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王容余:母親的跳跳魚
我的家鄉(xiāng)地處碧波千頃的羅源灣西岸,村頭有一灣狹長的海。當(dāng)海水退潮后,綿長泥濘的灘涂便露了出來,赤腳走在上面,既滑膩,又柔軟。這時,你總能遇見乘著潮退出洞透氣覓食的“灘涂上的精靈”——跳跳魚。如果你不驚動它,它就鼓著雙眼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魚鰓一張一閉地匍匐著。但你一旦發(fā)出一丁點聲響,它便“嗖”的一聲,飛快地跳遠了。
跳跳魚,單看名字就充滿無限生機和活力。當(dāng)它在灘涂上彈跳而起時,如同大海隨興飛揚的音符,漾開一圈一圈生命的旋律,那身上淡藍色的花斑若隱若現(xiàn),遠遠看去像一道道藍色的彩虹,和蔚藍的大海自然地融為一體。魯迅先生在《故鄉(xiāng)》中也曾提過跳跳魚:“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想來,或許便是一樣的魚。
跳跳魚,又名叫彈涂魚,既能在海里游,又能在地上跳,是魚族中名副其實的“海軍陸戰(zhàn)隊員”,因喜歡退潮后在咸淡水域的灘涂上蹦蹦跳跳而得名。它形似泥鰍,身呈圓柱形,頭大嘴闊,雙眼凸出,背與頭部兩側(cè)有鰭棘,小的有一個大人食指長,大的約兩個食指長,通體呈灰黑色或灰褐色并布滿花斑,看上去像穿著一件花衣裳。跳跳魚的生命力很頑強,用海水或鹽水養(yǎng),它能在被捕捉后不吃不喝存活一周至半個月。它的肉質(zhì)細膩鮮嫩,其中以身上有星星點點淡藍色花斑的口感最佳,也最滋補,有生精養(yǎng)血、舒筋活絡(luò)、滋陰壯陽等功能,營養(yǎng)勝過龍蝦、鰻魚等名貴海產(chǎn),素有“水中人參”之稱。當(dāng)?shù)鼗檠?,若少了鮮香四溢的“紅酒燉跳跳魚”這道菜,可就不成席了。
跳跳魚喜歡鉆洞穴居。它習(xí)性機敏,彈跳力極強,視覺十分敏銳。搜尋食物的同時警惕地注視著可能出現(xiàn)敵人的地方。受驚時,借尾柄彈力迅速跳入水中或鉆入穴居。它的戰(zhàn)斗力不可小覷,一旦發(fā)起飆來尾巴一甩,連持有大螯的招潮蟹也不是它的對手。狡兔有三窟,跳跳魚比兔子還狡猾,一打就好幾個洞孔,一有危險就從另一個洞孔逃去,不易捕捉。捕捉跳跳魚,要用到一種特制的三角形的小鋤頭挖洞穴,這種鋤頭只有書本頁面大,鋤厚只有半厘米,鋤嘴薄如刀口,這么小巧的鋤頭挖起海泥來相當(dāng)省力。對討海人來說,更關(guān)鍵的是要在錯綜復(fù)雜的灘涂上識別跳跳魚真實的藏身之處。
我的母親是村里捕捉跳跳魚的討海人中的行家里手。她自小就背著魚簍、扛著三角鋤跟外公“討小?!?,能通過灘涂上的小洞以及紋路準(zhǔn)確地判斷跳跳魚真正的洞穴。據(jù)母親說,跳跳魚家門口的灘泥,不像螃蟹洞口的爬痕是橫七豎八一團糟,它的側(cè)鰭與腹部劃過的兩側(cè)帶圓弧直線狀的痕跡如同一枝雙蒂的花。天氣熱,洞口敞開;天氣涼時,洞口用泥土封堵著。它的洞穴呈樹杈狀,由孔道、正孔口和后孔口構(gòu)成,最深可達到一個八九歲孩子的身高。如小酒杯那么大的正孔口是它的出入要道,細小的后孔口用于換氣。她說,找準(zhǔn)了跳跳魚的洞口,別像莽漢般直接開鋤破洞,先要一腳將后孔口踏實、封住,再揮起尖尖的三角鋤,一鋤一鋤地順著流出水的洞穴慢慢挖,開頭挖的土塊可厚些,快到洞底時,挖的土塊要薄如面包塊,這是防止跳跳魚混在大土塊里挖過頭了,或一鋤掘下去把跳跳魚攔腰切斷,那就不值錢了。有的跳跳魚只有一條洞且筆直到底,這樣的洞穴好挖。可大部分是洞套洞,洞連洞,不知跳跳魚藏在哪個洞里。這時要看哪個洞的水渾濁就挖哪個洞,有時也挖錯了,只能憑經(jīng)驗判斷。有的洞很長、很深,從洞口挖到洞底,要花一炷香工夫挖出兩個米簍那么大的坑。有的洞挖了一半,跳跳魚就會鉆出來,大多數(shù)要挖到洞底時,它才會跑出來。
我曾枕著母親的膝蓋,好奇地問母親,每掘一個洞,都能捉到魚嗎?母親停住手中的針線活,笑著回答:傻孩子,哪能都有。有時掘半天,洞是空的。但是“海里沒皇帝,只知手腳快”,有做有食,不掘肯定冇魚捉。她接著說,跳跳魚鉆出土坑洞穴那一刻最讓人緊張,它一出來就會馬上蹦跳起來,像乒乓球砸到地板上能蹦起一兩米高。捉時,講的是眼疾手快,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指齊動,迅速一把捏住。如果一下子捏不準(zhǔn),它就乘勢跳到灘面,馬上逃到水坑里或鉆到其他洞穴去,那么,這個洞就算白挖了。別看這一找一挖一捏,好像十分簡單,可是需要一定的功夫,考驗的是眼力和手法的熟練自如。農(nóng)歷三月至清明時節(jié),由于是受孕期,能一穴捉到雌雄兩頭。清明至夏至,一穴就一頭。如同兔子,跳跳魚很難分辨雌雄。但這個問題難不倒母親,她說,想分清它們的雌雄,翻過來看腹部。雄魚的生殖孔狹小,是小小的尖形。雌魚的生殖孔紅腫,呈圓形。母親還說,清明至立夏前,天氣不熱,跳跳魚的洞就鉆得淺,好挖。立夏一過,天氣開始熱了,跳跳魚為避暑,洞打得深,挖時就費力多了。
討海還得用一件特殊裝備:“土襪”。母親將厚實的舊褲子,裁去褲頭,縫實褲腳,根部與頂部兩端各加縫兩條細長的帶子,制作一對長長的腳套,下海時,套入雙腿至膝蓋處,上下兩頭打結(jié)扎緊,好比紅軍的行軍鞋,母親稱之為“自制土襪”。穿著它,可防止灘涂上鋒利的貝殼與破碎的玻璃等雜物扎傷腳板,才能在廣袤的灘涂上暢行無阻。小時候,每當(dāng)看到母親穿上“土襪”、背起小竹簍、扛上三角鋤、戴上草笠帽,我們就知道母親要去下涂(討小海)了。
“要去江里討食,莫向碗里爭食”,這是母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母親對我們說:“碗再大就那么大,碗里米再多也就那么多,但大江大河那大多了,要討食,要到更大更闊的天地去?!泵慨?dāng)母親討小?;貋?,我們兄妹特別高興,因為母親總會帶回豐富的海產(chǎn)品,有跳跳魚、章魚、鰻魚、螃蟹、蟳、釘螺、蚶貝等。那個物資匱乏貧瘠的年代,這些豐富的海產(chǎn)品可以售賣,補貼家用,彌足珍貴。在我們眼里,母親是那么厲害,那么能干!生活雖貧瘠,但我們的日子卻是喜滋滋的。兒時的我們,唯一能做的是估算她的上岸時間,早早升起灶火,燒沸開水,倒好一碗熱水,讓它隨著我們的等待慢慢變溫,以讓辛勞了一天的母親到家后能立馬喝上一口?;驈碾u窩中掏出一粒還發(fā)熱的雞蛋,在瓷碗邊輕輕敲開,用筷子均勻地打散,再緩緩注入剛燒開的水,撒入兩匙白糖,打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湯,在門口翹首以盼母親的“凱旋”。
討海是要講時辰的,分為長潮與短潮,即根據(jù)潮汐的時間確定何時下海、何時上岸。討海就是跟大海進行一場跑步比賽。母親說,農(nóng)歷初一與十五這兩天,同為短潮,一般是中午1點退潮,傍晚5點漲潮,海上作業(yè)時間只能5小時;農(nóng)歷十六與廿五這兩天,同為長潮,一般是上午9點退潮,下午3點漲潮,海上作業(yè)時間可達7小時。這期間每隔一天,潮汐時間就延后45分鐘或1個小時。討海的人,一般是退潮下海,漲潮上岸。茫茫的灘涂上,最佳的計時參照物只能是太陽。故有古諺語:“初三十八晝,水漲日頭罩?!币话闳藦耐顺蓖诘綕q潮,只能挖到一兩斤跳跳魚,母親這樣技藝高的能挖到三四斤。
那天農(nóng)歷初三,我們放學(xué)回來,早早煮好了飯菜,一起等候母親,可左等右等,連父親都干完農(nóng)活回來了,母親還沒回家。天色漸漸轉(zhuǎn)暗,父親起身向村頭堤壩走去。過了好半天,繁星掛空,家家次第亮起了燈,在門口的我們才見著月光中父親與母親走了過來。原來那天母親為了多捕獲點,就一步一步深入灘涂遠處,尋到了一簇密集的跳跳魚洞穴,她只顧著埋頭作業(yè),當(dāng)回神抬頭看天判斷時辰時,太陽剛好被厚實的云層遮蓋,再一瞧,身邊沒有了其他人影,不妙,她立馬拔腿向岸邊趕。俗話說“初三十八流,水漲會翻斗”,意思是說,農(nóng)歷初三與十八這兩天,潮水漲得很急很兇,就像小孩子翻跟頭一樣,一陣連著一陣,快得讓人猝不及防。潮水很快漫過了灘涂中間的低洼地帶,到了膝蓋位置,再不走來不及了,母親入水還沒走一半,潮水很快就沖過母親的半個身體,母親背著收獲滿滿的魚簍,腳一滑,身體蹌踉了一下,喝了一大口海水,她不會游泳,這下慌了神。幸好我一小學(xué)同學(xué)的哥哥也正往回游,他水性一向很好,能鳧水?dāng)?shù)十里,快速游過來攙扶住母親。我父親也及時趕到,見狀連忙下水,一起將母親護送回到岸邊。事后,母親拍著心口說,這一次可真危險。
“竭力干,快活吃”,這也是母親日常教育我們的口頭禪。她討海歸來,無論多晚多累,一定要先洗好澡,再舒服地捧起碗來吃飯。受外公的影響,每當(dāng)疲憊時,她總要喝上半搪瓷杯家釀的紅酒來解乏。說也奇怪,喝過酒的她,第二天,操持起家務(wù),又是一番生龍活虎的樣子。對她來說,生活,確實是奮斗出來的。
母親不太識字,除了啟蒙時聽外公給她講的《三字經(jīng)》外,就只上過幾晚“四清”時的夜校。因為小時候沒機會多讀書,母親對任何字、書總懷著一份異樣的崇敬。收拾家里的東西時,她從不扔寫著字的紙,一旦發(fā)現(xiàn)有寫著字的紙,總是小心翼翼地撿拾在一起,給我們兄妹審視過后,才決定它們的去向。對我們看書買書,母親一向很支持。她常用“人若不讀書,不如一頭豬”來鼓勵我們要讀書上進。
有一年春節(jié)前夕,母親帶我到鎮(zhèn)上趕集,本想用賣跳跳魚的錢給我與妹妹每人添置一件新衣。當(dāng)我們路過新華書店時,我的腿生根般定住了,望著柜門面板上隨風(fēng)翻動的書,我向母親乞求要錢買書。母親猶豫一下,嘆了口氣,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龜裂的手指點出5元錢來。一起趕集的常跟母親結(jié)伴討海的芳阿姨看見了,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母親喊:“大姐,別給!沒你這么當(dāng)媽的!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供他們上學(xué),還供他們買書哇!”又對我喊:“你媽是怎么掙錢的你不知道?你忍心朝你媽要錢買書哇!”可母親卻已將錢塞在我手心里了,大聲回答芳阿姨:“誰叫我們是當(dāng)媽的??!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那時的我攥著錢跑入書店,一口氣買了5本書,書店老板很驚訝,對我說,你是我見過的一次性買書最多的孩子!初中時,武俠小說開始流行,堂哥時常從鎮(zhèn)上書店租書回來,我便搶著看。那時的租金是按天算的,如果借一本回來,白天他看,晚上我看。如果借一套上中下三冊,他看上冊時,我就先看中冊或下冊,再在腦海中憑著記憶將故事串起來。事后,我常將書中的人物與故事,講給鄰居低齡的弟弟妹妹聽。臨中考的那個夏日,我從堂哥那借來一套梁羽生的《萍蹤俠影》。為了不讓父母發(fā)覺,夜里用被單罩著風(fēng)扇,就著昏暗微弱的電風(fēng)扇照明燈,趴著看。那時的心情正如李白詩云:“三萬六千日,夜夜當(dāng)秉燭?!弊x著讀著,讀到精彩處,忍俊不禁,笑了出來。一連幾夜,被母親發(fā)現(xiàn),見我遲遲不睡,她提醒了幾次。起先母親以為我在用功,后發(fā)覺不對,讀書哪有不時發(fā)出笑聲的,一看,發(fā)現(xiàn)我手上拿的書的封面不是她常見的課本,生氣了,將書一把奪了去,扔到地上。正津津回味精彩故事情節(jié)的我一骨碌爬起來,嗔怪起母親打斷了我。“快考試了,還在看閑書。我們這么辛苦,就是想你能出息,我們家能有出頭日子。”說完,她抹起眼淚。我鼻子一酸,無地自容,忙向母親賠起了不是。
我是家中長子,我的出生對于我們家來說,特別有意義。在我們家鄉(xiāng),家中若生男嬰,主人會在屋邊墻頭貼一張裁成長方形的紅紙,上寫著“弄璋”兩字,如生女嬰,則貼一張“弄瓦”紅紙,以此向街坊鄰居報喜,并提示大家路過時莫要高聲,以防驚嚇了初生的嬰兒。首胎添男丁,意味著可以振家聲、光門楣。聽母親說,我出生時,白白胖胖、粉嘟嘟的,特別像年畫寶寶,一歲半就能下地走路,兩歲就開始遍地追著小貓跑。兩歲半時,我發(fā)一場高燒,燒到41度。燒后一周的一天,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我變得怯生生的,手抓著桌腿,不敢邁步走,平時喜歡追著貓玩,現(xiàn)在只能遠遠地看著貓自個兒玩。她覺得很奇怪,將我抱著觀察,才發(fā)現(xiàn),我的右腿半懸著,軟綿綿的,不能完全著地。她嚇壞了,喊來父親,趕緊抱我到村里的診所,診所查不出問題,又連忙抱著我向鎮(zhèn)醫(yī)院送,鎮(zhèn)醫(yī)院又查不出來,又送到縣醫(yī)院??h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由于感染病毒,引發(fā)高燒,我已得了小兒麻痹后遺癥。這對母親來說,可真是晴天霹靂。她不愿認命,從此,就帶著我走上了長達6年的求醫(yī)之路。我的殘腿,接受過針灸、推拿、正骨、湯泡、藥熏等五花八門的手法手段,遺憾的是,那時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有限,“兒麻糖丸”未研發(fā)普及,我的右腿肌肉萎縮,兩腿不等長超過5厘米,走路不平衡,與余秀華一樣,也就有了搖搖晃晃的人生。我的經(jīng)歷,讓母親至今心有余悸,但凡家里小孩子感冒發(fā)燒,她就緊張得直嚷嚷著要送醫(yī)院。
也許由于我兩歲半患病的緣故,母親特別疼惜我,我是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與寬厚的肩膀庇護下長大的。我們家祖上是大戶,到我爺爺這代,他14歲起開店鋪、走航運,家世在村里曾顯赫一時,那個崢嶸的年代,他還是閩東地區(qū)當(dāng)?shù)厥着袄系叵曼h員”。后來,他又主持修建了一座20多間廂房的大宅子。由于爺爺一脈人丁單薄,加上世事變遷,家道中落,當(dāng)母親嫁到我們家時,只有西廂房的三間,一間廚房、一間爺爺奶奶的臥室,一間便是我父母的新房。父母的臥室與堂叔家只隔一個小弄堂,堂叔家在小弄堂養(yǎng)起了兔子等家禽,日日夜夜,總有陣陣動物的糞便等難聞的氣息彌漫在室內(nèi)。那時的地板還是泥土地,可能是由于環(huán)境衛(wèi)生惡劣的緣故,幼時的我,滿頭滿臉長著淌著黃水的瘡,那瘡奇癢無比,癢得我直把頭往母親懷里蹭,那黃水蹭得母親衣裳到處都是。癢得晚上常不時驚醒,我會像做了噩夢般喊叫,母親就用傳統(tǒng)驅(qū)邪的辦法:拿把菜刀拍打床柱,發(fā)出“咣咣”的聲音,以驅(qū)趕黑暗中看不見摸不著所謂的邪惡之物。據(jù)母親說,我整個腦袋,就剩下一雙黑黑的眼睛在滴溜溜地轉(zhuǎn),見不到一塊好肉。那時可真苦了母親,她不斷地四處尋醫(yī)問藥,打聽奇藥偏方,聽說用年份久的老茶葉泡鹽水能清毒,就每天煮上一鍋鍋沸水,泡上茶葉、撒入鹽花,將我反身摟在懷里,用她的胳膊固定住我的脖子,一遍一遍地清洗瘡口。同時,一次又一次討小海捕捉跳跳魚,清湯燉著給我吃,期盼著我能因此變得碩壯起來。長大后,母親總笑著說,沒想到現(xiàn)在我的頭發(fā)竟然還能長得這么濃密黑亮。
母親用她的勤勞與堅韌撐起了我們家。我在成長中,卻不時拂逆母親的意愿。母親在討小海后,總希望我們孩子能分享到她的勞動果實,特別是我,很多時候她沒讓弟弟妹妹吃,總是將合著家釀的醇香米酒燉上的跳跳魚,逼著我吃下,以讓我的殘腿更有血氣。往往這時,我總是難以下咽,不是我不知道此物的好,那跳跳魚畢竟是珍貴之物,還能賣了換成錢,而是我吃下了,就是吃掉一家人一天的伙食費。
成家后,妻子與兒子也總能時不時吃到母親親手捕捉的跳跳魚,雖然這時母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白了。父親過世的翌年,5月里的一天,正值母親節(jié),母親給我打來電話,先是輕聲細語地問我下午兩點有沒有空,接著她說,她這兩天下涂(討海),積攢了共兩斤半的跳跳魚,已請托駕駛家鄉(xiāng)至城關(guān)客車的鄰居大哥隨車送到車站,并問好客車到達的時間,讓我到時記得出去取回。我當(dāng)時正忙著處理緊急公務(wù),就很不耐煩地回應(yīng):知道,知道了,我正忙著。說完就匆匆掛了母親的電話。到了下午快上班的時間,我正騎著車趕往單位打卡,母親的電話又來了,為了趕時間,我順手按了拒接鍵。當(dāng)我在辦公室坐定時,才想起,要給母親回個電話。接通后,母親再次小心翼翼地問道:是不是很忙呀?跳跳魚拿了嗎?糟糕,事一多,忘了取魚。我忙對母親說,馬上就去車站取。向單位請了假,騎車向車站趕去,幸好鄰居大哥的車還沒回程,我順利拿到了母親從家里寄來的大半桶還活蹦亂跳的跳跳魚。晚上,面對滿碗星星點點飄著金燦燦魚油、清香撲鼻、熱騰騰的跳跳魚湯,我心里越發(fā)感到內(nèi)疚!
迎面吹拂而來的咸濕的海風(fēng)中,夾雜著跳跳魚那特有的腥味,那是母親在灘涂上奮力揚鋤汗花飛濺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在母親下涂掘跳跳魚的勞作中,我看到好幾個光亮的詞從她身上抖落在羅源灣畔:“冇掘冇魚”“冇做冇食”“不等不靠,不向命運低頭”“去大江大海里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