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紀實版)2024年第7期|史佳麗:走進三江源——三江源國家公園巡禮
三江源國家公園總面積19.07萬平方公里,占第一批設立的5個國家公園保護面積的83%。未來,國家規(guī)劃,將最終設立49個國家公園,面積110萬平方公里,三江源國家公園占全部的五分之一。如果用最簡潔的語言表述三江源國家公園,可以用這樣六句話來概括:三江源國家公園是萬山之宗,是眾水之源,是野生動物的天堂,是人間的凈土,是尋找詩與遠方的圣地,也是攝影家心馳神往的殿堂。
——摘自《三江源國家公園建設工作情況匯報》
去可可西里
從格爾木出發(fā)前往三江源國家公園的時候,天正在下著小雨,陰沉沉的天讓心中又多了一絲擔憂:第一站是216公里外、海拔4479米的可可西里索南達杰保護站,按照我們的經驗,200多公里的國道4小時之內一定可以到達,行程單上居然寫5個小時,想必是非常艱難坎坷的路途了。來自平原的我們,本來就面臨高原反應,還在雨中走青藏高原的輸血之路、最繁忙的109國道,這是太大的挑戰(zhàn)了!果然,一路見到兩起車禍,因事故還造成半小時的擁堵。還有一次,一輛龐大的貨車開到我們對面時突然打滑,要不是給我們開車的藏族小伙子反應機敏,速打方向盤躲到對面車道,后果不堪設想。
路過海拔3700米的昆侖神泉的時候,雨還在下,從西寧過來陪同我們的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的景姑娘興致勃勃地介紹:傳說當年文成公主進藏因受風沙阻礙無法前行,只好下輦將隨帶的佛像請出祭拜,正在拜祭之時突然一股清泉從佛像前噴涌而出,這便是昆侖神泉。此泉冬夏恒溫7℃,已經開發(fā)出的昆侖泉礦泉水就是這里生產的。我們不約而同地把手伸進泉水里——還真冰手!眼下正是三伏天,實在沒想到居然這么涼。
舉目四望,遠處的昆侖山在烏云翻滾的天際下,蒼蒼茫茫,灰褐色的山脈半山腰以下才有薄薄的深綠色,陰沉沉的,酷暑季節(jié)尚且如此,其他季節(jié)基本就是白雪覆蓋。如果沒有云彩的移動變幻,就是很枯燥乏味的景色了。
索南達杰保護站因那部著名的《可可西里》電影而被人知曉。藏羚羊是青藏高原獨有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1994年治多縣工委書記索南達杰為了保護藏羚羊,一人與18個偷獵者槍戰(zhàn)英勇犧牲。我們比預計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到達索站時,同行的人已經有了不同程度的高反。
站里的工作人員出去執(zhí)行任務了,只留下一個在給我們做午飯。這可忙壞了景姑娘,她給這位拿來氧氣瓶,給那位抱來毯子,然后一邊給我們沏奶茶一邊告訴我們高反的注意事項,如同這里的女主人一樣熟門熟路。原來,她每個月都要來三到四次,最多一周來過五次,甚至還住過這里!她指著我們坐著的藏式沙發(fā)說:“就睡在那兒!”幸運的是她天然的對高原反應“免疫”,說話間她又跑進了廚房,端來了新出鍋的飯菜。
可可西里是人跡罕至的無人區(qū),所有的供給都要從格爾木運來,索站連水都要從30公里外的地方打回來,所以,水在這里極其寶貴,一次用水都要用幾種用途才倒掉,站上的人根本不舍得用水洗澡。
保護站的工作艱苦而乏味:救助國家保護的野生動物,撿拾過路人扔下的垃圾,觀測各種生態(tài)數據……好在國際組織的呼吁和對盜殺藏羚羊者的打擊,近些年偷獵者已經絕跡,不用持槍戰(zhàn)偷獵者了。站里十幾個人分兩組,每半個月從格爾木輪崗一次,上來的時候帶好蔬菜和生活用品,也要適應幾天高海拔帶來的高反,回到格爾木后依然要適應幾天突然氧氣充足造成的醉氧。因為艱苦和不便,站上清一色的男士,最小的是個藏族小伙子,16歲就來這里工作了,已經在這里工作了8年,最大的40多歲,他們輪流當廚師負責全站人的伙食,所以每個人都練出了好廚藝。我們見到的四個工作人員三個已經成家,都是夫妻兩地分居,兩個孩子的西然永平甚至還一家三地,孩子放在老家由父母帶。沒成家的小翟在西寧的大學畢業(yè)考入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就被派到這里工作,已經5年了,條件限制不方便談女朋友,父母著急也沒辦法。他拿著鑰匙,打開后院大門帶我們看救助的藏羚羊。特別難解的是,每年五六月來自各棲息地的成千上萬的母藏羚羊奔赴可可西里的卓乃湖產仔,多時能達2萬余只,為什么它們會不懼千里迢迢的路途聚集卓乃湖集中生產,至今還是未解之謎。產后回家的途中,那些體質差的藏羚羊會掉隊,救助它們是那段時間索站主要的工作任務。6只還在喝奶的幼崽被鎖在房子里,單純、天真,小翟成了它們的“奶爸”,每天用奶瓶給它們喂奶,小藏羚羊看見他以為又是送吃的,馬上圍攏過來;其他5只成年的藏羚羊在房后距我們3米開外警覺地注視我們。小翟說,藏羚羊生性警覺敏感,對人類懷有警惕之心。體力恢復好的馬上就被放生了。通常,在可可西里無人區(qū),這些藏羚羊是索站人每天見到的唯一種類的活物。當然,也有意外情況,偶爾會有出來尋食的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棕熊來拍門,由于三江源國家公園這幾年生態(tài)保護措施得力,保護動物的數量大幅度增加。好像知道不能傷害它們,聰明的棕熊更加有恃無恐,站里人只能門窗緊閉,或者給棕熊備些吃食,讓它吃飽喝足自行離去。
盡管七八月份是青海最好季節(jié),也是最暖和的季節(jié),我們到訪的8月上旬穿著薄羽絨襖一點也沒有熱的感覺,保護站火爐上的大水壺燒著的水還在呼呼冒著熱氣,屋子彌漫著暖意,我下意識看了一眼天氣預報,9度。據說冬天這里的氣溫更是達到過零下40多度,保暖是頭等大事。
保護站小伙子的手藝真不錯,做了四菜一湯,味道好極了,可惜因為我們高原反應嚴重,不能多吃。簡單采訪了一下,我們還要趕340公里的路到曲麻萊縣。一個高反嚴重的戰(zhàn)友,只能遺憾地返回格爾木了。
“有去無回的曲麻萊”
也許可可西里的名氣太大,也許是我的認知有限,以為此行過了可可西里,就過了最艱難的路程了。我們在頭重腳輕的飄飄忽忽中揮手與站上的小伙子們道別,仿佛這令人惶恐的高反也在揮手之間消失不見。因了這心理暗示,感覺輕松了許多,天空也配合著逐漸晴朗,行車路線在不凍泉從109國道轉到了S308省道,道路開闊、平展,與擁擠繁忙的109國道有了天壤之別,車輛極少,仍舊是無人區(qū),車子撒了歡向三江源國家公園腹地深入。
翻越了昆侖山口,隨著溫度逐漸升高,草原植被越來越好,視野中的綠色越來越多。越野車在寬闊無垠的草原奔馳,有了想張開雙臂擁抱大自然的沖動。下午3點20分我們的車開上了楚瑪爾河大橋,景姑娘讓司機停車?!拔覀內ヅ募t色的河?!彼d奮地說。
楚瑪爾河又名曲麻河,是長江源流?!扒槿R”藏語的意思就是“紅色的河,廣闊的灘”。因為河底是新生代古近紀的磚紅色、紫紅色巖石,河流呈現出一種紅色,所以又被稱作大地之血,楚瑪爾河大橋長590米,越往中間走顏色越發(fā)紅,磚紅色的河在光和云的變幻中散發(fā)著迷人的景致。它是我們進入到三江源國家公園見到的第一個“源”,每個人的相機里都收獲了數十張不同角度的照片。寬展、深沉、磅礴的楚瑪爾河讓我們暫時忘卻了高反的不適,快活起來??吹轿覀冇行┑靡馔?,景姑娘趕緊提醒:“這里是高原,走慢點,走慢點。知道嗎,有個說法,‘曲麻萊,曲麻萊,進去出不來’。”???聽聞此言,頓時讓人大驚失色,就是說,曲麻萊比可可西里還要艱險!可是,現在回格爾木也來不及了,我下意識感覺一下,除了頭微疼,好像沒有其他的不適。繼續(xù)前行吧,反正車上有景姑娘備好的氧氣瓶呢!
終于晚上8點左右到達了長江源園區(qū)國家公園曲麻萊管委會,食堂備好了晚餐。作為國家公園的派駐機構,管委會的員工大部分家都在西寧或者玉樹,吃食堂住宿舍是他們的日常,景姑娘就在這里與她在西寧的同事、剛剛來此上任三天的管委會趙主任重逢了。我們到的時候是個星期六,從辦公樓到食堂,也沒有個休息日的樣子。負責接待我們的馬主任說,他幾個月沒回過在西寧的家了,夏季最忙,平時就是回西寧開會時回家看看。國家公園成立他就到了這里,已經干了7年。聽說有了新文件:在高原工作,一年的工齡相當于一年半,他盤算了一下自己哪年能退休回家享受天倫之樂。高原對人體傷害還是超出想象的,時間長了,心腫大、肺腫大、高血壓等等高原基礎病給每個在這里工作的人都打上了標記?!暗交鶎邮强?,把我派到這里來,就是帶個頭吧!”50多歲的老黨員、老公安趙主任認真地說。與大部分機構臃腫不堪相比,管委會一共有45個編制,但只有42人,居然還有空缺!可想而知,在這些年公務員如此火爆的當下,要不是條件艱苦,哪個機構不早就擠滿了人?!問他們:想沒想過離開這里?回答:說不想是假的,可這工作總要有人來干吧?是的,此行下來,我們接觸到的三江源國家公園的每一位員工,都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使命感,保護三江源的生態(tài)、守護好“中華水塔”是他們神圣的責任。望著他們沉穩(wěn)、堅毅的黑臉膛不僅令人肅然起敬。
在曲麻萊管委會,我們還見到了紅旗村的幾個藏族村民。國家公園成立以來,實施的“一戶一崗”的管護員制度給藏族牧民們帶來了巨大的實惠,也調動起了他們保護家園、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積極性。園區(qū)2867戶,每戶一名管護員。牧民們對于成為管護員感到特別光榮,發(fā)給他們的制服得意地穿在身上,積極參加各種培訓。我們見到的一個不會說漢語的管護員就是村里雪豹監(jiān)測隊的組長,用園區(qū)發(fā)給他們的紅外照相機拍下雪豹的照片,傳給公園管理局作為監(jiān)測資料。當然這些都是他們的村支書、全縣唯一一個大學生村干部翻譯給我們的。支書是土生土長的當地藏族牧民,雖然是西北民族大學畢業(yè)生,但學的是藏文學專業(yè),接觸漢語機會不多,聽力沒問題,表達不流暢。他從自己成長的經歷說國家公園成立后的變化,“2016年以后生態(tài)環(huán)境明顯變好了”,“得益于好政策,和老百姓的愿望是一致的。從小父母就教育我們神山、圣水不能弄臟”。園區(qū)的牧民們環(huán)保意識非常強,自愿撿垃圾,出錢拉到300多公里外的格爾木垃圾場去,一車垃圾還要自掏腰包付300元處理費,可見,藏族牧民對三江源的愛護已經視為自己的生命。馬主任講起來還稱贊牧民的保護意識“了不得,這在其他地方是不可想象的事!”上下同心,其利斷金。有了國家的戰(zhàn)略部署、政策支持,有了園區(qū)這些拋家舍業(yè)、不畏艱苦的干部職工,有了園區(qū)內這些可敬可愛的同胞百姓,三江源國家公園一定會保護得好好的。
離開曲麻萊的這天上午,在縣城邊看到了“黃河源生態(tài)文化旅游系列活動”搭建的臨時露天會場,中心舞臺上縣歌舞團的演員們正在為“江源玉樹 天上曲麻萊”文藝晚會彩排。他們跳著歡快的慶豐收藏族舞蹈,在導演的調度下有序地舞動著,會場周圍五顏六色的帳篷以及擺動的彩色經幡,這些在三江源國家公園核心區(qū)的一切都在興高采烈地展示著自己,仿佛在訴說著美好與幸福。
“中華水塔”里的黃蘑菇
離開曲麻萊繼續(xù)往三江源國家公園的縱深處行進,前往“中華水塔”的核心區(qū)域治多。之所以稱為三江源,是因為這里發(fā)源了長江、黃河、瀾滄江等大江大河,是中國乃至亞洲的重要水源涵養(yǎng)地,也被譽為“中華水塔”。由于其獨特的氣候特征、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豐富的物種基因,具有不可替代的生態(tài)戰(zhàn)略地位。三江源國家公園每年為中國及緬甸、老撾、泰國、柬埔寨、越南5個東南亞國家輸送600多億立方米的清潔水源,是10多億人口的生命之水,2022年更是達到了900億立方米。三江所經過的流域面積接近我國總面積的三分之一,域內生活著7億人之多!
治多管理處域內平均海拔4500米,有“長江之源、百川之祖、牦牛之地、歌舞之鄉(xiāng)、生態(tài)之源、動物王國、唐番古道”和“一江九河十大難”之稱。還有豐富的礦產資源,因為要保護自然生態(tài),不能開采。
從曲麻萊管委會到長江源園區(qū)治多管委會只有47公里,出發(fā)沒多久就見到手捧哈達在兩個管委會交界處迎接我們的治多管理處仁增多杰主任一行了。仁主任是不到50歲的康巴漢子,濃眉大眼,黑臉膛,親自為我們當司機,駕駛技術無比高超,經常把我們一起的另一輛車甩很遠,他說一般司機的技術都比不過他。這都是多年在他們地界內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練出來的,因為這幾天都下鄉(xiāng),所以曬黑了許多,今天特意戴了帽子,“要不曬太黑了?!彼峭辽灵L的本地人,玉樹師范畢業(yè)就回家鄉(xiāng)工作了,至今家里的許多親戚還在放牧。從2005年開始的生態(tài)移民,很多牧民已經搬到縣里或者玉樹州,由于牧民的生活方式以及維護生態(tài)平衡和環(huán)保的需要,許多老人和上學的孩子常住縣城,青壯年還是以放牧為生。說著,指著路旁正在吃草的牦牛群說:“一頭牦牛一萬多元,這家是百萬元戶呢!而且,牲畜的數量直接影響土質,畜牧業(yè)發(fā)達,草木越繁盛,這是大自然的平衡法則?!?/p>
這一路從北往南,氣溫越來越高,景色也逐漸色彩豐富,青山環(huán)繞,我們在山巒之間穿行,好像在純凈的綠色的地毯上奔馳,遠遠近近的牦牛群多了起來,可愛的鼠兔也頻繁出現在視野中,牧民們夏季放牧搭建的“夏窩子”時隱時現,偶爾也有提著袋子的婦女在草甸子上彎腰在尋找什么。這引起了我們一行人的極大好奇:如果是撿垃圾,這地廣人稀的高原,車都少見,途中見到的動物都比人多,沒有制造垃圾的人,哪有垃圾可撿?難道是像挖田鼠的洞一樣挖鼠兔的洞?可這里根本不種農作物,洞里哪有可繳獲的“寶貝”?看我們七嘴八舌猜半天,仁主任笑著告訴我們,她們在采蘑菇,一種青海高原獨有的黃蘑菇。近幾年,隨著環(huán)保質量的提高,三江源國家公園的生態(tài)越來越好,蟲草和蘑菇的產量也大幅增加,通過培訓引導,牧民也懂得了利用大自然賜予的特有的物種提高經濟收入,改善生活水平。在這里,蟲草和黃蘑菇是藏民夏季的一大筆進賬呢。可惜我們來得有點晚,5月和6月是蟲草的采摘季節(jié),現在基本看不到了。黃蘑菇倒是有機會遇到呢!
車子在“長江第一灣”處停下來,沒有高反的景姑娘歡快地爬到幾百米高的觀景臺去拍照。她太愛這個工作了,路邊的花草,飄動的云朵都能激發(fā)出拍攝的激情。沒有專業(yè)攝影設備,她四下尋摸,找來兩塊石頭當支架,趴在棧道盡頭的山頂上,不停調整角度,最后固定手機傾斜30度放在懸崖邊上,為了制作幾分鐘白云移動的視頻,要連續(xù)拍攝20多分鐘,之后合成。
景色是真的美!土黃色的水把一座泛著翠綠的山溫柔地環(huán)抱起來,如同母親的臂彎懷抱著嬰兒。這水是長江源頭通天河的水,她環(huán)繞山體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弧度,色彩鮮明,四周是連綿不絕的綠茸茸的群山,山野寂靜,萬物和諧,棉花般的白云在湛藍的天上飄蕩,令人心醉。一只覓食的山鷹看見我們以為能覓到食物盤旋過來,在我們頭上抖動著翅膀翱翔,飛去又飛回。
到達治多縣縣城時,也是建縣70年大慶,縣上的賽馬場是主會場,治多的居民藏民占90%多,一切都是藏族的風俗特色。全縣的各個單位、部門都在賽馬場搭建自己的帳篷,顏色不一的帳篷布滿了賽馬場,星羅棋布。仁主任帶我們走進了最氣派的三江源國家公園治多管理處的帳篷,茶幾上擺滿了年節(jié)才擺放的果盤以及炸好的麻花、馓子、奶酪、牛肉干等各種小吃,煮熟的羊頭、牛肉、牛舌盤里還分別放了藏刀,我們一落座,就招呼我們動手吃??次覀冇行┎恢?,景姑娘說這相當于漢族的干果零食,直接拿刀子割吃就行。仁主任拿起一個羊頭邊和我們聊天邊用藏刀片著肉吃,看著他吃得陶醉的樣子,我們也忍不住笨拙地學著操作起來。景姑娘說別多吃,馬上就開飯了。
時間不長,幾道熱氣騰騰的飯菜擺了上來。原來,因為慶祝活動延續(xù)幾天,每天管理處的人至少都有六七個在這里參加活動,伙食也直接辦到了這里。
這頓飯,我們被一道鮮美的蘑菇湯征服了!如此的美味,人間難得!這種生長在三江源的無污染、純天然的黃蘑菇徹底打敗了我們挑剔的味蕾,不大一會兒,一大鍋奶黃色的蘑菇雞湯就被盛得見底了。鮮得醉人的黃蘑菇湯給我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以至于隨后的幾天的行程中,我們都心心念念這道美食。善解人意的仁主任說,一定帶你們親手采到黃蘑菇。
在一個清澈、澄明的早上,在藍天白云見證下,我們的愿望達成了!一直沿著土路車轍前行的越野車突然就被仁主任開上了草甸,在草坡上奔行200米,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采蘑菇去!”果然,不遠處的綠草里隱約可見小小的黃蘑菇,頂著露珠悄然生長。作家阿來的中篇小說《蘑菇圈》里說,蘑菇都是扎堆生長的,發(fā)現了一個周圍必定還有若干個。在這里土生土長的仁主任早就練出了牧民的本事,說火眼金睛、千里眼都不為過。我們還是來晚了,采到的九個蘑菇是牧民采過遺落的“漏網之魚”,這大小不一的黃蘑菇對于我們來說本就是意外的驚喜,我和景姑娘把它們寶貝似的地裝在袋子里放入背包。景姑娘說新鮮的黃蘑菇不能存放,很快就會生蟲,晚上就讓管理處的廚師為我們加一道蘑菇菜。到了晚上卻因為采訪的豐厚收獲把黃蘑菇徹底遺忘了。
“既要考慮(環(huán)境)保護
又要考慮當地居民的利益”
沒想到,從治多到雜多的路如此艱難!都是坑坑洼洼的山野土路,依然渺無人煙,400公里的距離,預計行程6個半小時,一個服務區(qū)都沒有,翻越一個埡口又一個埡口。山風勁吹,無遮無攔,路上帶的干糧,踅摸半天也沒找到停車用餐的合適地方。風景倒是十分迷人,連綿不斷的山巒,形體、外觀大大不同,或俊朗,或奇俏,或挺拔,或陡峭,或巍峨,一瞬即逝,目不暇接,這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顛簸的煩惱。好大的國家公園啊!
在海拔5002米的日阿東拉埡口,瀾滄江源園區(qū)國家公園管理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已經手捧哈達在迎接我們了。
瀾滄江源園區(qū)國家公園管理委員會設立在雜多縣。“雜多”為藏語譯音,意為扎曲河源頭,我們就是在扎曲河的陪伴下進入縣城到管委會駐地的。雜多在治多的南面,隨著緯度的降低,溫度更高了點,植被也漸多,還有了柏樹!與公園的北部相比,這里豐饒了許多。提起這兒,陪同我們的才仁文南主任操著濃重的藏族口音自豪地說:“我們雜多是這幾個縣里最富的!我們是冬蟲夏草第一縣,中國雪豹之鄉(xiāng),還是藏族山歌之鄉(xiāng)呢?!惫植坏寐飞纤€跟著車上音樂情不自禁地哼唱呢。我問他:“你是本地人?”“幾代人都生長在這里?!庇种钢_車的藏族小伙子說,“這是我表弟?!薄澳悄銈兌紣鄢鑷D?”“都唱啊?!睔夥疹D時歡快起來。生態(tài)環(huán)境改善了,蟲草的產量也大幅增加,這兩年冬蟲夏草價格不斷上漲,加上新冠疫情,對呼吸系統(tǒng)有療效的冬蟲夏草需求更大,所以園區(qū)里的牧民們都大賺了一筆。
為了落實“建設國家生態(tài)安全屏障、發(fā)揮大江大河水源涵養(yǎng)和調節(jié)氣候功能作為完善青藏高原生態(tài)屏障安全格局”的任務,嚴控河湖、林草、濕地、荒漠、戈壁生態(tài)空間用途管制,將三江源全部區(qū)域納入生態(tài)紅線管控范圍。先后實施園區(qū)基礎設施建設和生態(tài)保護修復項目,提升草地生態(tài)系統(tǒng),修復荒漠生態(tài)系統(tǒng),保護河湖生態(tài)系統(tǒng),拆除黃河源水電站并恢復植被,完成三江源區(qū)域內49宗礦業(yè)權全面清查、注銷和退出,并開展了退出礦產遺址恢復治理工作?!盎謴汀本驼f明要打破現有的秩序,勢必使園區(qū)內牧民生活方式改變,經濟收入變化,園區(qū)百姓們犧牲很多。如何建立一個人與自然和諧的國家公園,在兼顧生態(tài)保護的同時改善民生是一個亟待破解的難題。高大挺拔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自然資源管理局尼尕局長連用了兩個“特別辛苦”來形容國家公園設立以來的工作歷程。因為設立國家公園,是在一塊白紙上畫藍圖,全世界都沒有任何經驗可借鑒,考察完國外的國家公園,他認為,中國的國家公園應該有自己的特色,三江源國家公園應該有高原特色,公園的文化也應該有自己的特色。這個做過鄉(xiāng)長的53歲康巴漢子,十分了解當地牧民的民生狀況,對公園文化的建設也有更深的思考,所以他說,每一個決策都要反復斟酌、掂量,“既要考慮(環(huán)境)保護又要考慮當地居民的利益,讓老百姓吃上生態(tài)飯?!睆?016年三江源國家公園籌備他就來管委會工作,非常了解國家公園的發(fā)展歷程,詼諧地感慨“國家公園跟我一塊成長的,我老了,它長大了”。如今,為了園區(qū)居民的生活,三江源國家公園批準了兩個特許經營項目:一個是昂塞大峽谷漂流項目,一個是雪豹觀察自然體驗監(jiān)測,都是以當地老百姓為主導利用本地資源。前一個船長培訓已經完成,因為新冠疫情還沒大規(guī)模展開;后一個,選擇了有條件的22家牧戶接待體驗者,既當向導,又開民宿,也做環(huán)境監(jiān)管,平均年收入在4萬元以上,吃上了生態(tài)飯。
經過幾年的努力,藏羚羊由最初的2萬多只發(fā)展到現在的7萬多只,白唇鹿、棕熊、雪豹、野牦牛、巖羊等野生動物數量都大幅增加。新的問題又在尼尕局長考慮中了:食草動物增多與牧民的牲畜爭食草場,而草地資源有限;路況危險,沿峽谷邊的路雪天雨天險象環(huán)生;還有迫在眉睫的棕熊問題。棕熊智商非常高,相當于六七歲孩子,比其他動物難對付,數量的增多對人畜的危害越來越大。
棕熊真的很厲害呢!我們這一路就見到不少牧民的冬窩子(牧民冬天的住房,是固定的,一般建得結實;夏窩子就是夏天放牧需要臨時搭建得比較簡易的移動帳篷,通常在草木茂盛的地方)或門窗大開,或門和窗都卸掉,只保留門框和窗框,為的是方便棕熊進來覓食。如果門窗關閉,就會被棕熊拍爛,回來住還要重新修理。棕熊摸透人不會傷害它,越來越放肆。景姑娘還瞪大眼睛告訴我們:“你們想象得到嗎?棕熊跑到牧民家,找到青稞粉自己做糌粑不說,還知道加上糖!”這是什么智商!尼尕局長也講了一臺紅外相機拍到的畫面:一只棕熊到一戶門窗非常堅固的牧民家,發(fā)現無法進入,搬來兩塊石頭,摞起來,站上去,爬到房頂,牧區(qū)的房子可不是鋼筋水泥做的,熊爬上之后幾巴掌打爛房頂,跳進屋里。在國家公園自然教育基地,有一頭做攻擊狀的棕熊標本,當年這頭成年雄性棕熊闖入了一戶牧民家,牧民處境危險,報警后,警察趕到現場,幾番驅趕激怒了棕熊,暴怒的棕熊撲倒一名警察把其咬傷,危急關頭只能把熊擊斃。警察是配槍的啊,才能熊口脫險。
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北京大學三江源昂塞工作站。2017年成立的工作站是三江源國家公園內的第一個科研工作站,工作內容包括科研監(jiān)測、公眾力量參與、探索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棕熊光顧工作站時,恰巧那段時間人都沒在,它爬上屋頂從煙囪掉到屋里,轉了一圈,沒發(fā)現食物,搞壞了客廳的一個椅背,因為門窗都是鐵皮的,棕熊沒能打開,最后把廁所的窗子拍爛鉆出去了?!皾M地都是血腳印。”墨爾本大學畢業(yè)的秦站長說,這里最危險的物種就是熊,每年都有人被熊拍死。解決熊的威脅,自然是他們重要的課題。
看來棕熊數量的快速增長實在是讓尼尕局長等管理者頭疼的問題了。不管多苦多累,尼尕毫無怨言地肩負起為家鄉(xiāng)也就是三江源發(fā)展的使命,甚至影響教育他參加工作走向社會的兒子,他的所思所想與所作所為都滲透著睿智和大格局。他同所有康巴漢子一樣清澈明亮的眼眸說起三江源時的真誠、深情、豪氣具有強大的感染力。
晚上6點是瀾滄江源園區(qū)食堂開飯的時間。和曲麻萊管理處的情況相似,園區(qū)的員工們也是一日三餐吃食堂。在這里我們遇到了被尼尕局長稱為土地專家的小王。不到40歲的小王,已經在這里工作了10年,以藏族人為主的地區(qū),他這個外來人特別顯眼。當年雜多招考,在西寧當兵的他,考到了這里,幾年過去,在西寧當老師的妻子終于忍受不了兩地分居之苦,離開了他。從此,他心無牽掛,除了每年探親假回湖南老家探望父母,其余時間一心鉆研業(yè)務。一個外來人成了藏地的土地專家,可想而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問他是否適應了高原氣候,他說早就適應了,入鄉(xiāng)隨俗,連高原病都有了。說得如此輕松自嘲,好像說的不是得了病而是得了寶。
告別了尼尕局長,前往昂塞大峽谷的路上,才真真體驗了路的艱難。越野車在崎嶇不平的峽谷邊懸崖上蹦蹦跳跳,右邊一米開外的懸崖下就是奔騰不息的瀾滄江,左面峭壁嶙峋。同行的男士緊張得不敢睜眼,我的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幸虧外界車輛不能隨意進入國家公園,園區(qū)內車輛極少,偶有會車也讓人提心吊膽。開車的藏族小伙子倒是神態(tài)自若,胸有成竹的樣子。也是,祖祖輩輩生長在這里,這里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家啊,哪有在自己家里緊張的道理?牧民把自然看作神靈的賜予,愛護大自然、保護大自然就是保護自己的家園。他們從草原利用者變?yōu)樯鷳B(tài)守護者和獲益者,他們與山水相融、與生靈共處、與草木共生,成為民眾參與保護、分享成果,基于自然解決方案的最佳實踐。2019年,美國保爾森基金會組織的第三方獨立評估報告認為,讓世代居住在國家公園的牧民成為生態(tài)管護的主體,并使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在生態(tài)保護中發(fā)揮積極作用,這是三江源國家公園建設中的一大亮點。
我們結束三江源國家公園采訪時,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瓦藍瓦藍的天空上白云飄飄,在高原上的國家公園一片祥和,山川壯麗,江水湯湯,碧草連天,景色宜人。這美景源于大自然的饋贈,也得益于園區(qū)員工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惡劣氣候辛勤工作、無私奉獻,還有園區(qū)內牧民像愛惜眼睛一樣愛惜著“中華水塔”里的萬物生靈。
一個個我們在三江源國家公園中接觸到的人在我的腦海里閃回,作為7億受益人之中的一員,我被他們深深地感動著,他們平凡而偉大,質樸而高貴。壯闊的三江源有了他們,有了政策的保障,生態(tài)環(huán)保意識的提高,科學研究機構的加持,三江源國家公園一定會因其獨特的中華文化特色而屹立于世界公園之林!
【作者簡介:史佳麗,資深編輯,編審,中國作協(xié)會員。歷任編輯部主任、副主編、主編,電視劇、電影制片人。責編作品獲“年度中國好書獎”,入選中宣部“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以及“長篇小說年度金榜”《中國新聞出版報》《中華讀書報》等年度好書和年度優(yōu)秀暢銷書排行榜。在《求是》《作品與爭鳴》《新聞出版報》等報刊發(fā)表評論若干?!?/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