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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斯威夫特的晚景
來源:澎湃新聞 | 楊靖  2024年06月28日08:16

阿蘭·布魯姆在《巨人與侏儒》中宣稱,喬納森·斯威夫特(1667-1745)將慧骃國描繪成“一個建立在柏拉圖《理想國》基礎上的烏托邦”,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斯威夫特本人的社會理想。在此地,“他們一般都活到七十歲到七十五歲,很少有活到八十歲的。他們在死前幾個星期就一天天衰弱下去,但是并不感到痛苦……因此當將死的慧骃回拜朋友的時候,他就要向朋友鄭重告別,好像他要去往某個遙遠的地方,并準備在那里安度余年”。

與慧骃國相反,在《格利佛游記》(1726)第三卷后半部分,斯威夫特刻畫了拉格奈格(Luggnagg)島上“斯特魯布魯格”(Struldbrugg,老而不死之人)的凄慘景象:“他們不但具備一般老年人所有的缺點和荒唐行為,并且還有許多別的缺點,因為他們對于自己永遠不死感到恐怖。他們不但性情頑固、暴躁、貪婪、沮喪、虛榮、多嘴,而且絲毫不講友誼和情愛,即使有,頂多也只能對兒孫還有些感情。嫉妒和妄想是他們的主要情感……在他們中間最幸福的人倒是那些年老昏聵、記憶全失之人?!薄鴩乙坏┞淙氪溯呏?,正如格列佛在本章末尾所說:“由于貪婪是老年的必然后果,那些不死族必定會成為整個國家的所有者,并吞噬公民權力;由于缺乏管理能力,它必定以公眾的毀滅而告終?!闭赵u論家的看法,此處描寫是對年邁昏庸的英王喬治一世(1727年駕崩)的強烈諷刺,但與此同時,它也表明諷刺作家斯威夫特(時年五十九歲)本人對行將到來的晚年生活“充滿憂慮”。

斯威夫特是一名遺腹子,出生后先被保姆誘拐,不久又遭生母遺棄,由伯父撫養(yǎng)成人。早年生活不幸造成他終身難以克服的心理創(chuàng)傷,同時也使得他對自己的身體健康狀況格外關注——尤其在與“涂鴉社”(Scriblerus Club)文友、宮廷御醫(yī)阿布思諾特(John Arbuthnot)的往來書信中,健康問題占據(jù)了相當篇幅。

早在1709年致都柏林大主教威廉·金(William King,曾任教于三一學院)的信中,斯威夫特聲稱,他之所以遲復導師來函,乃是因為“腦子里有一種可怕的瘟疫,一種頭暈,讓我無法寫作或思考任何事情”。1711年,在致女友斯特拉(“Stella”)信中,斯威夫特描述“我的左手非常虛弱,在顫抖……只能右手提筆作書”。1720年,和年輕詩人愛德華·楊(Edward Young)的旅行途中,斯威夫特突然翻身下馬,匍匐在地,要求同行的友人和他“一起熱切祈禱,這樣我就永遠不會像這棵橡樹一樣——它的頂部腐爛枯萎,而其他部分卻完好無損”。

起初,斯威夫特將自己的病癥歸咎于飲食方法有誤——食用“過多的青蘋果”(surfeit of green apples)導致腸胃功能紊亂,進而影響到大腦,并決定自此以后,終生禁食水果。他的醫(yī)生朋友也開出各種治療良方,其中包括吞食苦不堪言的秘魯樹皮(Peruvian bark)這樣的“偏方”,然而以上種種皆收效甚微。

1730年代以后,斯威夫特的健康狀況日益惡化,眩暈、惡心、耳鳴等癥狀已成家常便飯,令他飽受困擾。1736年,他寫信給“涂鴉社”另一位好友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多年體弱多病讓我心碎。我的意思是我腦子里那種令人厭惡的持續(xù)混亂。我既不能讀,又不能寫;失去記憶,也無法交談。”1738年2月,他在致蒲柏的信中再次提及自身記憶力減退的可怕癥狀:“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是斯威夫特博士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年老,頭暈,耳聾,健忘……”蒲柏聞之痛心疾首而又無可奈何,一時竟無言以對。

對于斯威夫特而言,老年生活最大的悲哀并非身體的苦痛,而是江郎才盡的怨嘆:“對于作詩而言,他已過了巔峰期/他花了一個小時才找到韻腳?!痹趹驍M的自挽詩《詠斯威夫特博士之死》中,他自我調(diào)侃道:“他頭腦中反復發(fā)作的眩暈感/直到他死為止都不會離開;更何況他的記憶力衰退,/他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他無法想起朋友的名字;忘記上次吃飯的地方;/他不斷地給人講故事;他之前已經(jīng)告訴過他們五十次?!?/p>

維多利亞時代傳記作家威廉·萊基(William Lecky)對斯威夫特晚年病狀做過細致刻畫:某一天,“他的一只眼睛上長出麥粒腫,伴隨難以忍受的疼痛。整整一個星期,不顧別人阻攔,他一直試圖親手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這不是瘋癲(madness),而是癡呆(idiocy)……他有時也想從麻木中清醒過來,但又找不到詞語來造句,于是他長嘆一口氣,又回到以前的狀態(tài)”。1760年代,北美醫(yī)生兼社會活動家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曾在愛丁堡大學攻讀醫(yī)學博士學位,后來他在一部老年醫(yī)學著作中判定,斯威夫特的癥狀屬于老年失智——包括“年邁昏聵”(dotage)、“老年低能”(imbecility)和“老年瘋癲”(lunatic),具體表現(xiàn)為失聰、失語和失眠(據(jù)探視親友記錄:發(fā)病期間,斯威夫特“……近一個月每天睡眠不足兩小時”)。拉什援引英國哲學家羅吉爾·培根(Roger Bacon)名言“大腦是記憶和思想之源”,認為斯威夫特的健忘乃至失智乃是衰老的必然結果——這也回應了十七世紀倫敦內(nèi)科醫(yī)生威利斯(Thomas Willis)在《醫(yī)學實踐》(Practice of Physick)一書中關于衰老導致愚蠢(foolishness)的論斷:“一些人早年足智多謀,但逐漸變得遲鈍,最終日漸愚蠢——僅僅因為年事漸高,而非因為生平所犯其他錯誤。”

根據(jù)阿布思諾特等醫(yī)生出具的病理報告書,并結合斯威夫特本人自述(中年時左手無力及面部癱瘓),十九世紀愛爾蘭著名眼科醫(yī)生威廉·王爾德(劇作家奧斯卡·王爾德之父)在《斯威夫特教長生命的最后幾年》一文中診斷,斯威夫特患有美尼爾綜合征,其主要癥狀為突發(fā)性眩暈——發(fā)作期間患者會出現(xiàn)眼球震顫,以及視力明顯下降。此外,“腦動脈硬化”(cerebral arteriosclerosis)和“退化性憂郁癥”(involutional melancholia)臨床也極有可能表現(xiàn)為眩暈和語言及行動障礙。1993年,美國學者劉易斯(J.M. Lewis)在《柳葉刀》發(fā)文,將斯威夫特作為阿爾茨海默病的典型例證:“斯威夫特教長晚年的特點是不能長時間行走、漸進性失語和無法辨別任何人……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也未能幸免”——該病癥疑似與斯威夫特(以及愛默生)等文化名人長期用腦過度有關。據(jù)考證,在都柏林三一學院就讀期間,斯威夫特時常和劇作家同學康格里夫(William Congreve,1670-1729)等探討洛克哲學和政治論,深信“任何人都可能因錯誤的聯(lián)想而陷入瘋狂”——這似乎也印證了約翰遜博士在《詩人傳》中的感慨:“老年癡呆是卓越頭腦最后的病弱。”

進入1740年代,斯威夫特健康狀況急轉(zhuǎn)直下。在給侄女懷特韋夫人(Martha Whiteway)的一封信中,他滿懷凄慘地寫道:“我整晚都痛苦不堪,以至于我無法表達我身體和心靈上的屈辱。我只能說,我并沒有遭受酷刑——但我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期待著它……今天是1740年7月26日星期六。如果我能活到星期一,我希望見到你,也許是最后一次?!?/p>

同時,愛爾蘭牧師德拉尼(Patrick Delany)的報告也從另一側面描繪出斯威夫特晚景凄涼:“從他的訴苦中,我完全確信他受到了懲罰;他悲嘆的樣子刺穿了我的心,他說自己是個白癡,而不再是人類(human creature)?!彪S后,經(jīng)過醫(yī)學委員會鑒定,斯威夫特的確喪失行為能力,應當予以監(jiān)護。于是,根據(jù)哈佛大學教授利奧·達姆羅施(Leo Damrosch)在《喬納森·斯威夫特:他的生平和世界》一書中的描述:斯威夫特“受到了像新生嬰兒一樣的待遇,被從床上抱起,穿好衣服,由仆人和保姆牽著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喂飯,脫衣服,然后像小孩子一樣上床休息”。

1740年5月,斯威夫特“盡管身體虛弱,但思想健全”,在此情況下,他制定了遺囑:決定捐獻全部家產(chǎn)一萬兩千英鎊(當時普通勞工階層一年收入約十二英鎊),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附近興建一所瘋人院。1745年,斯威夫特病逝。經(jīng)地方議會批準,瘋人院破土動工,三年后建成,即日后享譽英倫三島的圣帕特里克精神病院(St Patrick’s Hospital for Imbeciles) 。

精神分析學派通常將斯威夫特種種不幸歸咎于他的瘋癲[他在愛爾蘭家喻戶曉的綽號是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瘋教長”(Mad Dean)],并認為其誘因有三:童年飽經(jīng)磨難、中年政治失意以及晚年情感糾葛。自三一學院畢業(yè)后,斯威夫特先是投靠遠親坦普爾爵士(Sir William Temple),并擔任這位政壇名流的秘書,由此得以結識宮廷顯要。隨后,他與艾迪生(Joseph Addison)、斯蒂爾(Richard Steele)聯(lián)手辦報[號稱“三劍客”(Triumvirate)],為執(zhí)政的輝格黨搖旗吶喊。沒幾年,輝格黨垮臺,他又被托利黨招募,成為該黨輿論宣傳的“喉舌”(由是在黨爭中與昔日同僚反目成仇)。斯威夫特文才頗受安妮女王賞識,然而在論功行賞之際,他的諷刺長詩《木桶的故事》(A Tale of a Tub)因打擊面太廣遭政敵構陷,結果被“發(fā)配”到邊遠的愛爾蘭。和友人博林布魯克子爵(Viscount Bolingbroke)告別之際,斯威夫特不無悲觀地預言,他會“憤怒地死在愛爾蘭,就像洞穴里中毒的老鼠一樣”。

與政壇郁郁不得志相比,情路歷程的坎坷對斯威夫特無疑影響更大——傳記作家一致認為,終其一生,女性是他“最大的軟肋”(greatest weakness)。早年他曾向貝爾法斯特一名富家女求婚,因家貧遭拒。寓居坦普爾府邸時,他對管家之女斯特拉一見傾心——斯特拉拒絕倫敦一眾求婚者,甘愿追隨斯威夫特至愛爾蘭,二人居處相隔不遠,除了書信往來,也時常見面談心,只是關系未能進一步深入。與此同時,另一位年輕女子凡妮莎(Vanessa)對二人的親密之情卻大為不滿。凡妮莎出身名門,是斯威夫特居留倫敦期間私相傳授的“女學生”——情詩《卡德努斯和凡妮莎》(“Cadenus and Vanessa”,卡德努斯是“教長”一詞的拉丁文變體)便是這一階段的產(chǎn)物,結果惹得年輕女子害起了單相思。可惜,凡妮莎的大膽表白并未奏效。斯威夫特折返愛爾蘭后,她不顧一切前往追尋,在大教堂附近賃屋別居,期待斯威夫特回心轉(zhuǎn)意。十年后,心力交瘁的凡妮莎感染肺結核,而斯威夫特與斯特拉秘密結婚的傳言則給予她致命一擊——她在最后一封書信中對斯威夫特坦言自己已“生無可戀”(little joy in life)。臨終之前,教區(qū)指派普萊斯教長(Dean Price)為她作祈禱,而她的回答是:“我不要普萊斯(Price),也不要人祈禱(Prayer),我唯求一紙《木桶的故事》。”

凡妮莎的直覺無誤——在斯威夫特畢生交往女性中,斯特拉地位最為特殊。在她的每一個生日,斯威夫特必定賦詩紀念。斯特拉自幼接受淑女教育,性情溫婉,善解人意,斯威夫特的焦躁易怒癥也唯有她方能撫慰。斯特拉患上消乏癥(fatigue)后,斯威夫特幾乎逐日記錄她的體重變化和飲食情況,為之多方尋醫(yī)問藥,可惜無濟于事。1728年,斯特拉病逝。在她的病榻前,斯威夫特感喟:“世間最愚蠢之事莫過于介入一段嚴肅而穩(wěn)定的親密關系之中,因為一旦失去,那種悲痛無以復加……人生最后一幕(Act)至多是一出悲劇?!彼雇蛱乇救巳ナ廊舾赡旰?,有人從他抽屜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個信封,封內(nèi)別無他物,只有一縷秀發(fā),據(jù)說是斯特拉當年手贈——由此可見斯威夫特用情之深。1736年,他在致蒲柏的信中感慨:“最令我困擾(vexed)的是,所有的女性朋友……如今都已離我而去。”從此,命中注定他在世上只能踽踽獨行。

盡管如此,身在病榻的斯威夫特仍是愛爾蘭人心目中無可替代的英雄豪杰。在震驚朝野的“伍德鑄幣”(Wood’s coinage)事件中,他挺身而出,連發(fā)七封《布商信札》(Drapier’s Letters),抨擊英國政府掠奪、壓榨殖民地人民的丑惡行徑,拒不接受欽定的“幣制改革”。當局懸賞三百英鎊捉拿作者——盡管作者身份盡人皆知,但無人出面領賞。民意洶洶,政府被迫收回成命。當晚,都柏林市民盡情燃放煙花爆竹,歡慶反抗暴政的勝利。斯威夫特在書札中論斷,愛爾蘭并非英國的附屬國:愛爾蘭效忠于英國國王,但并不效忠于英國國會——半個世紀后美國革命領導人的論調(diào)與之如出一轍?;谏鲜隼碛桑鴩鴷贫ǖ姆蓪τ趷蹱柼m人沒有約束力,因為“未經(jīng)被統(tǒng)治者同意(consent)的一切政體(government)都是奴隸制(slavery)”。斯威夫特堅稱愛爾蘭和英格蘭一樣是自由民族,然而不幸的是,“一個長期習慣于受苦受難的民族逐漸失去了自由的概念,他們把自己看成受他人支配的工具”——日后托馬斯·潘恩在《常識》中鼓吹的革命思想很大程度上正是斯威夫特政論的延展和回聲。

據(jù)英國文學評論家J.A.唐尼(J.A. Downie)在《喬納森·斯威夫特:政治作家》一書中的考證,晚年的斯威夫特雖然病魔纏身,但他仍矢志不渝從事慈善事業(yè)——1735年,他對友人坦承:他念茲在茲的是如何將有限的遺產(chǎn)“最大限度地運用于社會公益”。他呼吁開辦慈善學校,讓貧困兒童免費入學;他籌措并發(fā)放無息貸款(從五十鎊到一百鎊不等),幫助小商人和手藝人創(chuàng)業(yè);他對教堂附近農(nóng)場加以改進,并一再減免地租;此外,他還號召社會各階層更廣泛的施舍,協(xié)力解決都柏林貧民窟的社會問題,尤其是貧困人口問題——這也是他撰寫雄文《一個溫和的建議》(“A Modest Proposal”)的初衷。

1736年,愛爾蘭下議院通過一項收回教堂租地的法案,此舉將令成千上萬租地耕作的貧民無家可歸。斯威夫特怒不可遏,發(fā)表諷刺詩作《瘋人俱樂部》(“The Legion Club”),痛斥議會議員喪心病狂,他們把愛爾蘭變成了一座瘋人院?!动側司銟凡俊肥撬雇蛱赝砟曜詈笠徊恐饕髌罚髌分袖h芒畢露的譏刺和嘲諷卻絲毫也不遜于當年。他在《格利佛游記》結尾交待:格利佛自慧骃國歸來,寧愿每天與馬廄中的馬匹“交談數(shù)小時”,亦不愿訪友接客——在舉世皆醉的外部環(huán)境下保留了一份難得的清醒。

在1730年代出版的自挽詩中,斯威夫特曾不無傷感地怨嘆他的寂寞身后名:“一年過去,情景迥異,/教長已經(jīng)不再被提起;/唉!現(xiàn)在沒人淚眼模糊,/就好像他從未存在過。/阿波羅寵愛之人現(xiàn)在哪里?/他已離世,他的作品也隨他而去/二者的命運何其相似?!钡珰v史證明,他的擔心純屬多余。兩個世紀后,愛爾蘭詩人、愛國志士葉芝將斯威夫特自撰的拉丁文墓志銘譯成英文(收入其詩集《旋梯》[The Winding Stair,1933]):“斯威夫特的航船已駛入安息之港;/在那里,狂暴的義憤/再也不能撕裂他的胸膛。/糊涂迷惘的世人,要是有膽量,/你就仿效他吧;他是/為人類的自由而獻身。”——毫無疑問,對于捍衛(wèi)自由的英雄豪杰,歷史當永久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