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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4年第6期|劍男:不以枯荷稱頌一切殘缺和凋敗之美
來源:《詩刊》2024年第6期 | 劍男  2024年07月24日10:27

挖藕賦

不以荷枝的直否定彎曲

不以藕孔里面的空肯定謙虛的必要

不以亭亭玉立褒貶性別

不以藕斷絲連比擬筋骨相連的血親

不以田田荷葉詆毀烈日的細針

不以徑直插入天空的荷箭妄論風骨

不以盛開的荷花奢談風騷

不以枯荷稱頌一切殘缺和凋敗之美

我在中秋齊腰深的湖水中挖藕

想起一截種藕在黑暗湖底

把它之前過過的生活重又過一遍

我決不以所謂的高潔羞辱淤泥

也不以決絕姿態(tài)談?wù)撊魏问挛镏g的關(guān)系

大 年

他望了望墻上的鐘

時針指向八點,窗外正下著小雨

狗正蹲在墻根望外面田野

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到家?他

還是一個少年,此刻

正打算套上外套去沙堆鎮(zhèn)

買父親喜歡的苦蕎酒。再帶條煙

回來,臨出門母親又向他

吩咐道。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以前總是愛數(shù)落自己男人

抽煙喝酒的女人在廚房忙碌著

少年撐著油紙傘剛出大門

狗就搖著歡快尾巴跟了過去,雨不大

田野好像鋪上了一層淺淺的新綠

祈 禳

柏木打成的高高的谷桶

孤獨的樟木的斗柜

盛著供果的朱紅色托盤

我的母親在堂屋的神龕前上香跪拜

糧食、孤獨和信仰飄著

各自的香

湖邊打盹兒的老人

他有茫茫無際的、不能橫渡的水面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目睹過

它的風平浪靜,或者波濤洶涌

他貧窮、年邁、衰老

他擁有如此寬廣、開闊的視野

卻想不起自己年輕時候置有一副夢的舟楫

在黃河入???/strong>

那年在黃河入海口

越來越寬闊的河面連著茫茫的大海

鹽堿地如細雪,如白霜

我看見眾多的鳥宿在刺槐的枝干上

和我一樣望著河水

將殘陽從波浪上一點點兒收回

這些見過大風大浪的鳥鎮(zhèn)定從容地

停在上面,就像刺槐的一部分

風不動,它們不動

風動,它們就隨著樹枝搖晃而搖晃

因是深冬季節(jié),我沒有

看見蓑衣鶴和灰雁

更多的是山鹛及一些不知名的留鳥

當夕陽最后余暉從河面消隱

它們才突然振翅而起

在天邊久久翔集后向著它們

在葦叢或矮灌的家飛去

相對寬闊河面和一個時代的波瀾壯闊

這群鳥因其行動的整齊劃一

顯示出的隱忍而自律的集體主義精神

讓我看到團結(jié)、弱小的個體生命

也有著它們的盛大和恢宏

蝴蝶之死

我很多次寫到蝴蝶

但都是和花朵在一起,這一次

我要寫一只蝴蝶的死

寫它薄而透明的翅來不及收攏

掛在黎明的蛛網(wǎng)上

我要寫蝴蝶有飛翔的自由

蝴蝶為蜘蛛的網(wǎng)絡(luò)

所束縛,這不是蜘蛛精心的布局

和對蝴蝶天真的嘲諷

這是命運的死結(jié)

蛛網(wǎng)周圍沒有花,只有

死亡的寂靜

我沒見到蝴蝶的掙扎

它的翅膀還保持著體面的斑斕

因此我還要寫它的死

是有尊嚴的

它沒有死于風暴的黑夜

而死于朝霞的早晨

這有點兒像莊生曉夢的那一只

為此我也要寫它的死

栩栩如生,但并沒有顯示出

生命迷幻的本相

它死于一張網(wǎng),我也要

寫到我的悲哀,悲哀它的薄命

悲哀它無辜的美的消散

悲哀沾著晨露的蛛網(wǎng)在陽光下

居然也閃著像人一樣的

晶瑩的淚光

大風吹

大風吹。大風吹過山村

幾乎所有事物都朝著一個方向倒去

沙石瘋狂地撲向一邊的灌木群

草屑、樹葉也在風中亂舞

只有一只垃圾袋,以為得了勢

鼓滿風,試圖逆著風前進

只有一件單衣,失了胸襟,抖著雙袖

像一個平面人在風中掙扎

風吹山腰灰瓦白墻的小樓

也吹山腳低矮土屋的屋頂

直至黃昏時候才漸漸停歇下來

大風過后的山村服服帖帖

一些弱小作物、草木倒地不起

那些高大、剛烈、無所依靠,又不肯

低頭彎腰的樹木都被風所吹折

街邊一只受傷的鳥

一只受傷的鳥在街邊,身上落滿灰

它驚恐地打量著街道上的

行人和車輛,一瘸一拐的

顯然是一只腳受了傷。它

蹲在路邊左顧右盼,偶爾叫上一聲

但聽起來就像在放大自己的

痛苦——可憐它如此專注

自己的痛苦,把肉體的疼痛

當成了精神的傷害——可憐它亂了方寸

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對可飛翔的翅膀

我見過最結(jié)實的繩索是生活

我見過各種各樣的繩索

有草繩、棕繩、布繩、藤繩、塑料繩

鋼絲繩。捆綁柴禾,束住

冬天空心的棉襖,系緊松弛的粗褲腰

在萬人景仰高處鋌而走險

我一一見過它們。有時打一個活結(jié)

以備必要時解一時之束縛

有時打一個死結(jié),表示與捆縛之物

永不罷休。我見過最結(jié)實的

繩索是生活,展開時是一根牛筋的長鞭

拆散后是一團理不清的亂麻

我們順從它時,它恍若無物

當我們在其中掙扎,它就越勒越緊

我曾就是被它五花大綁之人

在我成年之后,為衣食,為卑微的愛情

為鏡花水月的詩歌和理想

我就像一個被捆住手腳的隸役

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扔進生活的紅塵

你曾親眼見到過的:在武漢

在一個叫廣埠屯的地方,他

日復一日側(cè)身在熙攘人群中,幾年不見

曾經(jīng)烏黑的頭上已是華發(fā)叢生

麻 雀

在我的印象中,麻雀的飛行

從沒有高過故鄉(xiāng)路邊的電線桿和樹梢

有一年和家人去神農(nóng)架

在海拔兩千多米的山腰看到一群麻雀

也在路邊玉米地里啄食

我想在這么高遠開闊的地方

它們一定比故鄉(xiāng)麻雀飛得更高、更遠

但它們的飛行仍只是比樹梢

以及路邊的電線桿略高

好像它們飛行高度并不因位置高低而

顯得和別處麻雀不一樣

它們雖在高處,視野卻沒有

變得更加開闊,似乎它們總是隨身帶著

一卷丈量鄉(xiāng)村樹梢和電線桿的標尺

白頭翁

我的頭發(fā)全白了,這里面沒有什么悲情故事

像水邊的蘆葦,只是自然的白頭

但表姐見到我,還是一個人轉(zhuǎn)過身悄悄抹淚

八年不見,表姐已有一個乖巧的小孫女

很喜歡鳥,表姐說你告訴三爺爺

你都認識什么鳥?不一會兒她就從里屋搬出

厚厚一摞跟鳥有關(guān)的畫冊,給我

講每一種鳥的習性和叫聲,我從小就喜歡鳥

還真不知道這么多的鳥和它們的

叫聲。她講完后我跟著翻看那些畫冊,但

看著看著我眼睛不禁濕潤起來,那么小的女孩

她居然略過了每一本畫冊上的白頭翁

夜過半山寺

來到半山寺已是深夜,草凝霜露,木歇蟬鳴

月光剛剛照著小路轉(zhuǎn)彎處,風

又送來萬物的清唱:

人世浮泛,終其一生,終怨業(yè)

你看山間萬物在幽暗中開出的花、結(jié)出的果

——那聲音細小、清越,仿佛

露珠入懷,草木重生

一片蟬翼上有三千世界,一顆露珠里也有碧波萬頃

一九八零年代初夏的一個早晨

陽光從長達半月的梅雨中鉆出來

它照著江邊的郵政大樓,也

照著江邊樟樹下長滿瓦松的屋頂

一艘駁船在江心冒著白煙

金色的河面就像一幅印象派油畫

有人穿著背心沿河邊跑步

有人已在河邊伸出了長長的釣竿

搬運站隊長呂正鋼正提著

一副新鮮豬肝從橋?qū)γ孀邅?,?/p>

即將在河這邊碰上手端豆腐的

衛(wèi)生院年輕女護士蒙可

那是遙遠的一九八零年代初夏

風正翻山越嶺從南方吹來

那時蒙可還沒有喜歡上呂正鋼

南江河到處一片碧綠,河邊的玉米

也沒有撐破它身上緊繃的青衫

一件舊針織衫

我保存有一件舊針織衫

它的左肩和右肘處均有明顯的破洞

袖口處也有地方散了線

它是由舊線手套拆開后編織而成的

我記得那些破舊線手套

殘損、骯臟,姐姐將它們從工地上

撿回,洗凈,曬干,然后拆開

它們拆著拆著就斷了頭

針織衫因此有著不少粗細不勻的結(jié)

這是我生命當中穿過的

第一件針織衫,姐姐陸陸續(xù)續(xù)

織了半個冬天,它明明

是一件新衣服,穿上身卻像是舊的

我從小學二年級起一直

穿到五年級,開始松松垮垮到膝蓋

后來只能勉強遮住腰部

它穿了破,破了又補,像極了那個年代

我們反復折騰但又無力改變的生活

七里沖的早晨

清晨的路邊分別種有紅薯、芝麻和蕉藕

朝陽將它們分出了層次,并使它們

有著沐浴光輝的模樣。想起四十多年前

在從七里沖去麥市鎮(zhèn)路上

紅薯埋頭在沙土中生長,它的藤蔓開著

牽?;ㄒ粯拥幕ǘ?,芝麻

被潮濕的河霧封住了香氣仍在節(jié)節(jié)開花

蕉藕花開敗了,只有闊葉如蒲扇

我的父親背著我去麥市找一位接骨郎中

那時我的手摔斷了,父親讓我

通過辨識路邊的作物來減緩刺骨的疼痛

近半個世紀過去了,這里仍然

種著和以前一樣的作物,不同的是

這里的道路變平整了,我的父親早不在人世

而有些東西仍在我的身體內(nèi)隱隱作疼

劍男,1966 年生,教師,就職于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