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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6期|丁東亞:狐貍在夜晚來臨
來源:《雨花》2024年第6期 | 丁東亞  2024年07月24日10:28

雨水落下前,你已將買來的木柴在墻腳處碼放完畢。天是突然黑下來的,和鹿角島上的每一個秋日一樣。蓋上遮雨布,你在廊檐下的竹椅上暫歇,兩只灰喜鵲倏然飛落屋檐。它們警覺又歡躍,仿佛一對頑童,不時翹動長尾,鳴叫一聲,讓你不由想到母親某日說過的那句諺語:喜鵲來,早報喜,晚報財。對你而言,財來即客來,但時下正值島上觀鳥的好時光,“水韻人家”僅有的六間客房早已住滿,倘若此刻有新客登門,你只能將之引去“櫻桃小院”或“牧云客?!薄?/p>

自來水清涼。水流落在手面,兩只灰喜鵲振翅飛去。你看著它們在天空消失,想到在湖邊看鳥的女兒,猜想她此時一定像從G城或更遠的地方遠道而來的觀鳥人一樣,心情雀躍,癡迷于傍晚時分水邊蘆葦叢與水草間的紅嘴鷗、灰雁、白鷺、野鴨……甚至當它們在水面回旋,或結(jié)群飛向鹿耳山,她還會禁不住發(fā)出驚嘆,叫出聲來。兩年前你帶她搬來鹿角島那天,人間雷動風行,集結(jié)島上的候鳥又迎來了一年的遷徙時光,女兒趴在窗口盯著開闊湖面,忽對你說道:“媽媽,我要是也有一雙翅膀就好了?!蹦銓⑺龜堅趹阎?,笑問她想飛去哪里,前排座上的父子回頭看向你們,滿臉善意。你隱約感到老者是舊相識,但一時記不起他名姓,目光再次聚向了窗外。

駐島的觀鳥人收起湖邊的帳篷或從酒店和民宿退了房,陸續(xù)離去,鹿角島就進入了濕冷的冬季,待來年人間眾芳爭艷,坐輪渡前來的新客又是新一輪,大多是為一睹或重溫鹿角島春日的盛大與品享美食—花事恣肆不驚夢,正是鱖魚肥美時—少許是前來探親會友。春秋兩季島上最為熱鬧,但經(jīng)營民宿前,你對此并不在意。

母親這日推開半敞的院門,你尚沉湎在前一晚的夢境。夢里,你站在窗前,享用著春天恩賜給花木的寵愛:小徑兩側(cè)的櫻花爛漫嬌艷,時有尋蜜的蜂兒繞枝飛動,落落停停;濕地上那片雜草叢間野生的報春花生機盎然,纖細花梗上的花朵或淡紫或粉紅;石墻處的一株桃樹是何人種植,你不得而知,半枯的枝杈間探出了幾片嫩葉……下一刻,你獨坐在碼頭的長椅上,月光若霰,灑在水面和你雪白的雙肩。等你起身提起裙擺拾階而上,一雙陌生有力的臂膀忽從身后將你緊緊抱住。似乎你明白自己是在夢里,毫不驚慌,甚至感到了片刻快慰。

“媽媽—”米朵撲進你懷里,夢境猶如一面鏡子,無聲落地。

從夢事抽離,你雙手捧起女兒的小臉。

“今天玩得開不開心?”

“開心?!泵锥浠氐溃^而輕咳了幾聲。

“媽媽一會給你做黃骨魚湯喝好不好?”

米朵會心一笑。

事實上,這日是你父親的忌日,殺生是禁忌之一,但黃骨魚湯有化痰止咳、散寒解表的功效,也是女兒偏愛的菜肴。死者相對生者,你無須思考哪個更為重要。等米朵說起有人在湖里偷魚之事,那個只有一條胳膊的湖管員穿上皮褲下水去抓駕船的盜捕人,雨水淅瀝落了下來。

一早進城歸來的櫻桃淋著雨到來,你已將米朵的頭發(fā)重新梳理好,扎起,準備去廚房燒菜。食材已提前備齊,燒好只需半個時辰??蛷d沙發(fā)上此時擺滿了掛著吊牌的衣物,櫻桃一件件試穿給你看,只有黑色露肩連衣短裙和價格昂貴的藍色絲綢喇叭裙獲得了你的稱贊。它們不僅將櫻桃的膚色襯托得越發(fā)白凈,更讓她顯出了性感與端莊的兩面。那個精致的小手提袋,櫻桃最后才打開,綠色真絲緞面方巾是送你的,米朵的禮物是一個飾物為藍蝴蝶的牛皮繩編織手鏈。她戴在手腕,歡呼著跑去給外婆看,櫻桃挨著你坐下。

“有時候看到米朵,我真想再生一個?!?/p>

“你現(xiàn)在還年輕,是應該再要一個的?!蹦銊竦?。

“再要一個還不容易,還不是怕青紅……”櫻桃欲言又止。

沉默間,你記起那個日期:2014年10月17日。櫻桃第一次告知你青紅是因注射了麻疹疫苗才突發(fā)病疾癱瘓在床,你就再沒忘掉。

“疾控中心還是說找不到注射記錄?”你問。

“嗯。他們就是不想承擔責任?!?/p>

“診斷機構的結(jié)論什么時候出來?”

“不曉得呢?!睓烟艺f青紅爸爸前天又去催問了一回,專家組還在討論。

門外的雨水越發(fā)密集起來。雨珠無情地敲打著院中的石桌和葡萄藤蔓。櫻桃從衛(wèi)生間出來前,你盯著廊檐下那株盆栽金橘,想著人生真是無常。所有的苦與難,就像放入溫水中的蜜與糖,遲早會溶解,化掉。你想。盡管人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制定和頒布準則與法則,但你相信政府一定會給青紅一個合理的說法。

起身將攤放的衣服一一疊好,裝進手提紙袋,櫻桃又在此前的位置坐下,說起青紅最近一次病發(fā)前的感冒和背疼等癥狀。

“你也知道的,去年半年時間我們都是在醫(yī)院,醫(yī)生整天給她扎針,吃藥……兩次進ICU搶救,我都以為她再也出不來……”

你想,傷害就像一把懷在心里的刀子,即使放下,生活也早已蒙上了一層冰冷的薄紗。

“現(xiàn)在她沒辦法去上學,我有空的時候就教她一些。她爸爸有時候心里難受,就躲在衛(wèi)生間哭……”

盡管你從未體驗到父愛,但明了那男性脆弱表征下的愛之無窮與豐沛。

“有一天我推著她去湖邊,她看著那些鳥群,說,媽媽,我要是有一雙翅膀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再麻煩你們照顧我了。我眼淚一下就來了……”

你想,原來你們的女兒都有一個飛翔的夢,像你當年一樣。

米朵再次跑來,櫻桃將她喊至身前。

“阿姨送的禮物喜不喜歡?”櫻桃抱住她問。

“喜歡?!泵锥涔郧傻?。

“那你要怎么謝謝阿姨?”

就著櫻桃側(cè)臉,米朵歡喜地給了她一個甜蜜的吻。

晚飯時候,雨水暫歇。穆童來電邀米朵一起去找青紅玩,你正在收拾碗筷。如今三個小女孩周末或假期時常相互邀約,在一起玩拼圖或下五子棋,更多時候是看動畫。那時你和櫻桃與祁珊便有了自己的空閑,喝茶聊天,你們性格迥異,祁珊理性而端莊,櫻桃開朗而天真,你將自己歸為細膩但偏愛幻想的一類,三顆孤獨的心在人海中獲得了共鳴。不久前,你們還締結(jié)了同盟,自家房間客滿時,新客會主動介紹給彼此。這日一起進城購物,原本也是幾日前說好的,但前一晚祁珊表哥的女兒穆童發(fā)了燒,需她照顧,無法前去,母親一早從喪葬用品店買回紙錢,你才記起這日是父親的周年祭。你從未想到離家近三十年的父親會突然回來。母親說他背著臟兮兮的背包走進小院,她誤以為又是上門尋人的,抑或是討錢人,開口詢問,他忽然席地而坐,盯著她,一言不發(fā)?!拔夷睦飼氲绞撬!蹦赣H感慨道,“走的時候還那么年輕,現(xiàn)在就是一個糟老頭,頭也禿了,一口黃牙……”三年前那個春日,你從G城回來看望母親,像往常一樣下了船,提著從糕點店為母親買來的桃花酥、紫薯糕和青團上了岸,步入家門,院中已聚來眾多圍觀的陌生人與近鄰—那時他們已將老宅推倒重建,用以經(jīng)營民宿,只有你家宅院保持著原初的用途。你以為是母親出了事,心一下懸起。驚慌穿過人群,你看到了悲哭不止的母親和地上的那個骨瘦如柴、一臉褶皺的男人。

“小韻,你爸回來了?!币娔愕絹?,母親止住哭聲,揩試了眼淚。

多年的悲憤與委屈瞬間涌來。

“我沒爸爸,他早死了!”你喊道。

母親又哀哭起來。

鄰人們的勸慰,你充耳不聞。當父親向你和母親保證余生再不會離開鹿角島時,你覺得實在可笑。只有死亡才會讓一個人永遠留在某個地方。半年后,父親以更為決絕的方式再次告別,魂歸西天,身安鹿耳山,你更加堅定了那一刻的認知。

“他終于說了一次實話?!睘楦赣H送葬那日,你們從山上下來,母親對你說道,“這一回他真是不會再走了?!?/p>

你看看她,想不出她為何會重新接納一個背棄她多年的男人,但還是選擇了緘默。你想,有些事實無須過多揣想,像愛與謊言,它們謎一樣存在,自有著溫暖與虛妄,何況父親如今與草木為鄰,人間霜雪與秋色再與他無關。

米朵此時已穿好鞋子,坐在飯桌前的木椅上等待。對鏡自照時,你看了她一眼,流逝的光影遽然浮現(xiàn),你不覺一陣心疼。她那個名不副實的爸爸,已數(shù)月沒來。你從沒想到某天她會像你一樣,要在缺失父愛的境遇中長大,但婚姻的天平開始向一方傾斜、沉下,目睹的事實即刻決定了思想。如今每每記起那個大雪彌漫的凄冷冬日,你覺得人生似乎沒有任何一天是如此的美好而詩意,大雪落在空枝上,每一朵都像極了春日盛開的白色野花,你從出版社辭職,即將迎來新的工作生涯。隨之而來的絕望,你相信是神之授意。為你送行的部門同事紛紛從宴席上離去,你決定沿著湖邊的綠道步行回家—米朵被你送去了鹿角島,暫由母親照看,丈夫出差尚沒回來,你難得有幾日清閑。漫步雪夜,謝惠連《雪賦》里的情景躍現(xiàn),你頓生了同遇之歡:“相如未至,居客之右。俄而未霰零,密雪下?!庇嘘P雪與夜的古詩詞賦,事實上你可以背出更多。在G城師大讀書時,你曾連續(xù)奪得過兩屆學校舉辦的詩詞大賽的冠軍,盡管昔日光環(huán)早已銹跡斑駁。路過那間咖啡館,實屬意外。長年熬夜看書稿,喝咖啡提神的習慣你一時難以戒掉,晚宴菜品油膩,酒冷風烈,你更需一杯熱飲解膩御寒。咖啡館大廳客人寥寥。等待女服務生沖泡咖啡時,窗前雅座上年輕姑娘的笑聲引起了你的注意。她一頭齊肩密發(fā),臉頸白凈,米白色圓領羊毛衫與黑色短靴搭配適宜,駝色大衣疊放身側(cè)。視線落向她對面的男人,你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身影。

那個寒冷的夜晚,你捧著那杯一口未喝的咖啡,坐在小區(qū)游樂場的木椅上任由風吹雪落,揣想也許一切僅是你的錯覺,畢竟背影相像者甚多;那姑娘或許是他的同事或舊相識,他提前回來,正好遇到……但掛斷電話一刻,壞的一面即刻映現(xiàn):他們已從咖啡館回到酒店溫度適宜的房間,再次赤身相見。

分居是你的決定,也是必然之事。

“總該有個理由吧?”他質(zhì)問的口吻毫無底氣可言。

“你相信嗎?凡事皆有定數(shù)?!蹦阏f。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p>

“我不明白?!彼f。

“人有時候是不能活得太明白。太明白了,會更失望?!?/p>

你沒有立即說破已目睹的事實和實證,抱住雙膝,盯著無聲的電視畫面。

“我們不要打啞謎好不好?有什么就說出來?!?/p>

那是你們婚前的約定,拒絕爭吵與冷戰(zhàn)。

“你真想知道?”終于,你選擇了直面。

“是。我想知道。”

“你真去出差了?”

“是啊?!?/p>

“去哪里了?”

“明知故問吧你?!?/p>

“是住在‘星光’大酒店?”

“對啊,每次我都住那兒?!?/p>

“住了四天?”

“是的。四天。”

“住在哪個房間?”

“5028?!?/p>

“發(fā)票呢?”

“我回來的時候先去了一趟單位,交財務了?!?/p>

你眼淚就落了下來。

酒店前臺的電話,是你從手機上搜到的。前臺服務員禮貌有加,你謊說他醉了酒,弄丟了房卡,此刻人在醫(yī)院輸液,需要續(xù)訂一晚。等你報出他的姓名,服務員敲擊鍵盤查詢,告知你根本沒他入住的任何信息。

這晚在櫻桃家那間小茶室,你們談興未盡,所以更晚一些時候,等孩子們一一睡下,你們又聚在一起,只是地點改為了白鷺巷,你們往日常去的那家小飯館。老板娘熱情大方,時而會贈送一道拿手菜,你們的回報是,她引薦的客人,房費一律八折。祁珊帶來的紅酒,一瓶分喝完,你已有三分醉意,但櫻桃堅持打開第二瓶,為自己斟上半杯,喝了一大口,準備像上次一樣大醉一場,你和祁珊忙出言勸阻。

“你再喝醉,我們可不管你的?!逼钌赫?。

“我啥時候喝醉過?”櫻桃不愿承認,“你們肯定記錯了。”

“上次也不知道是哪個半路上吐得稀里嘩啦的。”你說。

祁珊笑了笑。

櫻桃說不知為何,近來不喝一杯,就難以入睡,你和祁珊互看了一眼?!扒嗉t會好起來的?!逼钌赫f著,舉起杯,你們懷著共同的愿望,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話題從孩子的日常轉(zhuǎn)換至民宿往日的客人身上,是碰杯后的事。房客向來多樣,習性不一,只是你們熱衷的是成雙結(jié)對的入駐人:他們貌似情侶或夫妻,真實的關系卻時常讓人唏噓不已?;蚴蔷婆d所致,祁珊這晚一改一向抱著臂膀傾聽的姿態(tài),點上一支煙,說起了那個總在周五坐最后一班輪渡前來,住進牧云客棧的男人。前去赴約的女人你們都見過,是鹿角書店的店長,年紀與你和櫻桃相仿。男人總是提前一天預訂房間,辦理了入住手續(xù),片刻后女人即來。

魚水之歡的細節(jié),你無從知曉,只能憑空想象。

不知從哪天開始,祁珊說男人不再來了,訂房人變成了女店長。周五晚上六點一刻,女店長會準時出現(xiàn),開了房,上去待上一兩個時辰,下來就把房卡交給祁珊,叮囑她若有人來取房卡,交給對方即可。

“那男的真沒再來過?”你問。

“其實也不是?!逼钌喊褵熁覐椔湓跓熁腋?,說,“來過兩回吧,不過他沒跟我要房卡?!?/p>

“你沒提醒他?”櫻桃著急道。

“提醒了?!逼钌赫f,“他說他想另開一間?!?/p>

“真是奇怪的一對?!睓烟艺f。又問,“后來呢?”

祁珊沒接話。

無疾而終的情事,你也經(jīng)歷過一次。那個比你年紀小一輪的學弟雖是舊同事,但你們分屬兩個部門,平日的工作中極少有交集,所以對他你幾近一無所知。G城夏日濕熱難耐,多雨而漫長。一個大雨如注的午后,他突然來電,告知你人在樓下,你猜想他有事相求,現(xiàn)身公司大廳,他抱著那束鮮花笑面迎向你?!扒屙嵔?,生日快樂?!彼85?,你驚喜又不安。此刻情境再現(xiàn),你終于確知了那個無解之夢里的男人是誰。在熟知的異性里,似乎只有他能夠偶爾點燃你久違的情欲,盡管如今是在夢中。

倘若那場持續(xù)了半個夏季的越軌僅是出于報復,肉身的狂歡卻從未消解掉任何一絲你對丈夫不忠的憎惡。但以己之行報之于彼的想法,的確是你起初不斷應允學弟約見的動機之一。那段日子,你同時面對兩個男人,像是一個兩面人,一邊恨意滿滿,一邊是偽裝的愛。境況急劇而下,是住家保姆到來后。那天你們大吵了一場,徹底成為了兩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不再上桌一起吃飯;一早出了門對方是否回來,你們也不再在乎和在意;難以躲避之事,由保姆代為向?qū)Ψ絺髟挕璆城最熱的那個夏日夜晚,你和學弟從西餐廳出來,以為他又會開車帶你去江灘的小酒吧,不料車子徑直上了高架,駛向三環(huán)湖邊他租住的公寓。一路上,你坐在車子后座,一聲不響,反復思量著即將到來的風暴該如何收場。

似乎學弟意識到了你的慌亂,從進門一刻,便盡可能克制著親近你的欲望。投影在電視屏幕上的那部電影,你已記不起名字。客廳的白熾燈熄滅,你們并坐在沙發(fā)上觀看。故事緩慢。空調(diào)冷風將室內(nèi)溫度降至適宜之際,女主角從浴室出來,解開了遮擋身體的浴巾。情欲在閃動的畫面光亮里瞬間自動打開。學弟靠近你,探身親吻你的面頰和嘴唇,你沒有拒絕。他掀起你的米白色短衫,雙手探入,你身體輕顫。你推開他,走進浴室沖洗,是一刻鐘后。那時他極盡溫柔的撫摸和親吻,已徹底點燃了你的身體。水流溫熱。你盡可能讓自己平靜下來,深知人在失去理智或不能自控時,會做出丑惡或悔恨之事,學弟推開了你忘記反鎖的浴室門。

那晚你回到家,躺在女兒身側(cè),幾乎一夜未眠。事實上激情帶來的歡愉在你坐上出租車時,即刻散去。保姆一遍遍打來電話時,你們像兩條糾纏在一起的蛇,早已無暇顧及該有的責任和道德禁忌。

或是酒興所致,這晚你跟祁珊和櫻桃說起了與學弟的那段危險情事,盡可能言簡意賅,并隱去了后來不止一次去往學弟公寓的事實,以及與之有過的床笫私密。甚至為免她們質(zhì)疑,你還虛構了一場從地下車庫逃走的戲碼。

“那天晚上我們到了地下車庫,下了車,我見電梯門突然打開了,就沖了進去?!蹦阏f為防止學弟追來,還按下了所有的樓層鍵。

“真有你的?!逼钌盒φf。

“你真跑了???”祁珊問。

“其實我沒跑。從一樓下來,我就躲進了隔壁那棟樓的樓梯間?!?/p>

“他沒打電話找你?”

“一直打?!蹦慵傺b感慨道,“現(xiàn)在想想,還真覺得挺對不住他?!?/p>

“哎呀,這么癡情的一個小男生,就這么被你浪費了,可惜嘍—”櫻桃戲言道。

你們笑鬧了一場。

米朵的生日將近,櫻桃建議你為她舉辦一場隆重的生日宴會,舞臺就搭在湖邊。你想,孩子們的熱鬧也是你們的,欣然應允,之后出了包間,去前臺結(jié)了賬。

那群來自北方和G城的詩人住進“櫻桃小院”,是在秋日將盡的時候。鹿角島上的風光是春日最美,但他們似乎更鐘愛那些長年不變的景物:鹿耳山頂?shù)目菢侨龑恿?,樓頂魁星菩薩一腳踏鰲頭,一手執(zhí)金筆,寓意是魁星點斗與獨占鰲頭,島民們的愿景也盡在其中,希望鹿角島能夠人才輩出,登樓俯瞰,可見一座酷肖臥牛的矮山;南渡口處的“黃鶯嘴”是塊靈活多變的沙石地,北風起時,沙石地會筆直地伸向水中,東風來,則彎向西方,西風至,又轉(zhuǎn)而彎向東面;“蘆花地”雖是一片水中草地,卻時常可見草地上閃爍著五光十色的火焰……那些有關鹿角島的人文、歷史與傳說,宣傳冊上印的有,與事實相符,你早已熟記,時而也會將之分享給主動問詢的房客。

篝火晚會放在你家院中舉辦,是櫻桃的提議。米朵這晚你送去了“牧云客?!?,讓她跟穆童暫住一晚。先前把酒言歡的詩人們陸續(xù)到來,櫻桃和祁珊已將木柴搭成支架,堆壘成垛,下面放有易燃的干脆枯枝。音響設備的安裝由櫻桃的男人完成;晚會的場地布置與水果等,是你負責。主持人登場,邀上一男一女詩人代表點燃柴堆,之后眾人紛紛起身,牽起手,圍著火堆跳起步伐凌亂的舞蹈。歡笑聲一陣一陣。第二首音樂結(jié)束,詩人們重又回到座位上。篝火晚會正式進入主題,那個穿著風衣、濃眉眼亮的中年詩人接過話筒,準備朗誦自創(chuàng)的詩作,祁珊忽附耳對你言道:“我讀過他的詩?!?/p>

“什么時候?”你有些意外。

“好久以前了?!逼钌赫f,“有兩年了吧?!?/p>

“詩集是他送你的?”

“不是。是客人落在房間的?!?/p>

中年詩人聲音渾厚悅耳,情感飽滿,詩句里滿是對女兒的愛。

“我記得這首,也是我最喜歡的。”祁珊又說。

你笑而未言,認真聽完。

熱鬧的時光易散。詩人們玩性殆盡,陸續(xù)離場回去休息,已近凌晨一點。你們將椅子疊放一起,搬去雜物間,準備收拾桌面的果皮和地上的垃圾,那個中年詩人半途折身返回,走到你身旁。

“可以留個電話嗎?”他坦然道。

“可以啊,”你說,“前臺有名片,你自己去拿。”忽略了他的暗示。

等他拿了名片離去,祁珊和櫻桃才笑出聲來。

“清韻啊,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櫻桃問。

你才恍然覺察到中年詩人的真正目的。

詩人的多情情事,自古有之,你并不對此輕慢或鄙夷,但覺得似乎像祁珊那樣婀娜與冷傲的女人,才是他們的偏愛,能為任何一個愛慕者留下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你知道,愛情向來是奇妙的事,卻不希望它再到來時只是披著圣潔的外衣。一如當初對你信誓旦旦的學弟。你們的情愛終結(jié),源于一次偶然。那個電閃雷鳴的下午,你請假前往他的公寓,提前為他燒一桌豐盛的飯菜的想法,無疑是因了一時生出的日后可能一起生活的貪念。泥鰍和鱸魚,是你從公司一里外的水產(chǎn)市場買來的,芹菜、牛肉、豆角和茄子,公寓正門附近的水果店里有代售。算好了他到家的時間,你在那間小廚房里忙活著,面帶笑顏,不覺哼唱起來,儼然是一個幸福無比的小婦人,根本不會想到讓你獲得愈多歡樂的事物,其實失去的風險愈大。“只要認真生活,每天都是快樂的?!蹦氵€記起了外婆從前時常對你說的話。那時母親將你寄養(yǎng)在青山島,跟著外婆和外公生活,無事的時候,你和外婆就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看流云與飛鳥。有時你鬧著讓外婆講故事,她就卷上一支煙,跟你再講一遍《狐貍與神龜》的故事,抑或是《麋鹿與烏鴉》。故事里的那只麋鹿,清晨出了門,總是在森林里迷路,烏鴉每次都會前來為之引路,直到一日麋鹿遇到了狼群……外婆和外公一生清貧,育有六個孩子,盡管其中四個男嬰早夭,但絲毫沒有影響到二人廝守到老。你清楚記得,外公病逝七日后被葬在獨山,當晚外婆便在睡夢中隨他而去。如今每年清明去青山島上墳,你總會獨自在他們合葬的墓前坐上半個時辰,細說一年來你的快樂與收獲。不易與失望,你會一概略過,以免他們聽了難過。

學弟開門時,你已將最后一道清蒸鱸魚端上桌。但聞到屋里的飯菜香味,你精心準備的驚喜一下成為他的驚嚇。電話里,你的確告知他今天無暇前來,要帶女兒去接種乙肝疫苗,謊說明日再來,但沒想到他在你之外還擁有另一個女人。

三人照面的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盡管你解下圍裙,提著挎包從他們中間穿過之際已怒火中燒,但理性告訴你,無效的咒罵或揍打,只會讓犯錯者獲得心理上的解脫。

這晚你們?nèi)齻€擠在一張床上,睡前話題是從中年詩人開啟的。很自然地,你講到了那個暗含著情欲渴望的夢,告訴她們,一早起了床,你就沖進浴室,洗了一個冷水澡。

“我也這樣過。”祁珊說。

你知道她也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對方比及你丈夫,更為風流放蕩,在她之外,同時保持著與四位異性的交往。

“那是啥感覺?”櫻桃問,表情甚為認真。

祁珊一笑,避開去桌上拿煙,你頓覺臉頰發(fā)燙。

“這有什么啊,快說說,快說說?!睓烟音[道。

“沒啥好說的。”祁珊說,“男女那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p>

“好吧好吧,”櫻桃說,“反正我有男人,想要就要?!?/p>

毫無邏輯可言,你遽然生發(fā)了一絲嫉妒。并非是嫉妒她可以隨時滿足身體的需求,而是將她娶進門的男人踏實本分,可以與她共度一生。于是你又講起了外公和外婆。他們四個夭亡的兒子,出于巧合,分別死在了春夏秋冬,日子更為離奇,皆在當月的最后一天。

“這大概就是劫數(shù)吧?!逼钌焊锌?,“我其實也有過一個孩子?!?/p>

你和櫻桃看著她。

“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辦了手續(xù),他不知道。我知道的第二天,就去醫(yī)院做掉了?!?/p>

“你可真夠狠心的?!睓烟艺f。

“這不叫‘狠心’?!逼钌赫Z氣平靜異常。“我得為他(她)負責。我知道你想說孩子是無辜的,你覺得真是這樣?”

“孩子就是無辜的嘛?!睓烟也灰詾槿唬f,“他(她)又不曉得他(她)爹是什么樣。”

祁珊不語,又點了一支煙。

“后來你就決定到這里來了?”你問。

“也不是?!逼钌赫f原本是跟著母親一起回來探親,散散心,看著穆童可憐,心一軟就答應幫忙經(jīng)營“牧云客棧”一段時間。

“童童這么乖,真是多虧了你?!?/p>

“其實跟她在一起久了,我也覺得自己是她媽媽了?!?/p>

“這樣多好?!睓烟艺f,“不用自己生,白撿了一個。”

櫻桃有時不在你和祁珊的語境里,你早已見怪不怪。

“我真希望童童永遠不要長大?!逼钌河挚畤@道。

“孩子總是要長大的。”你說著,想起了那個每天都在鹿角碼頭等待最后一班輪渡到來的男人,“也許哪天童童媽媽會回來的?!?/p>

“不可能的。孩子其實根本就不是她生的?!?/p>

你和櫻桃甚感驚詫。

“你們真以為我表哥每天去碼頭是等她回來?”

“那還能為啥?”櫻桃問。

“我表哥眼睛是瞎了,但他的心可不是。他什么都明白的?!?/p>

祁珊告訴你們,穆童其實是她小姨的孩子。她表嫂生下的那個孩子一出生就患上了呼吸窘迫綜合征,表嫂一家隱瞞了事實。“醫(yī)院的賠償金,也被她卷走了?!逼钌赫f穆童生母如今住進了精神病院,她表嫂當年就是以去探望妹妹為名,帶著醫(yī)院的賠償金,拉著行李箱出了門,一去不返。“我表哥對她早就沒半點念想了,擔心的是童童長大了她們會不會來帶走她?!?/p>

沉默間,夜色遽然染上了悲愴的色調(diào)。

拂曉時分,秋雨又落在了鹿角島。粗大的雨滴落在湖面,激起無數(shù)的微小漣漪。它們碰撞后交融,又一次碰撞交融。蘆葦叢中酣睡的鳥群為雨聲驚醒,抖落羽上的水珠,繼續(xù)酣眠,絲毫不為躍出水面的夜魚所誘。雨水落下,萬物就有了光澤。島上的街巷此刻除了雨聲,空無一人。不被淋濕的事物,不可一一羅列,夢里,你牽著女兒的手,站在湖邊舞臺中央,彎身向來賓們道謝。母親那天意外地穿上了你為她買來的紅旗袍,新燙了卷發(fā),盡管風韻不再,卻讓你歡心了一場。稍晚,你們?nèi)齻€坐在草地上,看著米朵和穆童圍著輪椅上的青紅追逐嬉鬧,秋色的涼意里滿是幸福與祥和。奇怪的是,你那早已逝世的外公和外婆也來了,你起身奔向他們,喊出聲,他們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櫻桃的手機震動聲將你驚醒時,夢里的景象更換,你置身在一片空曠的山野,已然變成了一個孩子,面前近在咫尺的是三只毛發(fā)雪亮的狐貍。你攤開手,亮出野果,最小的那只上前嗅了嗅。你伸手撫摸它的前額,小狐貍?cè)鰦伤频摹皣聡隆苯衅?,遠處天空忽然紛紛落下灼人的火團。小狐貍父母嗚叫著逃離,小狐貍轉(zhuǎn)身跟上,不時回頭看向你?;饒F擊中它的那一刻,你睜開睡眼,滿身是汗。

“啥?!”電話接通,櫻桃驚恐不已。

“咋會這樣……”櫻桃喊道。

“咋了?”你問。

“青紅沒了!”櫻桃抱住了你,悲哭起來。

夢境里的那只小狐貍就是青紅。你確信無疑。只是此刻你不能說出,淚水滾滾滴落……

丁東亞,1986年生,祖籍河南,現(xiàn)居武漢。中短篇小說見《人民文學》《鐘山》《當代》《花城》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著有小說集《云落凡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