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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4年第10期|童七:紅河
來源:《詩刊》2024年第10期 | 童七  2024年11月11日07:01

童七,女,彝族,1993年生,云南玉溪人,揚州大學博士在讀。

走進空地

在孔廟,我喜歡的不是廟宇的威嚴

而是古樹林的靜寂

走進林中空地

地上啄食的鴿子們忽然飛了起來

一些沒有被束縛住的事物,比如碎葉

和塵土,跟著它們起飛

它們的起飛,是柏樹落在地上的種子

我的腳步所到處,它們擁有齊刷刷響動的自由

一百年前販賣木板的人

他們在影像中活了一百年:三個

身材瘦小的人,背著木板

眼神模糊。他們同時看向一臺陌生的機器

在某一瞬間被裝入歷史的相框

固定的木板種類也被稱為大板

那是制作棺材的原材料

巨大的樹木被砍伐,經

改板、打磨,最后它們會去到一個

被需要的地方

黑白影像記下的面孔模糊

記憶卻在翻騰

三人的其中之一,雙眼微閉

有些汗水流了一百年

讓我的眼睛酸澀

——曾祖父在大板的重壓下

聳了聳肩

他站在常歇腳的那個位置

重新調整了背部的承重

那時候,他的背就是他的家

他背著它,一起曬太陽一起淋雨

一起在有虎吼的野外入睡

石 筍

石筍每千年生長一毫米

這速度

把人類的時間壓縮成

一陣沒有痕跡的風

石筍佇立處,有人

準備自建石筍與溶洞

繼而成為不用工作的守門員

創(chuàng)世之初

上天或許也曾這樣想

如今,他正在老去

石筍長成他的白胡須

暗流涌動的石室內

他已然忘記

這項從過去

一直持續(xù)到未來的工程

空 村

一個村落的美已經被固定?。?/p>

墻根和太陽共同贍養(yǎng)一位老人

褐色的牙快落光了

癟著嘴巴說著一些別致的方言

他是從末世來的

村莊被他的預言圍住

走不到明天

沒有太陽的時候,這里的霧很大

距離我們要到達的地方

永遠差著一方柳暗花明

幾個孩童游散在霧深處

像是另一道謎語

謎底在他們遠方父母的口袋里

他們的父母已經被遠方的買賣

剝奪了作為父母的權利

她們的乳汁正變得苦澀

他們的口袋里再也掏不出糖果

他們生育時的辛苦也被賣了

買走這些東西的

是這片茫然大霧

還是霧中隱約傳來的烏鴉聲?

母親的傷

有時

疼痛僅存在于我的胸腔

暴雨打落了樹葉

雨水中的母親顯現(xiàn)出她

悠久的過去。在那座永不坍塌的房屋中

她的身體被巫占領

山神懷著古舊的感性

在她身體里種下一棵樹

這棵枝丫朝向大地的古樹

樹枝上常常落滿麻雀

濃墨重彩的黑,讓母親的身體

不再輕盈

她從廚房邁向果園時

無名的事物纏住她的腳

讓她始終在原地盤旋

吵鬧的麻雀聲將我喊醒的那個早晨

我沒有吃下餃子,沒有

走進麥地。我睜開眼睛

平靜地接受了一粒來自古樹的種子

它把疼痛繁衍得雪花般密集

我知道那來自母親的身體

它們纏繞著

訴說著對我永不放手的忠誠

在云南路吃牛肝菌

神秘,以各種方式折疊進日常

比如,早起的人

必將遇上你想要的牛肝菌

但在這之前有很多定語:

故鄉(xiāng),夏季,多雨,被霧氣籠罩的山林

還有你走進森林時遭遇的寂靜

它們是樹葉,長在你童年的每一根枝丫

多年后你在南京城的某個黃昏

遇到了一盤南京做法的牛肝菌

曾被你藏進生命褶皺的味道

以略微苦澀的香味復活了你

枯萎掉的秋葉

那種比生命本身苦得多的氣味

順著新生的葉脈,把你引渡回那個

童年的夏天

那時的你,作為死神的鄰居

獨自守著年過七十的爺爺

曾遮擋過風雨的大樹

在風中搖搖欲墜

你不時地抬頭往門口看

等待一個事物的到來

他跑了出來,他擁有了一座懸崖墜落時的

飛翔

他駕馭著飛翔

又開始了無窮無盡的奔跑

山坡上

草木被風吹彎了腰。他順著風

跑,當奔跑成為形態(tài)

他就成了風的一種

他越過堆著柴火的曠野

越過狹窄的山坳

他跑進城鎮(zhèn),魂靈

被喧鬧的人聲召回

他上了火車,躲進人的氣味里

他忘不掉呼嘯的風

他終于將他的一家三口跑成了一個人

一個人,躺進火車座椅下面的空白處

他將閑置的思想放進孤獨

肉身蜷縮成母胎中剛成形的嬰兒

他被旅客們懸置的鞋底踩壓到生活深處

他懷抱著他的跑

進入了夢鄉(xiāng)

小房子

今夜,我又看到了故鄉(xiāng)

在樹林懷抱中,小房子

以枯萎之姿,茁壯地朝著星空生長

月亮離圓滿總差著一夜

不妨礙月光靜靜地照著我的小房子

鳥群在光照中尋找水源

路過小房子時,它們停下很久

那唯一的水龍頭

沒有滴出一滴生命之泉

它們又飛走了

干燥在大地上亂竄

讓塵土離開了地面

樹葉和枝條化成的土壤

變成風

它們落在我的院墻里

落進父親的夢中

落進太陽將我的語言凍結的今天

落進生活的每一個縫隙

紅 河

那條名叫紅河的河,早已將我的童年

帶到了一個叫做太平洋的地方

和它一起走了的還有我的外婆和村莊里

至今下落不明的流浪漢

在一段并不明朗的記憶中

一只孤獨的皮鞋流浪在江水的上游

姑父這樣講述:

這只鞋子曾陪伴流浪漢抵御強敵

最終落得獨自飄零

恐懼成為整個黑夜,覆蓋在江邊的土樓

土樓中昏黃的燈光和親人們的家常

將我牢牢包裹

我從母親的懷里探出腦袋

看到舅舅家客廳的壁畫上有巨大的叢林

孔雀、野雞、老虎和一些不知名的鳥

在山林間出沒

山林筆直地通向黑夜

通向那只早已下落不明的皮鞋

鼓嶺別墅內

閱讀的女孩把頭伸向窗外

呼喚著她的玩伴

躲在盛開著的花后面

她們正在換乳牙,滿口漏風

呼喚對方乳名的時候,時間從牙縫中溜走

閱讀的女孩,從書里一場青澀的

愛情故事中逃跑

逃回了有樹蔭和野花的童年

多年之后我去到了那里

女孩曾逃逸的窗前

陪伴她閱讀的椅子還在

它半新不舊,沒有和女孩一起長大

千年柳杉

眾多不結伴的旅行者來到這里

從鼓山到鼓嶺的過程中,一位自帶干糧的女士

數(shù)次和我照面

在那棵一千三百歲的柳杉樹下

她說,一棵千年古樹

有一半的枝丫

都要活在自己的陰影里

在斗南

沒有一朵花愿意等到清晨來臨

沒有一個花農愿意承認自己正在老去

在鮮花面前,呼吸是羸弱的

幾萬畝玫瑰累積的香氣

在一個有屋頂?shù)牡胤奖P旋

來往的游客成了唯一授粉的蝴蝶

我在深夜時分把成噸的向日葵拉到斗南

它們含苞待放的腰肢在黑夜里顫抖

它們的顫抖來自商販們討價的聲音

他們急促地將鮮艷占為己有

又急促地轉手

他們想用這微小的、從太陽那里借來的黃色

換取在人世生活的本錢

到了白天

他們用同樣的方式兜售玫瑰

在得到與失去的算計中

一只只授粉的蝴蝶化身為人

哪怕在離開斗南時,他們身上仍舊沾著

幾萬畝玫瑰郁結的香氣

筇竹寺的白山茶

白山茶開得正好

落花曾立于止塔之上

讓幾塊古磚萌生新意

和尚安睡處

有蜜蜂在石縫間筑巢

冬日,群蜂忙碌

太陽穿過白山茶

來到止塔旁的空地

我坐在空地上看

蜜蜂從白山茶處提來花蜜

經過我,進入止塔的縫隙中

未 得

那日的天空,藍成了

美人兒的發(fā)梢。憂郁

似一尊塑像立于你眼前

杯中酒懸掛

你搖晃的眼

想在銀河中找一縷星光碎片

未得。他們都離你而去:

翅膀被涂成彩色的烏鴉;橫亙在時間中的

紅杉林;烏蒙磅礴處

正在滾下坡的紅番茄

你是河流斷流前的最后一滴淚

熱與辣自我消解,意志

上升為神明

美人兒的發(fā)梢里,你被酒神

圍困于十八樓的廢墟之中

酒鬼小傳

夏日黃昏

他又聽到了那只來自體內的大鳥

凌厲的叫聲。他知道一些時日

再次來臨

他撞開緊閉的門鎖

尋到屋子里唯一的酒壺

他舉起它,一大口,又一大口

那些辛辣的液體流向肚內

大鳥的怪叫逐漸被澆滅

體內住進了一只斷了舌頭的烏鴉

霧露和睡眠同時升起

再次醒來時已是冬日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枕在一架雪白的

蛇骨上,幾只白鵝圍在自己身邊

“喳喳”地叫喚

在高原平壩遇雨

腳步被雨水攔住了

在這里,花朵

可以摘到星星,群山

賦予了雨簾重疊的背景

雨水有了顏色:朦朧的

高遠,深遠,渺遠

近處的花朵是水墨中

唯一的彩色。再往下

平壩里的水睜著黑色眼睛

深邃猶如野果落進深崖

雨過天青的黃昏時分

水中花朵開花的聲音

又喚醒了那群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