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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10期|陳武:騰退地
來源:《雨花》2024年第10期 | 陳武  2024年12月05日09:10

1

這三間紅磚紅瓦的房子,相對于前后左右的建筑,要更破一點,門也沒有上鎖,屋頂上有一片區(qū)域已經坍塌了,露出一根水泥桁條。屋前小院子倒是上過鎖。此時,鎖和鎖環(huán)一起吊在左邊那扇鐵皮門上。我就是從這扇銹跡斑斑的紅鐵皮門里進來的。我當然要進來了。本來就是因為好奇,才來到這個荒村,帶有一點探險或冒險的意思。院子里有高至膝蓋的雜草和一根瘦瘦長長的牽?;ǖ奶俾?。院子不像有人來過,至少近期沒有人來。我站在草叢中,觀察這幢房子。房子有什么好看的呢?破敗、荒涼,中間的門是敞開的。我想,這扇門,原來是關上的,就跟其他無人居住的房子一樣,關門上鎖,在某個時候,有人和我一樣,貿然闖入了。小院的東側,還有兩間廂房,一間當作廚房,沒有門,能看到鍋灶;另一間上鎖了,從玻璃窗望進去,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張單人木板床,床板上落了厚厚的灰塵。

我佇立一會兒,試著走進堂屋。屋里同樣是空的——也不能說全空,每間屋里都會留點什么,西間的墻根有一張電腦桌,是二十幾年前流行的那種,簡潔、單薄。桌子上有幾個字,雖然灰塵很厚,還能看清有個字是“陣”或“陳”,如果是陳,有可能是房子的主人或這張桌子的主人姓陳;還有一把椅子,實木的,斷了一條腿,倒在地上。東間前檐靠近屋山那一片塌了,房頂的瓦,還有被扒下半邊的屋山上的紅磚,堆積在一個老式的五斗櫥上。櫥頂上有幾塊紅磚和碎瓦,有一個中型花瓶混在斷磚碎瓦中間,碎裂成幾塊,有可能是之前就有殘損,再被坍塌的磚瓦砸碎。五斗櫥的抽屜,有一個被抽出來,扔在一邊,有一小團黑線和兩三片面目不清的布條還遺落在抽屜里。另有一個抽屜張開著,空空的,我把抽屜完全抽開,確認是空的。另兩個抽屜里也有不值一提的遺留物:一顆紐扣、一個老式的發(fā)卡。最底層的抽屜被碎磚碎瓦埋沒了。我先用腳踢開一塊磚,又踢開一塊磚,再把幾塊磚瓦移開,拉拉抽屜,松動了,一用力,開了。這個抽屜里居然有不少東西,有一本綠面子的《射雕英雄傳》,中冊,非常破爛了;有一個鐵皮餅干盒,空的,東西可能被主人取走或被像我這樣的闖入者順走也未可知;最讓我眼睛一亮的,是有一捆舊雜志舊報紙,大約有一大拃厚,是一根筷子粗的電纜線呈十字形捆綁的,舊報紙和舊雜志都發(fā)黃破損了,還有蟲蛀、水浸的痕跡,散發(fā)著刺鼻的霉味,一看就不值得拆開。

但,我還是把它拆開了。

除了舊報紙舊雜志,中間還夾有一個筆記本,只有巴掌大,64開,嫩黃色塑料封面上,有一叢柳枝和兩只飛燕的圖案以及美術體“日記”兩個字,很簡樸。打開,居然密密麻麻幾乎寫滿一本。最讓我好奇的是,日記里有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一個尖下巴的清純少女,驚詫地睜大眼睛,兩根粗粗的長辮子搭在肩上,背面用藍墨水筆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1981、初夏。這是照片的拍攝時間嗎?照片上的少女是日記的主人嗎?這個時間點居然也和我有關,我出生于1981年的5月末,也是初夏。這個巧合不算什么,就像現在也是初夏季節(jié)和日記本并無關系一樣。但我的心還是悚然一動,預知這次荒村之行,會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或不同尋常的收獲。

2

我站在二十六層樓的窗口,向西眺望。那里是郊野公園一大片養(yǎng)眼的森林海洋,夕陽在綠色的密林上散發(fā)著神秘的光影和斑色,或跳躍,或流動,或閃爍,讓人禁不住想躲進林子里和這些光影捉迷藏。我的目光漸漸回收:在密林這邊,是一片空地。空地上鋪著人工的塑料綠網,猛一看,以為是草坪——這是騰退地通常的做法,在規(guī)劃還沒有實施前,鋪上綠網,可有效防止風沙揚起。在騰退地中間,有一條不寬的河流,河流拐彎形成環(huán)抱之處,有數棵高大的樹木,在樹木之下,就是那個荒廢的小村莊了。這個小村莊,在空空如也的騰退地中間,像一座孤島,十分顯眼。我從村中那戶人家?guī)Щ氐囊焕εf報刊,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擺放了整整一桌子,一直逶迤到地板上。那個日記本里的日記,我已經斷斷續(xù)續(xù)讀完。從日記里得知,這是一個高中學生的日記本,從1979年9月開始記,記述了她兩年(還沒恢復三年制)的高中生活。記述者是一個十四周歲的女孩。日記的扉頁上,用三種彩色筆寫了一行字:個人日記,不許偷看!另一行是她的名字:陳美娣。日記中,提到她的老師、父母、同學,也有北京郊縣的環(huán)境和學校環(huán)境的描寫,以及偷看手抄本時的膽怯、心虛等心理活動。寫到興趣愛好時,完整地記錄了她跟音樂老師學會了手風琴的經過。在高二下學期時,她多次透露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她的理想是做一個像她媽媽那樣的小學老師。難能可貴的是,日記的文筆樸素、流暢,描寫準確,情感豐富,偶有精彩的語句讓人難忘,比如在說到她和好朋友兼室友合用一個洗臉盆時,說到她倆的關系,發(fā)明了“盆友”這個詞,還用“就像一口鍋里吃飯的親姐妹”來比喻。她找不到另一根皮筋扎頭、早操就要遲到時,室友及時遞給她一根紅色的帶一朵紫花的皮筋,兩根辮子用兩種不同顏色和花式的皮筋扎頭,她用“就像她的一根辮子扎在我的頭上”來形容兩個人不分彼此。

草草翻完這本日記,我思緒難平。作為一個民間語文的寫作者,我敏感地意識到,我有可能抓到了一個寶,如果我把日記中的重要段落選出來,簡單加注、補充,就能夠完整地反映出那兩年鄉(xiāng)村高中生活的原始生態(tài)。我曾在海州一家舊書攤淘到一本檔案,主人是一個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就開始行醫(yī)的老中醫(yī),在公私合營后,他的中醫(yī)診所和中藥房合并到了第二人民醫(yī)院,他也就成為第二人民醫(yī)院中藥科的主任了。檔案就是從他參加第二人民醫(yī)院的工作時建起來的,有各種表格,引人注目的是,他在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寫的自述,有三十多頁,全面回顧了他從學醫(yī)開始,到開診所,再到抗日戰(zhàn)爭期間三次幫助新四軍采購藥品,最后,在公私合營時將全部私產貢獻出來的完整過程。我把這本檔案原汁原味地整理成一篇紀實文學作品,在雜志發(fā)表后引起了多方關注和好評,還入選多個選本。而這本日記的書寫者更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少女,她的文筆更為生動,從一個少女的角度,記錄了當年高中生的學習生活和青春萌動期的情感波瀾,既有紀實性,又有相當高的文學性和可讀性。我為能得到這樣一本日記而處在高度興奮的狀態(tài)中,心緒難平。我在窗口向小村眺望,想象著當年的少女在每個周六的傍晚,從通縣第二中學步行回家時的情形,想象著他們一家人的生活情狀,仿佛我也置身當年的小村一樣。

就在我遠眺小村想入非非時,我看到有個人從村子里出來了。

我心頭一跳,夕陽就要落山,誰會在村子里?是何時去的?去干什么?難道和我一樣也對荒村有著巨大的好奇心?或被某種心態(tài)所驅使、引誘?這是個女人,穿白色的上衣和紅色的裙子,在巨大的綠色背景和黃昏夕照下,像油畫一樣色彩艷麗,可惜只能看清人形而看不清面目。我迅速從床上拿過望遠鏡——我通過望遠鏡數次觀察過荒村,從未發(fā)現有人去過或出來,近半個月來,這種觀察不少于二十次,也只是在今天上午才忍不住去了一趟。我如果下午去,說不定就會和她在村中相遇,甚至還會有一場對話,或驚魂對視。我一邊遺憾一邊把望遠鏡瞄準她。她不是朝我的方向走來。她是背著我從村東向西走,就是說,她和我走的是同一條路——村子周圍都沒有路,沿著富河大街(連接朝陽北路)的是一條長長的圍墻,一邊是車水馬龍的大街,一邊是空曠的騰退地,沒有進出荒村的出口。如果要進出荒村,只有一路向西,從郊野公園的網格柵欄里穿過,才能穿越騰退地,再進入荒村。女人可能和我一樣,是事先經過周密的考察才找到這條路的。女人的突然出現是個新情況。我對新情況充滿更多的好奇。可惜我的望遠鏡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還有她披散開來的及腰長發(fā)以及行走的步態(tài)。從荒村到郊野公園,目測有一公里的距離,以她現在的步頻,走到郊野公園肯定得天黑了,如果我現在下樓,沖出小區(qū),騎上小黃車,一路飛速騎行,從鄧家窯拐進郊野公園的入口,再找到那個損壞的網格柵欄處,是可以截住她的??晌医刈∷蛩愀墒裁茨??在那樣一個荒僻的地方,搭訕嗎?會嚇著她的。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想當然地把這個新情況和我要寫的關于日記本的民間文本相聯系。當然,如何聯系我還沒有想好。有一個潛在的希望,漸漸從我心頭升起,她能在今天下午(或傍晚)出現在荒村,也許她還會去,只要我注意觀察,在她進入荒村時,我再去,就可人為地制造一場邂逅。生活經驗告訴我,她一定和荒村存在某種關聯,甚至就是荒村的原住民,如果這樣,我對她的適時采訪,對于了解荒村的過去,日記的真實性,會起到直觀的鋪墊和幫助。

3

我有個習慣,重要的文章喜歡在咖啡店里寫——當天晚上,我就在咖啡店開筆了。

咖啡店就在我居住的小區(qū)門口,不大,卻很安靜。我以我看到的一個美麗女人在黃昏時進入荒村開始寫起。我相信這是一個很好的開頭,不俗,充滿神秘色彩,并能勾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就在我全情投入寫作時,感覺燈色迷離的咖啡店里一道白光閃過,抬眼一看,一個身穿白色長袖襯衫、紅色長裙的女孩正從門口向我走來,她步態(tài)從容、優(yōu)雅,從身形和裝束上看,和黃昏時從小村出來的女人如出一轍,而她的臉型,更讓我一驚,天吶,和一寸照片上的女孩簡直是一個人,也有著一雙驚詫的眼睛和秀氣的鼻子。我真是目瞪口呆,有這么巧的事?能在咖啡店里見到我想見的、和荒村有著某些關聯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就是我撿到的筆記本的主人?顯然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前者倒是有可能,后者從年齡上講也不成立。我眼前的女孩雖然相對成熟,但也就三十歲左右,如果是照片上的女人,那她應該快有六十歲了吧,是兩代人了。但不是她又是誰呢?世上相像的人我見過,除了雙胞胎之外,如此相像的人絕對稀見。難道她就是傳說中的凍齡少女,就是照片上的人,也就是日記的主人?是陳美娣?我還在盯著她看,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我的緊張和失態(tài),讓她看到了。她也愣一下,以為遇到了熟人。當確認我們是互為陌生人之后,她面部表情有些細微的變化,我感覺是一種鄙視和不屑。我這才從愣神中反應過來,把我筆記本電腦邊上的日記本合上。而日記本打開的扉頁上,就有那張一寸照片。

她迅速從我身邊經過,同時她也看到我慌張地合上舊日記本的動作了。

在我的身后,有大量空閑座位。她是順著我的方向坐的呢還是背對著我坐?我現在還不能回頭看她。如果我回頭了,就一定要和她搭訕,這個機會只能有一次。如果我多次轉頭看她而什么都沒有表示,會把她嚇跑的——這可不是我要的結果。我的腦子里快速制定著下一步方案。沒錯,我已經決定要和她搭訕了。我有搭訕她的基礎,那個作為騰退地一部分的荒村,村民肯定也安置在附近的小區(qū)。我居住的小區(qū)叫鄧家窯。那個荒廢的小村是不是也叫鄧家窯呢?如果是,那小村村民的安置房,就是鄧家窯小區(qū)了。而她就是黃昏時走出荒村的女人?;蛘哒f,她就是鄧家窯的原住民,四五年前(這小區(qū)不太老),她被安置居住在鄧家窯小區(qū)了。我覺得我的推理非常經得住推敲。我便轉頭看她。她就坐在我身后隔著一排的座位上。她沒有掃碼點單,也沒有從包里取出筆記本電腦,就連手機,也放在桌子上。她在發(fā)呆。來咖啡店發(fā)呆,也是一部分人所喜歡的狀態(tài)。但她臉色沉靜、黯然,眼睛雖然好看,卻經不住細看——空洞、無神。她在思考什么呢?對不起了姑娘,無論思考什么,我都要打破你的狀態(tài)了。

我朝她一笑(過于獻媚,但這是必要的程序),說道:“你好,你下午去了鄧家窯——就是騰退地中間的那個荒村?”

“?。颗?,是啊——你怎么知道?”她對我的唐突沒有反感,而是拘謹地問。

“我看到你了?!?/p>

“你也在村里?”

我含糊其詞地“嗯”一聲。

“你是鄧家窯的人?”她努力回憶著。

到這時,我可以實話實說了:“不是。我不是鄧家窯的人。我住在鄧家窯小區(qū),租的房子。我搬來還不到二十天。我是從窗戶里看到你的?!?/p>

“窗戶?哪里的窗戶?”

“小區(qū),鄧家窯小區(qū)?!蔽乙鸦拇遴嚰腋G和鄧家窯小區(qū)區(qū)別開來。

“哦,明白了?!彼南矏傁褚坏篱W電,瞬間閃現又瞬間消失。

“你是……”我選擇著詞匯,“我沒有惡意啊……也不是八卦……我是說,你媽媽是不是叫陳美娣?”說完我就后悔了,“惡意”“八卦”這兩個詞不該用,好像我知道她媽媽的什么秘密似的,好像她媽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被我掌握著似的。

“是啊……”她哽咽著,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又疑惑地說,“陳美娣……是我媽媽,你怎么知道?”

我松一口氣,慶幸我的冒險搭訕成功了,正想著如何告訴她我拿了她媽媽的日記本,并說明我準備寫一篇文章,卻發(fā)現她警覺地盯著我。我尷尬地一笑。她對我表現出的善意的笑非常漠視,黯淡著臉色,立即起身,離開了咖啡店。

4

我知道我冒失了。我問她媽媽是不是叫陳美娣,是我靈機一動,想迅速確認日記本的主人,同時想從她那里知道關于她媽媽、關于荒村、關于老屋、關于她家的一些事,以便在注釋部分寫清楚并融入更為豐富的內容和材料。但是,我的冒失致使她對我毫無信任感,甚至是厭惡。此時,我狀態(tài)全無,寫不下去,就連簡單的對日記本內容的錄入也無法進行,即便勉強錄了幾行,也是別字連篇。

我小飲著咖啡,想著對策。但是沒有什么好的對策。再見到她,也許不難——既然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在小區(qū)的便道上,或在咖啡店,都有可能再見到她。我還可以通過向鄰居打聽知道她家(或陳美娣)住在哪幢樓多少號。沒錯,我沒必要為我的不禮貌糾結,小區(qū)有一家小便利店,那個操地道當地口音的老兩口說不定就是鄧家窯村的原住民。

我收了電腦,來到了小區(qū)。

才晚上八點多鐘,小區(qū)里的人不少,中間的一條主干道上可以用人頭攢動來形容,有不少就是剛從物資學院地鐵站回來的上班族。我站在小區(qū)的各種燈色里,看行人中有沒有那個白衣紅裙的女孩。女孩很多,她們一個比一個漂亮,著裝也時尚優(yōu)雅。她們中沒有人朝我瞥一眼。我的樣子可能很猥瑣,鬼鬼祟祟——我的前女友就曾對我的做派進行過嚴厲的批評,連她的閨蜜都說我看女孩的樣子過于下流。但我依然在人群里搜尋,特別是在女人堆里。我沒有從流動的人群里看到白衣女孩。如果她能在咖啡店發(fā)呆,她也能在家發(fā)呆,她沒必要在小區(qū)里晃蕩。我想著,抬頭看小區(qū)里的一幢幢高樓,看高樓上各個窗口透出的明暗不一的燈光,感覺每一扇窗戶里都可能有白衣女孩。她一個人去荒村,踽踽獨行在空曠的騰退地里,又一個人去咖啡店,一臉憂郁,心事重重。她遇到了什么事?她能遇到什么事?她肯定遇到事了,不然不會去多年沒人去過的荒村。我猛然意識到,我又犯錯了,我不應該被她的情緒所感染而任由她離開咖啡店——萬一她一時想不開而發(fā)生什么事呢?我有進一步搭訕她的理由啊。

我要立即打聽到她。

小區(qū)里的這家便利店,人并不是很多,我進來時,老太太正好閑著,我便直接向她打聽一個叫陳美娣的女人。老太太聽了我的話,吃驚地睜大眼睛,還倒吸一口涼氣,狐疑地盯著我,嘴唇突然打戰(zhàn)地問:“陳美娣?你是她什么人?”

“老親……她是我家的一門老親?!蔽业闹e言并非脫口而出,因為我母親也姓陳,都是老陳家的,五百年前可不是一家?

老太太臉色立即收斂了,再次打量我一眼:“還老親?你不知道陳美娣早在四五年前就出事了嗎?”

“哦哦……”我囁嚅著,“這不是幾年疫情嘛,啥事不能耽誤……”

“也對……你到底干什么的?陳美娣真是命苦,馬上就要搬到新房了,拆適房,就咱這小區(qū),卻出了車禍……可慘了,不提也罷。她男人郭二子也重傷,熬到去年才死,新年都沒命過。好在他比他老婆還有點福,住了幾年新房?!?/p>

“她不是有個女兒嗎?”

“是啊,她那個女兒啊……優(yōu)秀是優(yōu)秀,名字也好,叫郭雅雅,可人在國外,幫不上忙。陳美娣死時回來過,那時候她還在讀書。她爸死時,她就沒法回來了,全世界都鬧疫情……對了,聽說他女兒昨天回來了,有人在小區(qū)里見過,也是該回來看看了?!?/p>

“你知道郭雅雅家住哪幢樓嗎?”

“不知道?!?/p>

“有誰知道?”

“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老太太開始打量我了。

“她不會出什么事吧?”其實我已經知道了,她不會出事的。她的情緒低落,是從荒村老屋回來時的正常狀態(tài)。

5

情況基本明了,我有一種釋懷的感覺——能見到郭雅雅當然很好,見不到,我的文章也可以做下去?,F在,如果一定要見郭雅雅,或者說,見郭雅雅的動力,就是把她母親的日記本和一捆舊報刊還給她,那是她母親的遺物,由她保管更合適,意義更是非同一般。

關于那捆舊報刊,我也一張一張、一本一本翻過了,并有了新的發(fā)現,給我的寫作增添了新的內容——陳美娣沒有考上大學,回鄉(xiāng)后因為熱愛寫作,成為鄉(xiāng)里的通訊報道員,這些報紙,有《北京晚報》《通縣報》《中國農民報》《中國特產報》《中國消費者報》等,還有《通縣文藝》《中國青年》《北京文藝》等雜志,在這些報刊上,都有陳美娣發(fā)表過的新聞、通訊或詩歌、散文,特別是在《通縣報》和《通縣文藝》上發(fā)表較多。在1993年第二期的《通縣文藝》上有一首詩,還用彩筆圈了起來,署名是“雅雅”,可能是她的筆名—她女兒剛出生,為了紀念女兒吧。這些信息相當重要,我在寫作時用得上,比如陳美娣在日記里寫到她在讀到《第二次握手》時,喜歡上了文學,我可以在這段日記下面加注,引用她后來發(fā)表的詩歌和散文,把她唯一使用過的筆名寫上也是一條不錯的花絮。

但是,我的文章不能繼續(xù)下去了。我受到了嚴重的干擾,在我的隔壁——我和別人合租的房子,兩室一廳,分租了三戶,主臥、次臥和廳臥(隔開的客廳),我住在次臥里——住主臥的那對小情侶又鬧了起來,這次是由誰扔垃圾引起的。爭執(zhí)聲越來越大,吵到我無法定心寫作了。我已經把整本日記都錄了下來,此時正在選編,或取舍,或加注。如此鬧騰,不知要多久才能平復。但即使不吵不鬧,他們夜間的床上生活仍然讓我無法平靜地工作。我搬來就后悔了,就有另謀他處的打算。但我此時正有要緊的文章要寫,找房子也不易,只能這樣一忍再忍了——這也是我喜歡去咖啡店寫作的一個原因。

沒辦法,我只能再次來到咖啡店了。小區(qū)門口的這家咖啡店我來過幾次,感覺不錯。此番再來,如果能再邂逅那個叫郭雅雅的白衣紅裙女孩,我一定不會再搞砸了。因此我在出門時做了準備,把那個日記本和用筆名雅雅發(fā)表詩歌的《通縣文藝》帶出了房間,如果能把日記本和雜志交給主人的女兒,會讓我得到些許的安慰。

她在。真的在。無巧不成書的話用在此時再適合不過了。

我已經知道她叫郭雅雅了,這個名字承載了那個時代的父母為孩子起名的標準,俗中有雅,而且是兩個雅。她換了裝束,不是白衣紅裙,是黑衣白裙了,黑色的小T恤,白色的長裙,一副清清爽爽的樣子。她的面前有一臺筆記本電腦,旁邊是一杯喝了一半的蘋果汁,還有一本打開的書。書是外文書,大開本,在打開的頁面上,放著三個小物件,一顆紐扣,一個發(fā)卡,還有一塊疊得方正的花手帕。紐扣和發(fā)卡我似曾相識——就是荒村她家某個五斗櫥抽屜里的——被她拿來了,并當成珍視的物件。那塊手帕也是在那幾間屋里找到的嗎?我當時沒有發(fā)現,也許是在那間上鎖的邊屋里吧。那間可能是她小時候住過的房子,不是還有一張小木板床嗎?那是她的故屋了,她小時候成長、生活的地方,有她的青春和夢想,有她的苦惱和歡笑,所以,只要能勾起她回憶的任何物件,都是值得珍視的。此時,她全神貫注地盯著筆記本電腦屏幕,對一幅圖片進行修飾。我注意到,那張圖片正是那幢荒村破屋的外景。可能是注意力過于集中吧,她并沒有留意到一個進來者在觀察她。她原本披散的長發(fā)攏了起來,隨意搭在后背上,有些浪漫和抒情。從這個角度看她,她的額頭更像她媽媽中學時代的模樣。

我立即隨便地找個地方,放下包,從包里拿出那個日記本——為了保護它,我把它和那本雜志一起,裝在一個快遞信封里。我走到她面前,遞上快遞信封,平和而親切地說:“你是郭雅雅?你好,這里有一個你的快遞?!?/p>

這個開場白是我的靈機一動,正規(guī)、嚴肅中,又不失幽默。

她愣了一下,隨即看到是昨天遭遇過的我,臉上流露出猶疑之色。但她還是接過了快遞信封,拿出日記本,還有那本雜志。她再次看我一眼,疑惑的眼光更顯疑惑了,同時也像是在跟我說,讓我看嗎?看到我微微頷首了,才小心地打開日記本。她迅速看到日記本扉頁上的字了,眼睛漸漸亮了,而夾在扉頁里的那張照片,更讓她神色驚詫。我看出來,她還是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片刻之后,才站起來,說了聲“謝謝”。我聽出來,盡管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她的話音還是戰(zhàn)栗了,以至于第二個“謝”字都沒有發(fā)出音來,只是在嘴唇上產生了細微的痙攣。

6

我坐在郭雅雅對面,要了一杯咖啡。

再次對我表示感謝之后,郭雅雅斷斷續(xù)續(xù)給我講了她的故事,講她家的老宅,講她們村后的小河——就是我從窗口望見的那條小河。

她說她小時候覺得那條河很大,河水很深,現在再看,就是一條小溪流。她出生于1993年,從幼兒園到小學、初中、高中都很順。母親先在鄉(xiāng)里做通訊報道員,后來縣改區(qū),又到區(qū)機關做一名普通職員。父親在村里做綠化樹的培植,土地被征用后又到街道從事綠化養(yǎng)護工作。一家人雖然收入不高,但各方面都順心。她大學畢業(yè)后到德國留學,也非常順利。

講到這里,她停頓下來。

后邊的事,我從便利店大媽那里大致知道了。

我岔開話題,問她在德國從事什么職業(yè)。她說已經拿到博士學位了,研究方向是西方戲劇藝術中的東方元素,目前在德國柏林大學讀博士后,兼職做一些翻譯工作,收入還不錯。她又主動告訴我,回國是處理一些家庭瑣事的。她停頓一小會兒,繼續(xù)說,父母都不在了,她也不準備待多久,下周就返回德國,學習啊,工作啊,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她還主動說,導師已經介紹她到慕尼黑的一所藝術學院做老師了,材料已經發(fā)了過去,有很大的希望去那里教書。說到德國的生活,她的語氣有了點變化,不像開始時那么嚴肅、拘謹和傷感了,甚至語氣中充滿對未來異國生活的向往。她也饒有興趣問我怎么想起去村子里的,又是怎么到她家的。我感覺談話的氣氛越發(fā)輕松了,她不僅完全消除了對我的警惕,還對我和我從事的職業(yè)有了一點興趣。我便告訴她我正在做的事,而且是我喜歡做的事,到她家不是計劃的一部分,不過是偶然的誤打誤撞,簡單說,不到她家,也許就會闖入別人家,也許會得到別人家的什么材料?!斑@么巧?!彼劾镩W起一道光亮,又突然問我:“做這種工作有資助嗎?”我說:“沒有?!彼f:“那收入應該不多吧?”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不該問你的隱私?!薄皼]事?!蔽艺f完又告訴她,我還寫詩,也寫散文,稿費不多,但我過著極簡的生活,不需要多少花費,吃飽飯就可以了?!跋矚g喝咖啡可是不少的消費哦。”她顯然是想更多地了解我。我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實話實說地告訴她我目前居住的環(huán)境不是太讓人滿意,還夸張地講了那對小情侶經常莫名其妙的爭吵和夜間不顧別人感受的喊叫。對于我后邊的話,她并沒有笑出來,卻是帶著笑意說:“年輕人會享受生活嘛,再說,爭吵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彼脑捵匀粯O了,讓人感覺她好像不是年輕人似的。聊到這里,氣氛已經相當輕松了,她居然問我晚飯準備吃什么。我本想說天還沒黑,對我來說才是下午,但說出來的卻是:“喝杯咖啡就當晚餐了?!彼芭丁绷艘宦暫笳f:“我請你吃晚飯——感謝你給找到了這些寶貝——我知道附近有家好吃的特色小館子?!蔽覉猿植蛔屗瀑M,而且我內心的原則是,生活不能太奢侈,堅持這么久的飲食習慣,不能讓一頓好飯破壞,甚至我擔心我的胃能不能適應突然改變的食物。最后我又強調說:“我喜歡做點事,寫寫東西,就這么坐坐也不錯?!蔽业脑挍]有說服她,她一定要出去吃,繼續(xù)夸那家小館子的特色菜。我覺得再固執(zhí)下去就不禮貌了,便和她一起走出了咖啡店。

郭雅雅所說的那家特色小飯館,在地鐵六號線物資學院站附近,不遠,半站地。我和她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說話雖然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但明顯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不僅是語氣上的距離,物理上的距離也很近,這是因為,既然是一起沿著街邊的步行道行走,相距就不能太遠,不然會顯得隔膜和生分,也會很不自然,給人怪怪的感覺。這么近地和一個美麗的女孩行走在大街上,我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回到六七年前的戀愛季,和我前女友不是每天也是這么散步嗎?而且,風力不小的溜街風把她白色長裙的裙擺吹得飄起來,不時輕撫著我的腿——我習慣穿著大褲衩,整個夏天,我就準備靠兩條淺灰色的大褲衩度過,我的T恤也是黑色的,這種同款的T恤我一次性買了五件,所以,如果有人注意我的穿著,會以為我一直穿同一套衣服。巧合的是,今天的黑色T恤,竟然和她的T恤很搭調,雖然她的T恤可能是某個著名品牌,而我的不過是街邊地攤上批發(fā)來的,但顏色的相同和款式的相近,還是會讓人產生錯覺,以為這是情侶衫。更為巧合的是,她幾乎和我同時發(fā)現了這個秘密,她的笑便有些狡黠。從她的眼神和表情上我知道她笑什么,那么我也要讓她知道我也知道她在笑什么,便說:“其實你這樣的穿搭又簡樸又時尚。”她說:“我把你的話當成是表揚啦,謝謝?!闭f話間,她的裙擺在風力的作用下不停抖動,她下意識地向我身邊靠靠,像是要依托我的身體為她擋風似的,我們的身體就不經意發(fā)生幾次似有若無的碰撞。這種感覺真的很美好。

7

第二天,我在小區(qū)對面這家房屋租賃公司門口碰到了郭雅雅。這讓我們感到吃驚——雖然昨天晚上在飯局上談得不錯,我們還加了微信,但在飯后也并沒有聊什么,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能夠發(fā)生這次偶遇。我也只是在回家后查看了她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設置一個月可見,只有兩周前她確定回國時發(fā)的一條機票信息。她這種懶得發(fā)朋友圈的行為和我也很相似。我很少在朋友圈曬東西,一來并沒有什么東西可發(fā),二來也沒有多少人關注。不過如果一定要發(fā),我真想把昨天深夜的經歷發(fā)一下——我錄了音(準備找時間跟他們交涉),把我隔壁小情侶的爭吵錄了下來——開始我以為是爭吵,也確實是爭吵,聲音很大,女的更是不時發(fā)出尖銳的號叫,似乎還動了手,像是女打男。但他們吵著吵著,又突然和好了,調情了,接下來的動靜更是驚天動地。這當兒我雖然沒有繼續(xù)錄音,但卻讓我下決心要換房了。我便在大清早來到這家房屋租賃公司,看了他們提供的幾套待租房的材料,都不滿意,都是合租房,且是改造的合租房。我想單租。但是單租的價格又沒有合適的,以我目前的經濟實力,根本承受不起。我有點悻悻然地離開房屋租賃公司,不巧就在臺階上碰到了郭雅雅。我是出門下臺階,她呢,正拾級而上。我心情不好,連帶表情肯定也不好。而她同樣顯出一副憂心的樣子。就這樣,我們一上一下愣了幾秒鐘,同時說道:“你怎么在這里?”

“我……來看看?!蔽乙粫r沒想好怎么回復她,含糊其詞地回了一句。

“噢——”她恍然想到了什么,“想換房子是吧?”

我只好點點頭。仿佛我和她說過隔壁鄰居的事,又在房屋租賃公司門口巧遇,促使她聯想到我是來換房也是常理。我便說:“有這個打算,可是……”

“可是啥?”她嘴角上揚,露出微笑,眼神也同時像在問。

“……沒有合適的?!蔽易哉J為我的表述很合適。

“真是巧……我后天就離開了,我家的房子你可以住——有一間空了出來,就是我住的那間,另一間放些雜物,不租,等于一間次臥,加上廚房、客廳、衛(wèi)生間……錢嘛,就和你現在的租金一樣,可以嗎?要不要去看看?”

8

我就要搬到郭雅雅家了。這讓我特別興奮——雖然只是一間次臥,卻相當于單租,因為獨立的廚房、衛(wèi)生間和寬敞的客廳、整套的家具,還是非常舒適的。前天我在她家看房時,就十分滿意,立即確認這是我十幾年北漂生活的最佳居住地,以至于昨天一天我都處在亢奮中而無法安心工作,就是在忍受隔壁小情侶的夜間騷擾時,居然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煩惱和憤怒,還試著去理解他們。

前天看房時,就和郭雅雅約定,今天是搬家日期,同時也是她出發(fā)去德國的時間。當時她還把進戶門的鑰匙給了我一套—定金未交,她就把我當成她的房客了。她還跟我說了今天飛機的起飛時間,但是我忘了。我說過要送她去機場的話,她說不用,我就沒再堅持。我的感覺是我已經占了她的便宜——相當于單租卻只有八百塊錢一個月,白菜價了,越是這樣越不能表現出巴結、討好房東的樣子,雖然她再三感謝我?guī)退业剿赣H的遺物。但換一個角度想,如果不是我先她一步拿到這些東西,幾個小時后她就拿到了。要說感謝,應該我感謝她才對—她給我提供了寫作的素材,又把房子租給我住。但她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居然感謝我?guī)退疹櫫朔孔印牟欢嗟囊谎园刖涞慕涣髦?,我還聽出一些傷感的元素,大意是,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國了。又說,父母都不在了,回來還能有多大意義?她的話是自相矛盾的,又是真實性情的流露。由于這些原因,我這兩天一直都沒有再打擾她,讓她安靜地在家待著,享受故鄉(xiāng)的空氣和家的溫馨,哪怕是糾結或傷感,也要讓她獨享。但她一直又是活躍的,活躍在我心里,讓我惦記,也說不明白惦記她什么;無論在做什么時,眼前都會映現出她的相貌、身影和笑語,還有我感受到的她的成熟和內斂。直到今天,她就要離開了,說一句客套話該可以吧,便微信祝她一路平安。奇怪的是,她沒有回復我??赡苷谌ナ锥紮C場的路上,或者正在安檢什么的,總之,是沒有看到微信或無暇回復。等了半個小時,她還沒有回復。我只好再給她發(fā)一條微信,表示要送送她。同樣沒有得到她的一言半語,連一個表情包都沒有得到。我這時候才產生了懷疑,她是故意不搭理我嗎?她的不搭理是有道理的,因為該說的話她已經說清楚了,不需要那幾句沒有任何實質內容的客套了。但,住了她家的房子,房屋租賃合同還沒簽,正常的押一付三的款也沒交,我心里總有些懸浮,有些沒有落地的感覺。我便撥通了微信語音,想把手續(xù)辦齊全了。奇怪的是,她還是不接聽,一連打了三遍都不接。難道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她的情緒并不穩(wěn)定,發(fā)生什么都有可能,我立即決定,去她家看看。

我在她家門口敲門,也是多時無人應門,只好拿出鑰匙開門進去。

在她家寬敞的客廳里,并排放著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風格居然和她的衣著差不多,大行李箱是黃的,小行李箱是抹茶綠的。這一定是她整理好的行李了。但是屋里沒有人。我一連喊了幾聲都沒有人應。她能去哪里?飛機是在下午?不用著急?或者是缺了什么而去了超市?我便走到她家窗口,向外眺望,居然也能望見那片騰退地,也能望見騰退地中間的那個荒村。我腦海中迅速跳出一個想法,她一定是去荒村了。還有哪里值得她留戀?只有她小時候摸爬滾打過的故園啊。

我掃一輛單車騎到荒村,又騎進她家小院。

果然如我預想的那樣,她在她家的老宅,確切地說,她此時正坐在東廂那間小屋里的木板床上,手里拿著那個日記本。在她身邊,是一只漂亮的女式小包,那是她的包。小包上,還有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我看到她時她也在看我,臉上有淚洗過的痕跡。我看到她的臉色由陰郁漸漸轉成了笑容,她的笑很復雜,不知是自然還是不自然,像是裝出來的又像是內心情感的流露。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安慰的話似乎不對,其實主要是不知如何安慰。開句玩笑或調侃也不對,我們還算不上朋友,只是房東和房客的關系。什么都不說嗎?陪她坐一會兒?也不對。我只好用帶點兒冒失的口氣說:“我送你去機場?!?/p>

“不去了……飛機已經飛走了?!?/p>

“?。俊蔽殷@訝道,“怪我,沒有早點提醒你?!?/p>

“是我自己不想走。”她把東西收進小包,悠然而堅定地小聲道,“不走了。”

我不是驚訝,而是呆住了。我聽明白了,她決定不回德國了。她怎么會有這種決定?她在德國還有學業(yè),還有即將到手的大學教師的教職,就這么放棄啦?她為什么不走?原因是什么?難道僅僅是故土難移?或者還牽掛著什么事?

“……你不用擔心,今天你照樣搬家——口頭契約也是契約,你照樣搬到我家來?!彼α?,很夸張的笑,似乎故意表明某種心態(tài),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我第一次發(fā)現,她有兩顆小虎牙。

9

在騰退地里,她騎著我騎進來的掃碼單車,歪歪扭扭地騎行在疙疙瘩瘩似路非路的田野里。我快步跟在她身后,背著她的小包,看著她費力地騎行,擔心她會摔一跤。她還是穿她那件紅色的長裙、白色的襯衫,和周圍大片的綠一樣鮮艷。她果然摔了一跤,單車壓在她身上,樣子有些狼狽又有些好笑。她真就哈哈大笑了,接著又大聲呼救,說裙子絞到車輪里了。我在她的呼救聲和笑聲中向她奔跑過去。

【陳武,江蘇東海人,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作家》《鐘山》《花城》等雜志發(fā)表文學作品,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