰。《自留地的瓦屋》在“我”與“三公”的故事中,展現(xiàn)了一個真實與夢想纏繞糾結(jié)的世界,鄉(xiāng)村夢、俠客夢、人間大夢,是現(xiàn)實之域與理想之境的結(jié)合,更是至真至善至美的人生追求。
客觀來說,小說在敘事方面卻不及人物塑造,比如小妖媽媽的失蹤與回歸、爺爺奶奶對孫女的無視、三公因為豬郎而忽然離去等等,在合理性上有待進一步鋪墊,小說的結(jié)尾也略顯倉促。但整體上講,《自留地的瓦屋》通過講述南屏的人與事,展現(xiàn)了真實的人間冷暖,而通過“三公”這個人物的塑造,一方面呈現(xiàn)了真與善對人世間的價值,帶給讀者深刻的情感激蕩、哲學(xué)思考和審美體驗;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世間真情永存的信念,以及對生活滿懷深情的熱愛與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