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2024年第7期｜李義利：你看周杰倫演唱會了嗎
李義利，1990年生，現(xiàn)居太原。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見《山西文學(xué)》《黃河》《都市》《青年作家》等刊及“ONE·一個”平臺。
胡學(xué)姐：
見信如晤。
我已去過碟中寶音像店，還在水西關(guān)南街新建路口，老板還是你說的原姐。
你落在店里的《黃金甲》EP預(yù)購單和周杰倫明信片，原姐一直留著。預(yù)購單依然完好，明信片有輕微折痕，且嚴(yán)重泛黃。
原姐說，她忘了你的樣子，但能想起來，你常穿一件牛仔外套，背著帆布包，沒跟風(fēng)非主流，沒有鬼劉海，沒燙彩虹卷發(fā)，看起來一樣很酷。
那是二〇〇九年的夏天，你從原姐的音像店買下“預(yù)購版”《黃金甲》EP、“動感地帶版”《十一月的肖邦》、“郵票版”《七里香》三張專輯。四五天后，你就畢業(yè)了。你這個丟三落四的人，把一百三十塊錢的“萬能充”借給我后就不再過問。但是，我送你去火車站的時候，你問過我兩個問題，一是問我最喜歡周杰倫的哪首歌，二是問我想不想去看一次周杰倫的演唱會。
沒等我回答，你就自顧自地說，你大學(xué)四年沒機會去看一場周杰倫的演唱會，感覺挺遺憾的。
那天，我以為你的遺憾是，沒能跟男朋友繼續(xù)好下去。
在那個青春偶像劇泛濫的年代，你對那段校園愛情能夠做到頭一天拿了畢業(yè)證，第二天就“斷舍離”，我著實不敢相信。或許，那些日子里，你的內(nèi)心也經(jīng)常彈出淚汪汪的表情，只是我沒在你QQ空間的留言板或者日志中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你的個人動態(tài)欄一直填著三個句號、三個逗號和三個問號，從不更新。
兩年前，二手交易平臺上的“郵票版”《七里香》，品相好的已被炒到了三千塊錢。那款“萬能充”在舊貨市場有攤主愿意出兩百八十塊收，我順手幫你賺了一百五十塊，然后又順手幫你下了一單周杰倫的新專輯《最偉大的作品》。拆快遞的時候，我才想起，我沒有你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更不知道你此刻身在何處，便也有些失落。
那天，你上火車前，說等回去安頓好后，就寫一封信寄給學(xué)校，一定很有趣。
我說，要不你多寫一封，寄給我。
你說，也不是不行，那我不發(fā)短信告你新號了，寫信告訴你。
那年，直到寒假來臨，我都沒收到你寫的信，也沒等到當(dāng)年的周杰倫新專輯。
你換新手機號前，曾經(jīng)跟我通過一次電話，說怎么在QQ列表里找不到我了。我說我的號被盜了，找回來發(fā)現(xiàn)丟了很多聯(lián)系人，包括你。
你說，那我寫在信上。
你說，西安的樹葉比太原綠得早，黃得晚。
你說，銀行的工作雖然跟中文系學(xué)的那些八竿子打不著，但待遇挺好，上班的地方離家不到一公里，每天步行。
你說，我上了班就有錢了，可以請你看周杰倫的演唱會。
你說，收到信一定要認(rèn)真回，字不好就不要連筆，一個一個寫清楚。
你說，我們西安的好姑娘可多呢，你畢業(yè)以后來這邊發(fā)展吧。
你說，已經(jīng)十分鐘了，我得剩十幾塊錢話費，要不然沒辦法報停。
我掛斷電話后，上鋪舍友支棱著腦袋問我，傻笑啥呢，學(xué)姐又不是要把她自己許配給你。
往后，夏天在汗水的漲退和脂肪的匍匐中消失了十三次。二〇二三年，我終于擁有自己的房子，可并沒高興幾天，因為買房置業(yè)、結(jié)婚生子，是大多數(shù)同齡人七八年前就完成的事了。
搬家那天，我收拾出一張《不能說的秘密》電影光碟，側(cè)標(biāo)底部帶有音像店的租賃日期。這是你在得一文化廣場三層的金輝音像店租的，押金好像是二十塊。
我想起來那是個周末，大晚上的，你帶我到多媒體教室看完這部電影。發(fā)現(xiàn)宿舍樓門關(guān)得正是時候。你說，別回了，去超市買點吃的，咱們就在教室通宵吧。
我說，這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出來。
你說，總比被宿管阿姨記在本本上強，影響平時成績。
我說，好吧，正好早上直接去操場跑操。
四月的風(fēng)到了半夜兩點，吹在身上冷颼颼的。你說，得出去找個地方，要不然挨到天亮就得感冒了。于是，我倆看了學(xué)校附近兩家網(wǎng)吧，人都滿了，唯一一家肯德基也在裝修。我提著一大包零食，手冷得忘記換一只手提。你思來想去，決定開個鐘點房。
離學(xué)校最近的酒店在兩公里外，而不足百米遠的幾條巷子里，個人開的小賓館卻能滿足整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你不想往遠處走了，就隨便找了家進去。賓館還剩一間大床房。
我把零食放到床頭柜上，站了十來分鐘不好意思往床上坐。而你早已盤著腿在枕頭邊吃掉了三塊沙琪瑪，又?jǐn)Q開了一瓶茉莉蜜茶。
你問我，你咋不坐，怕我圖謀不軌？
我說，我還沒有單獨跟異性在學(xué)校外面住過。
你笑出聲來，說，意思是在學(xué)校里面跟女生住過？
想到這些，我也笑出聲來。
從你離校那天，到年末放寒假前，這張未歸還音像店的電影光碟，我借出去過好幾次。每次還回來，我都要打開看一眼碟面是否有劃痕。最后一次被上鋪舍友捎回來后，就再未打開。它的背面看上去鼓鼓的，我以為是時間太久，受潮所致，便裝箱打包。
去年十月，家里裝修完，我開始整理書柜，偶然看見了這張光碟，索性瞧瞧里面變成了啥樣。海報一側(cè)，竟有一封信?？吹侥愕拿謺r，我臉紅、眼熱，心跳聲越來越強烈。
我翻著手機通信錄和微信列表，怎么也找不到上鋪舍友。好不容易問了三四個人，才要到他的微信。
舍友說，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幫你帶回光碟，去收發(fā)室取東西，看見了你的信。信封小，怕丟，就給你放進光碟盒里了。有沒有提醒過你，我真想不起來。
信的內(nèi)容，我看過好幾遍了，你留下的手機號，已被一家菜鳥驛站所用，你的QQ號查找顯示“無法訪問”，是注銷了吧？
這樣的事情，倘若是在影視劇里或者小說里，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觀眾和賣者們當(dāng)作陳年爛梗了。你說過，很多人用不了十年，也許兩年時間，就不會再有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這句話，我至今記得一字不落，還在酒桌上跟一個朋友說過，后來居然被他寫進了自己的文章里。
十五年未見了，我確實真沒有你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那時候，說聯(lián)系不上一個人，就真聯(lián)系不上了。不像現(xiàn)在，任何社交或購物平臺都可以聊天，哪怕是拼多多。
年底忙完單位的事，我把太原曾經(jīng)賣唱片的地方跑了個遍，現(xiàn)在還剩三家開著。除去上面提到的兩家，柳巷里還有一家，放在全國，都是小紅書上搜索量較高的一家老唱片店。店主一副書生模樣，主要做室內(nèi)影音設(shè)備裝修，各類唱片和磁帶存了四個庫房，每個庫房看上去有二十平方米。唱片墻一角，有周杰倫專區(qū)。問清價格后，我買下一張你最喜歡的《尋找周杰倫》EP。這張專輯曾被媒體爆料說，周杰倫公司弄丟了母帶，無法再版，所以它值五百八十元。我想都沒想就買下了。
我拿著這張專輯，從鐘樓街上招搖過市，還在周杰倫的巨型公仔前拍了好幾張照片。中途，有歌迷走過來跟我說，他們愿意花十塊錢租兩分鐘這張專輯，也拍幾張照。我當(dāng)然沒有收錢。他們不像當(dāng)年我們上學(xué)時那樣，在人多的地方都羞于提及周杰倫，因為那時不喜歡他的人，比我們多太多。
本來打算去一趟平遙古城那家“文子的唱片店”的，但一直沒抽出時間。我在網(wǎng)上搜了好幾個小時店主的資料，如你所述，這是個文藝青年，還曾在北京組過樂隊。
三十歲之前都還是青少年。要么躁，要么悶。文子屬于渴望平靜的躁青年。躁過、愛過，但沒有平靜過。躲在小店里聽音樂，死磕文學(xué)作品，試圖去理解大千世界里不能理解的人與物事。但事實上，在這個瘋狂的年代里，青年們最終極有可能像香港人一樣，嘴角上翹，說道：“那，做人呢，最重要的是開心”。更何況，文子還不到三十歲。
這是二〇一六年微信公眾號“情趣中國”采訪文子后發(fā)表的一段文字?，F(xiàn)在看來，我覺得我和你的意見應(yīng)該相同，不會跟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后來，我在豆瓣上又看到了二〇一三年一個關(guān)于文子本人的帖子，又是另一種看法。目前他的IP顯示所在地為德國，頭像下方的簽名為胡適的一句話。評論區(qū)有人說，文子是一九八八年生人。比你小兩歲，比我大一歲。我想，你也是對他的店感興趣，而不是對他。
二〇一三年，是距離我們上次見面最近的一個年份。那一年，學(xué)校換了新校區(qū)，我讀完了大學(xué)，周杰倫又沒出專輯。秋天的時候，我再次回到舊校北區(qū)，播放過《不能說的秘密》的多媒體教室所在的那棟樓還未拆，旁邊的宿舍樓卻已被夷為平地，一眼望去，全是樹。葉子脫離枝干后，飛舞、旋轉(zhuǎn)，接著四散、隕落，像是一些匆匆行走的人不知怎的突然就倒在了地上。留在枝頭的也不安穩(wěn)，風(fēng)一來，它們就嚷嚷，叫人心煩意亂。掉下的葉子在樹的周圍相互擁擠，一層一層堆積，似乎等不了多少時日，就能高過樹干上刷白的防蛀帶。
十年后的秋天，我終于坐在幾萬人的體育場，拿著望遠鏡在看臺區(qū)，從開場曲《半獸人》一直跟唱到最后的《七里香》。
這十五年，你看周杰倫的演唱會了嗎？
去年九月二十四日，下午三點多，我坐上迎澤區(qū)第一趟接駁車到了體育場。那些自行前往的人已經(jīng)排了好幾列長隊，路口偶有商販穿著類似工作人員的服裝，兜售盜版專輯和假簽名照。我觀察了半小時，竟真有人上當(dāng)。要是上學(xué)那會兒，我早就急得要去提醒那些笨蛋了。而現(xiàn)在，我寧愿他們吃一塹長一智。我相信他們中間的很多人并非真歌迷，分不清正版和盜版，就像是當(dāng)年我們身邊的那些人。你給我展示過你舍友買的《爸耕田去》《末日的歌》《森帕盜魁》，我很佩服她，一個人集齊了歌迷公認(rèn)的三大盜版周杰倫專輯。
開場前，空中的無人機擺出了“敬杰迷，致青春”的字樣。我第一次在這座打拼了十幾年恨了十幾年卻又沒辦法離開的城市，感受到它的樸素與厚道。像一位闊別多年的親戚，雖然每年都不愿意去他家里做客，但他還是在電話里發(fā)出了誠摯的邀請。我敢保證，坐在體育場里的太原人，甚至山西人，都想過離開自己的城市，離開這個省份。他們沒有離開，是因為他們總盼著腳下的土地會在第二天一覺醒來就改頭換面，變成他們期待已久的樣子。一座城市總是會被待在其中的年輕人嫌棄的，就像我們嫌棄自己的大學(xué)，老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阻礙著我們的進步，讓我們與其他省的大學(xué)生拉開距離。你穿得再好看，我都覺得你還能更好看，別的大學(xué)的女生一定比你更懂穿搭，你總有一天會打扮得比她們還要好看，哪怕在畢業(yè)那天，或者畢業(yè)以后。
鄰座的男人嗓音不錯，歌詞記得很準(zhǔn)，像你一樣，不會唱錯一個字。即便有字幕，但看著字幕唱準(zhǔn)和爛熟于心的準(zhǔn)一眼便可分辨。后排的兩個女人全程悶不吭聲，低著頭看手機、聊天、嬉笑。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這是太原四年來第一場大型演出，加上周杰倫的知名度，有的人搶票并不是要去看演出，而是想賺一筆可觀的零花錢。開票第一天，我沒搶到。單位的女同事跟我說，她的一個朋友搶到兩張兩千元連坐的票，問我要不要，別人收一張得六千塊以上，我要想要，一張四千就行，兩張都要的話，還能再便宜。應(yīng)該確有一些觀眾是奔著賺錢才搶的票，但估計也有運氣不好的，開場前沒賣出去，只好自己進場。
我用望遠鏡掃過好幾個區(qū)域，發(fā)現(xiàn)有人一臉茫然，連《簡單愛》都不會，看著像個假歌迷。當(dāng)然，也不排除有的人就是想進來安靜地聽歌，不想跟唱，不想吐露自己的情緒，不想被周圍的陌生人看出自己有心事。
唱到《園游會》的時候，我想起了大學(xué)時代的那些女同學(xué)，她們身材姣好，眼眸明媚。我不確定，當(dāng)時想象中的異性，是否有你的影子。確定的是，她們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jì)，沒什么煩惱，頂多是為掛了科或者失了戀而流淚。
內(nèi)場無人區(qū)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歌迷，把手機舉過頭，打開相機，向左奔跑，到了看臺位置又轉(zhuǎn)身往右飛沖，他好像念念有詞，他好像淚流滿面，他一定高興極了，他一定會唱周杰倫所有的歌。
第三十一首歌是《退后》。我可能比你運氣好一些，校園戀愛談得比你長，長好幾年。二〇〇九年后半年開始，二〇一六年年底結(jié)束。她和你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如果你當(dāng)年知道的話，一定不會看好?？筛星榫褪侨绱?，也許不喜歡這個類型，但不會不喜歡她。
第一次見她的那一刻，我記得校園廣播里正好播著這首《退后》。這是周杰倫二〇〇六年的歌，它像一支箭，在二〇〇九年路過一個平淡的周末，到二〇一六年，正中我眉心。這一年，《周杰倫的床邊故事》專輯發(fā)行，十首歌，竟無一首寫得像我的故事。我打開手機，一邊唱一邊錄，唱完以后，根本不覺得又一個七年匆匆流逝。我猛然發(fā)現(xiàn)，我只是忘不掉她的名字，并不是想起了戀愛七年的那些事。這七年里，我也遇到過讓我心動的女孩子，因為不如在學(xué)校遇見一個人那樣踏實，便打消了心中的念頭，也自我了斷了擁有婚姻、組建家庭的機會，但愿這不是唯一的機會。
唱完《聽見下雨的聲音》后，到了歌迷互動環(huán)節(jié)，周杰倫說：感覺時間過得真快，大家覺得我變得老了嗎？覺得我的嗓音怪怪的嗎？
盡管大家的答案是肯定的，但依舊喊了兩遍“沒有”。成年人的虛偽，是善良的，是人情世故，是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無能為力。
一個青蜂俠裝扮的歌迷對周杰倫說：有些歌迷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見到你，所以我想為他們發(fā)聲。他們可能此時此刻沒票，但是人就在體育場門口，把耳朵貼著欄桿聽你唱歌；他們也可能還在寫字樓里加班，或是在家里面帶娃；也有的可能還在學(xué)校里面上課，或者在街頭巷尾送外賣、跑滴滴；甚至可能在工地上趕工，或者在酒桌上應(yīng)酬。他們都在各自平凡的崗位上做著平凡的事情。他們雖然人不在這里，但是他們可能比我還要愛你。杰倫，我想告訴你，無論是在場的歌迷還是不在場的歌迷，我們永遠支持你做你自己喜歡的事情，無論是音樂還是電影，網(wǎng)球還是其他，懂你的人永遠懂你，我們永遠支持你！
后來這段視頻在很多平臺上被人們點贊轉(zhuǎn)發(fā)，可我并不覺得多么感人，你要在場，應(yīng)該也這么認(rèn)為。我倒是覺得這位歌迷之前的話，更為真實。他說，好幾年以前有機會跟周杰倫合影，但是害羞，沒有上前。我想，我們也是遇到喜歡的人，不敢上前，不敢說出讓對方明確且不用猜測其中深意的話。你說呢？
《七里香》開始的時候，有的人選擇離場。這就是我們一代人的青春之約嗎？巧的是，你想讓我做的，我已經(jīng)做了?！吨芙軅惖拇策吂适隆钒l(fā)行一周后，我便試著把《一點點》重新填了歌詞：
那次告別，你不說再見，
一轉(zhuǎn)身，一句祝愿，
已是匆匆?guī)啄辍?/span>
你說明天，會不會懷念，
聽課從不坐到最前面，
你望著窗外高高的藍天，
不知想著誰，紅了雙眼。
這些年，不虛此行，
我們一路肩并肩，
未來啊，并不如你說的，一定很遙遠。
要走了，還偷偷去收藏好她的照片，
你說你怕忘掉她的臉。
畢業(yè)以后，不會像從前，
一整夜，一直狂歡，
那是青春的繭。
你的故事，也沒能講完，
記憶仿佛一張明信片。
你望著窗外高高的藍天，
不知想起誰，紅了雙眼。
這些年，不虛此行，
我們一路肩并肩，
未來啊，并不如你說的，一定很遙遠。
要走了，你還說過你曾為她許了愿，
又說她在夢里能聽見。
再相見，希望那時你會變得更勇敢，
漂泊的我也會，不平凡。
一直沒想出題目，現(xiàn)在命名為《臨別前》，你覺得如何？
走出體育場，接駁車陸續(xù)載滿觀眾，朝四面八方散去。九月的晚風(fēng)，仿佛來自十五年前的大學(xué)操場，吹著柳條、柏葉、衣領(lǐng)和長發(fā)，人們臥談、相擁、吵鬧、哭笑。我想很多人的青春里，并沒有周杰倫，一個歌手，一首歌，是你我生活的一部分，絕不是全部。
順路的網(wǎng)約車司機也是周杰倫的歌迷，二〇一九年他搶到過兩張內(nèi)場第三排的連坐票，沒舍得退，去年演唱會第一天，與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起看了演出。
也許此時的你，早已不聽周杰倫的歌，早已把收集多年的專輯贈予他人或者物理刪除。你有家庭、事業(yè)，你去旅行，周游世界，你奔波在大江南北，你安逸于縣城小鎮(zhèn)，你像大街上任何一個擦肩而過的路人，面帶微笑或表情冷峻，你有百種生活，你有很多故事。
我的生活也不再只有音樂，我還熱衷于電影和小說。我去過北京、重慶、武漢、徐州，我沒去過西安，我沒換過工作，我微信列表里的人越來越多，沒改備注的人幾乎都忘了是誰，我慢慢變胖，做事已顯笨拙。我父親去世多年，母親也消瘦眼花，我恐懼我的年齡，生怕一事無成，我認(rèn)識比我小十五歲的學(xué)生，聊天時稱我叔叔。
你說，我還能聯(lián)系上你嗎？
你說，這封信你能收到嗎？
過年回家，我媽幫我整理雜物，翻出來一張《范特西》EP，也是你送的。盒子破損，外封貼紙不在，碟片能用。大概就是因為這張專輯，我不再愿意外借任何物品。而我搬家之后，卻不曾想起它的存在。是嫌它變得不完整嗎？我說不上來。
我用筆記本電腦外接設(shè)備播放了兩遍《開不了口》，你當(dāng)年喜歡聽這首?？晌椅逡舨蝗?，高音部分都唱不了。你說，唱歌這件事也是看天賦呢，不用自責(zé)。我告訴你，我高考前鼻炎，做過穿刺，影響了發(fā)音。你說，信你，估計慢慢就好了。
你說得對，大三那年元旦，我就在聯(lián)歡會上唱了這首歌，輕輕松松，掌聲挺響。
我挑出許多不看的書，放到二手平臺上，居然賺到了一千多塊錢，一下買全了周杰倫的所有專輯，希望跟上你的節(jié)奏。如果能再賺一些，我就收集臺版專輯，順便買一些唱片盒，換掉壞了的。
按照你的習(xí)慣，我猜你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收齊了周杰倫的所有黑膠唱片，還專門騰出地方，做了一面唱片墻？
那天，我在得一文化廣場的金輝音像店看見一張臺版《最偉大的作品》，于是花了一百六十塊錢買下了它。那天，我還在一層的四海書店里碰見一個與你同屆同專業(yè)的學(xué)姐，但她說不認(rèn)識你。也正常，我現(xiàn)在翻出我們系的畢業(yè)照，本班的同學(xué)都快叫不出名字了，何況是隔壁班的。她沒變樣，就是看上去顯然是三十大幾，不是二十出頭。她帶著上小學(xué)的女兒在挑課外讀物。她女兒想看《三體》，她說，你還小，長大了再看。我跟她又寒暄了幾句，便走開了?；丶液螅野l(fā)現(xiàn)手里的專輯是網(wǎng)上說的錯版，頓覺如獲至寶。
就先寫到這里吧?？囱莩獣翘欤疫€跟錄了一首《軌跡》，不太理想，前排有幾個人嗓門太大，跑調(diào)跑得聽不清周杰倫的聲音。你說過，送別的時候，適合唱《軌跡》。你上火車那天，我還想來唱著，但我不敢，就像那位打扮成青蜂俠的歌迷年輕時一樣，內(nèi)向、膽小、怕人嘀咕。列車遠去，我和送站的人們一同出站，夕陽向天際勻速俯沖，天色逐漸變暗，車輛開啟遠光燈，練攤的商販拿出充電臺燈，高中生放學(xué)騎著自行車穿梭如風(fēng)，公交車?yán)飻D滿了下班的人，大排檔煙熏火燎，人聲鼎沸，舍友要么去網(wǎng)吧通宵打游戲，要么和女朋友拉著手走出校門夜不歸宿，修自行車的師傅收拾好地上的工具，食堂阿姨推著剩菜剩飯念叨著浪費糧食的話一步步走到垃圾車跟前，你在擁擠的車廂里聽著七嘴八舌的交談，望著車窗外星星點點的燈光，你提前接好熱水，你在十點之前就會感覺到腳麻，你想靠著車窗休息一夜。
我沒打車，我找了一家小餐館點了一份蓋飯，我還要了一盤油炸花生米和兩瓶冰鎮(zhèn)啤酒，我坐到九點多才走，我走著回學(xué)校，我在路上唱了十來首周杰倫的歌。我的聲音不大，我的情感很真，我跑調(diào)，我暗暗笑出聲，我想起我們開鐘點房的那天，我看著你喝完茉莉蜜茶，看著你側(cè)身躺在椅子上睡著，我一直不敢坐到床上，我在地毯上坐了半個小時，我吃了兩根香腸和兩個面包，我喝了半瓶營養(yǎng)快線，我把剩下的沙琪瑪連同沒打開的零食、飲料都給你打包好，我換到茶幾上坐下，我靠著墻睡到了天亮，我看見你還睡得很香，你那天更像學(xué)妹，我知道我才大一，你像《晴天》MV里的女主角，我用著一部不能設(shè)置鈴聲的諾基亞。我確定，當(dāng)時的情形，就是這樣。
余不一一。
小弟我呀
二〇二四年三月十五日
附：胡學(xué)姐的信
李老弟：
大二生活愉快。寫信但說三件事：一、幫我到水西關(guān)南街新建路口的碟中寶音像店拿一下《黃金甲》EP預(yù)購單和杰倫明信片，我落到店里了，店主三十多歲，去了叫原姐就行；二、明年我請你看杰倫演唱會，北京、天津、青島，只要有，地方隨便挑；三、聽說平遙古城有家唱片店，叫“文子的店”，店主是個文青，會寫歌，你知道不？有空去看看，順帶跑跑太原別的音像店，興許能買到其他版本的杰倫專輯，可以的話買兩份，幫我留一份。記得你寫過詩，還上過校園廣播，要不試試填詞，填杰倫的歌，我來錄給你聽。
我的新電話：133892263××，還有QQ：8391794××
就這，來西安一定找我。
你胡姐吶
二〇〇九年十月二十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