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4年第6期|秦汝璧:夜里沒有狗吠(節(jié)選)
導讀:
陳默小的時候,村里的狗一夜之間被統(tǒng)統(tǒng)殺死,這個村莊開始失去狗吠,取而代之的是夜里一種奇怪的細微響動。同時,村子里也多了許多被丈夫毆打至“破爛”的女人。全村的孩童都生活在一種奇怪的秘相之中:他們從小就沒見過狗,大人們也都懷揣著秘不可宣的隱痛。小說以數(shù)個敘事視角演進,慢慢讓看似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與事逐漸聚攏,勾勒出一樁久遠的村莊秘事,展現(xiàn)了冰山下的惡。
夜里沒有狗吠
秦汝璧
哥哥陳海死去的那一年,陳默認識了第三個女人。第三個女人跟之前的女人一樣,總是氣憤地說:“你上次離開,連家里的門都沒關(guān)?!弊罱囊淮我彩且驗殚T沒關(guān),她以為陳默就在附近,可能去超市買瓶酒或者買包煙。她等了近一個小時,直到天色灰暗,天邊出現(xiàn)第一顆星,他都沒回來。她撥通陳默的電話,他告訴她,他正坐在一輛去往北方的列車上。
陳默的第三個女人把他所有的東西打包好,從窗戶扔了下去。在他第四次還是第五次離開的時候,她與他的孩子出生了,但是她把孩子也像打包物一樣送給了別人。
很多年過去,陳默沒見過那個孩子一眼。只有跟朋友談?wù)撈饋淼臅r候,他才會想象一下,參照物就是鏡子中的自己。如果以他的第三個女人為準,那么她的模樣在腦海中將永遠揮之不去。他現(xiàn)在在黑龍江的一家偏僻的小旅館中,門“咯嗒”一聲關(guān)上了,女人們立刻幻化成無數(shù)個影子如潮水般涌來。有的是一張猙獰的面孔,有的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有的則是哭喪著雙眼,一個連著一個,手拉手,把他圍成一圈,好像他是一個死去的人,工整地躺在正中間,正接受她們的祭奠。她們就是他的故鄉(xiāng)。他落葉歸了根似的感謝她們每一個。
陳默只要只身在外,喝一點點酒就醉得不省人事,平時他是可以套住酒瓶嘴大口喝酒的人。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他飲了一小杯,也就二兩的樣子,就已感到臉發(fā)燙,趴在有水漬的地板上,發(fā)燙的臉貼著冰地板,仿佛這樣才有個什么堅硬的東西托住了他,防止他墜下去。他把頭歪過來,恰巧看到鏡子,鏡子中的人也看到了他。他盯著鏡子發(fā)呆,漸漸望出了神,眼睛望成了兩個黑洞洞的大窟窿。虛空在窟窿中衍生,在這虛空之中,也有嬰兒的影子在飄忽來飄忽去??傇撌莻€人的樣子:一張人的臉、兩條腿,還有倆胳膊?;蛟S也是個殘疾人。
“你應該把你的第三個女人找回來。”陳默的那些生活在新疆的朋友勸說,“然后問問清楚,孩子到底送給誰了,現(xiàn)在信息這么發(fā)達,找到還不是很快的事?”他們都是好意。
“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她也是忽然就離開,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标惸鵁熣f。陳默一直把頭發(fā)養(yǎng)得很長,從中間一分為二,他又是瘦削的臉龐,因此有幾分女性的飄逸。
海南的朋友說起來也都說:“她當然是故意躲著你的。你們以前不是鬧過別扭嗎?也離家出走過?!彼麄冇肋h記得有個女人會在他身邊鬧別扭。陳默依舊吸著煙,身邊已經(jīng)堆了許多煙頭,有許多只吸了小半支,說:“這次不同了?!?/p>
“你總是出去,出去,好像外面才是家似的?!迸笥褌兲婺切┡寺裨?。他的第一個女人是蘇州人,兩人經(jīng)常騎一輛摩托車沿著河流馳騁,與水流起伏,與他的長發(fā)起伏。而他結(jié)婚卻在海南的一個小島上,結(jié)婚的對象是個安徽女人。
“你就不回去看看嗎?這么多年了,一直在外,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認識一個又一個女人。”又有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上海朋友說。上海朋友的頭發(fā)微微地卷曲,尤其是右額那一角,梳完頭時總會有一個弧度拱在那里,喜歡用啫喱水。上海朋友對陳默總有一種復雜的感情:一面羨慕陳默可以到處走;一面又認為完全不必要,頗有些不屑。
“我的家鄉(xiāng)沒有狗,你們知不知道?”朋友們面面相覷,以為他又在胡說八道了。他的語言就像他的神情一樣,不那么嚴肅,也不那么在乎?!澳淖迩f沒有狗?”大家齊聲問。陳默看見他們認真的樣子,哈哈笑起來:“我哥告訴我,我其實是在馬路上出生的?!边@兩件事之間并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朋友們也只當不怎么可信的胡話來聽。但是他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哥哥也死去不久,誰也無法證明。而且他的臉又總是紅紅的、氣鼓鼓的,微胖的兩腮像孩子玩著口中的水,把水一會兒調(diào)到左腮,一會兒調(diào)到右腮。有些話確實不可信。
陳默的確是在馬路上出生的,也確實是他的哥哥陳海告訴他的。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們。因為陳默多次告訴過我這件事,還是無意中說起來的,面部表情自然,就意味著這不是謊言。
當他的母親還懷著他的時候,老是騎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去給生產(chǎn)大隊栽樹。這天剛下完大雨,這半個多月來雨一直下下停停。這里就是這樣,每年都在這個時候有這么一段時間,天陰沉沉的,地也陰沉沉的。她被困在泥濘的路中央,準備順著拖拉機的寬車輪印沖過去,不然就要繞很多路。但是,剛騎一兩米,就走不動了,泥土卡在自行車的車輪里,再也推不動。她準備回頭,可是已經(jīng)走了好幾米,她只好把心一橫,低下頭繼續(xù)往前走。車完全推不動,她被徹底遺棄在半路上了。她就只能把車扛起來往前走了。大鐵車比她的人還要高,遠遠看過去,只有一輛自行車在空中蹀躞前行。
走完那段泥濘的路,她覺得肚子里的孩子要出點事。她一直擔心孩子會出點什么事情,因為她一直只能吃青菜糊糊,孩子肯定發(fā)育不全,要比貓還要小,也許不能養(yǎng)大。
但是孩子還一直在動,那就證明他還活著。她有些不耐煩這些。
晚上還是吃青菜面疙瘩,她已經(jīng)吃了兩個月,厭惡地看了一眼,覺得她已經(jīng)吃了有兩年那么長。不過在有點興致的時候,或者心里被其他事情牽絆的時候,她就會忘記這股厭惡,還是一碗又一碗地吃下去。
收拾完碗筷,晚上八點鐘她還要去給吳秘書家洗碗洗衣服。她出門的時候憐愛地看了陳海一眼,他八歲了,瘦胳膊瘦腿,看起來就跟剛出生時一樣大。她覺得她有漫長的路要走,但一路上什么也沒有,只有黑,她不知道能碰見什么。在離家兩百米的地方,陳默出生了。這是一塊干燥的土地,即便有雨水落下來,馬上就被泥土吸收進去,青草的芳香更加濃厚了,那是剛被鋤掉雜草的一塊干凈的土地。有一股熱流從她的胯下淌下來,她以為是漏尿,慌忙地解衣蹲下,陳默就這樣掉落在了人間骯臟的地毯上。
“幸好是在離家兩百米的地方出生的,不然可怎么辦呢?”她回頭把陳默送回家。在極度緊張和忙碌之下,她還沒忘記去吳秘書家洗碗洗衣服。她讓陳海去吳秘書家把臟衣服拿回來洗,她害怕僅這一次不去就會使他們對她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解。他們本來就不要懷孕的婦女,做起事來很不方便。她是吳秘書家新雇來的保姆。他們家已經(jīng)換了三個,每個都不長久,要么被她們的丈夫帶回去,要么被秘書夫人辭退。第四個是她,她做的時間最長,如今已經(jīng)是第二個年頭了。她將一塊皺皺巴巴的花布鋪在木盆里,把陳默放在里面。
陳默出生的時候一切都正常,孩子的哭聲沒有招致狗的驚疑,這就令人詫異?;ㄖy顫,似有一點風刮過,也仿佛有個人躲在那里頭頂觸到了葉子。狗吠是一種標志,沒有的時候固然不足為奇,不是什么損失,但是一旦想要聽到卻沒有一點聲音的時候,整座村莊就變成了兩軍對壘時候的戰(zhàn)場,緊張焦慮在彌漫。霧氣在夜里就已經(jīng)悄悄地醒過來,等到其徹底清醒后,慢慢地爬上樹,爬上山丘……它們還想要鉆進水里,但是找不到路,因此在水面繚繞徘徊許久許久,終于蔓延至田野。因此看不清這里的樣貌,看不清這里的一切。這里總是像處于渾渾噩噩的安眠狀態(tài),河流也從旁邊繞過去了。
一整夜沒有狗吠,這里就仿佛不存在一般。因為狗在一夜間全被殺死了。
“孩子沒有哭嗎?”母親問陳海。
“好像沒有怎么哭?!?/p>
就在問的當兒,陳默忽然哭了。陳默哭得久久不能停,小臉漲得通紅。他仿佛尋找到了機會,或者說得到一種允許,因此大哭不止。陳默的母親抱起他來喂奶。
從此陳默的聲音代替了狗吠似的,因為到某個時間點,總要哭(叫)上一段。
他的媽媽又不見了,整個傍晚都不曾見到。陳??囍樀教幦フ?,“媽媽——媽媽——”地大聲喊。聲音回蕩在空曠的田野中,空曠的田野回報之以“媽媽——媽媽——”。他從左邊跑到右邊,再從右邊跑到左邊,所見都是一樣。他跳起來看,總跳不多高,所見還是一樣。陳海打了個寒戰(zhàn)。他的媽媽已經(jīng)離開他們,早已經(jīng)離開他們了,已經(jīng)到了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
未完,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6期
秦汝璧,1991年生于江蘇揚州高郵。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6年開始在《鐘山》頭條發(fā)表作品《舊事》,至今已經(jīng)在《作家》《中國作家》《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發(fā)表作品若干。中短篇小說集《史詩》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作品《華燈》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后遺癥》獲首屆石峁文學獎·中篇小說獎,2023年10月獲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