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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獲》2025年第1期|孫頻:地下的森林(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收獲》2025年第1期 | 孫頻  2025年02月05日08:13

編者說

“我”是一個煤礦子弟,靠著哥哥在地下挖煤掙的錢上大學,做著導演夢,后來拍的電影失敗,還花光了哥哥因礦難死亡而獲得的賠償金,不得已又回到了煤城,下井謀生?!拔摇痹谇字碌牡V井里發(fā)現了刻在巨煤上的詩歌,那都是哥哥做礦工時寫下的詩句,哥哥的死亡開始變得撲朔迷離。善與惡的大問題,在更本質的存在問題——“在礦洞里,我們是一群沒有影子的人”——面前似乎都變得不重要了。

地下的森林

孫頻

1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想住到夢中,就像急于要躲進腳下的影子里,躲進一種逼真的不存在里,所以我把很多時間都用在了睡覺上。奇怪的是,我在夢中遇到的自己永遠是個孩子,是我把他封存在那里的,以至于他一直都沒有來得及長大。被我一起封存在那里的,還有黑色的煤城和總是騎著加重自行車的張云飛。張云飛比我大四歲,是我的哥哥。

整個夢境像一座巨大的黑白建筑,黑色的煤城在夢境里不停地生長,尖頂刺破烏黑的天空,充滿了哥特式的陰郁與恐怖。張云飛黑色的加重自行車,黑色的指甲縫,還有背在我們身上的黑色的煤袋,只有我們的牙齒和眼白是白色的,寒瘦、孤獨的白。夢中的一切都是黑白的,盡管我后來知道,黑白其實是臥在中式藝術里的骨架,但我還是本能地對黑白感到厭惡和畏懼。也許是因為我在其中浸染得太久太深,以至于在離開煤城之后的很多年里,無論穿什么衣服,我都覺得自己是沒有顏色的。我也是黑白的。

在夢中,張云飛使勁踩著那輛黑色的自行車,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懷里抱著一只黑色的煤袋。我們在追一輛轟隆隆遠去的運煤車,因為運煤車經過的地方,沿途總會漏下一些煤塊。每當看到路邊散落的煤塊,我便跳下自行車,像撿寶一樣,把煤塊撿到煤袋里。整條路鋪滿厚厚的煤灰,一跳下去,兩只腳立刻會被吞噬掉,就像鋪著一層黑色的雪,還會騰起黑色的煙霧,把我包裹在其中。連路兩邊的野草和楊樹都是黑色的,以至于我小的時候,以為所有的楊樹都是黑色的,黑色的樹干上睜著一只只黑色的眼睛,在白天都顯得像一群鬼魅,一群被困在煤城的鬼魅。冬天,當白色的雪落在運煤路上,落在黑色的楊樹枝上,廣闊豐腴的黑色中才顯出一點枯瘦的白。但即使是再盛大再輝煌的白雪,也無法掩蓋住煤城里原始而悠久的黑暗。在冬天,撿煤塊這件事就會變得尤為重要,因為我們全家人都要靠這些煤塊來取暖和做飯。我們總是一放學就出去撿煤塊,除了撿煤塊,張云飛還會帶著我去垃圾堆上撿廢紙,只要上面有字的東西他都會撿,舊書、舊報紙、舊作業(yè)本、廢紙團,甚至是上面印著字的油乎乎的包裝紙。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字。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其實不是在撿廢紙,而是來搭救這些字的,我們從最污穢最骯臟的角落里把一個個微小瘦弱的字摳出來再撿起來,這種神圣感沖淡了撿破爛這件事本身的污濁與不堪,以至于我們在垃圾堆上翻來翻去的時候,并沒有覺得太丟臉。每次當別的小孩跑過來嘲笑我們,圍觀我們,甚至朝我們扔石頭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被欺凌和羞辱的感覺,照撿不誤。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張云飛一樣嗜字如命的人,他試圖把世上的每一個字都解救出來,擦亮它們,收養(yǎng)它們,讓它們住在神龕里,住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我覺得他甚至都不需要吃飯,只靠著吃字就能活下去,只要能看到字,他便什么都不怕,什么苦都可以吃。他在燒火的時候看書,吃飯的時候看書,走路的時候看書,他甚至發(fā)明了很多隨身攜帶字的辦法,比如把書拆成活頁,每天上學的時候就裝兩頁在口袋里,上學放學的路上看。他還會把看到的一段話抄在手心里,中午和面的時候,手心里的那些字又會被印刷到雪白的面團上,他一邊和面一邊讀,那些字在被印刷成形的同時便又湮滅了。我倆睡的是簡陋的上下鋪,他睡下鋪,他在他頭頂的床板上糊滿報紙,晚上躺在床上便開始讀那些報紙,以至于我總覺得自己不是睡在上鋪,而是睡在一只用報紙糊成的紙船里,而張云飛則永遠像儒艮一樣,沉在那個水下的世界里看著我的船底,偶爾浮到水面上,悄悄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后來,他收養(yǎng)的那些字漸漸長大,有的竟長成了長長短短的句子,我終于認出來了,那是詩。那些詩,像一種朝生夕死的植物,悄然生長在他頭頂的床板上、桌子上、父親的中藥袋上、用完的作業(yè)本的反面、門口的黃土堆上。那些字的顏色也一直在變化,如變色龍一般,有的是藍黑色的鋼筆字,有的是白色的粉筆字,有的是黑色的炭字,還有的是透明的水字。那些字,有的很快被母親用抹布擦掉了,有的迅速蒸發(fā)了,有的被拿去生火了,燒成了一抔小小的灰,有的被新報紙掩埋了,還有的,一夜之間被風掃蕩了。

夢并非平坦之境,有平川、高山、暗流,有陰森深邃的海溝,甚至還有夢冢,那是夢里最黑暗的所在,屬于夢中之夢,埋葬著一些不愿被主人碰到也無法丟棄的記憶。我的夢冢里深埋著父親塵肺病晚期的呼吸聲,埋著張云飛輟學、頂替父親開始下井的那天,埋著2014年西花礦的那場瓦斯大爆炸(十名礦工在井下被炸得粉碎,其中就包括張云飛),埋著我從一所傳媒學院畢業(yè)以后便迷上了電影一心要做導演自己來拍電影的過程。后來因為實在找不到投資,我最終動用了張云飛留給家里的那筆兩百萬的賠償金,還借了一筆錢,孤注一擲,結果卻是票房慘敗,血本無歸。

當我再次走進煤城的時候,竟有些懷疑,自己是又一次踏進了從前的那些夢境,和以往的無數次夢境一樣,我再次掉進了那個黑白的世界里。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安靜了很多,洗煤的聲音、礦車的聲音、筒倉里運煤的聲音好像忽然被什么更龐大的東西吸走了,只剩下一種喑啞荒涼的寂靜。曾經那種吞噬一切的黑色已收起獠牙,不再如昔日一般兇猛巨大,但是,僅有的一點點白色也在消亡,就連礦工們昔日在黑暗中綻露的白森森的牙齒和眼白也被什么抽走了。剩下的是一種廣漠虛空無邊無際的灰色,像走到了世界盡頭。

礦區(qū)是由五座煤礦組合而成的,這五座煤礦犬牙交錯,又衍生出一個小鎮(zhèn),這就是“煤城”。在遠古的時候,大概沒人會想到,荒涼枯肅的黃土下面竟流淌著豐饒的黑色血液,這說明,在億萬年前,黃土高原曾經是無邊的森林。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黃土下的黑金才被人發(fā)現,于是,煤礦一座接一座地在這里被建起來了。

在煤城可以看到灰蒙蒙的辦公樓、調度樓、班前會議樓、澡堂、庫房、煤倉、瓦斯氣罐、工人文化宮,還羅列著一棟一棟像盒子一樣的家屬樓,這些建于八十年代的家屬樓如今都已經破舊不堪了。西邊有一座小山,依稀可見一條小徑一直通向山頂。我站在山下,久久看著那條小徑,那小徑是我們當年一步一步踩出來的,因為,我們一家四口以前住的房子就臥在那山頂上,是兩間搖搖欲墜的紅磚房。山頂上曾經有一片棚戶區(qū),多是木板房和紅磚房,里面住的都是招工到礦區(qū)來的第一代礦工。如今那片棚戶區(qū)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八角涼亭孤坐在山頂上。

母親是三年前去世的,而作為煤城第一代礦工的父親,七年前就已經死于塵肺病了。就在父親去世的前一年,張云飛死于那次西花礦瓦斯爆炸事故。我去他們的墳地看了看,雖已是早春,但黃土高原上的雪尚未化盡,墳墓都是向陽的一面無雪,背陰的一面有雪,看上去一半是白的,一半是黑的,那個黑白的世界一直在萎縮、萎縮,萎縮在夢里,萎縮成幾座小小的墳。我坐在三座墳前,開了一瓶老白汾,給每座墳前倒了些,剩下的我一仰脖子,自己喝光了。我們拼湊成了一家人,我坐在白色的雪地里,父母躺在漆黑的地下,而張云飛至今還躺在一千多米深的礦洞里,因為尸體在事故中被炸碎了,即使找到一只手,也不知道那只手到底是哪個礦工的,只能在他的墓穴里放幾件他穿過的衣服。終究逃不過那個黑與白的世界,無論生死。

從墳地出來,我繼續(xù)在煤城里游蕩。前幾年因為西花礦、青沿礦、馬川礦的煤炭資源已經陸續(xù)采枯,這幾座煤礦都已經停產了,至于礦上的礦工,一部分被分流到別的礦上,一部分下崗,下崗之后不得不外出謀生。正是因為很多礦工搬走了,所以煤城看起來一下變得空蕩蕩的,剩下的都是一些不愿搬走的老礦工和他們的老伴。這些提著茶杯到處游蕩的老礦工,很少能看到囫圇的,有的少了一只胳膊,沒胳膊的那只袖管輕飄飄的,有點像唱戲的水袖;有的缺了一條腿,就把那只空褲管打了個結,然后撐著拐杖,用一條腿蹦來蹦去,居然也沒少走路;有的只有一只眼睛,或者只有一只耳朵。以前聽父親講過,有的礦工在冬天的時候不停地挖煤,耳朵凍掉都不知道,回到生火的屋里暖和了半天,才發(fā)現頭上好像少了什么東西,一摸,耳朵什么時候少了一只。

……

(選讀完,全文見《收獲》2025年第1期)

【作家簡介:孫頻,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及《疼》《鹽》《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