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刊》2025年第2期|東籬:油葫蘆泊紀(jì)事
來源:《詩刊》2025年第2期 | 東籬  2025年04月10日08:11

東籬,1966年生于河北豐南。業(yè)余寫詩和拍鳥。出版詩集《從午后抵達(dá)》《秘密之城》《唐山記》。攝影作品散見于《攝影世界》《森林與人類》《河北旅游》等雜志。曾獲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第三屆孫犁文學(xué)獎等獎項。

油葫蘆泊紀(jì)事(節(jié)選)

村北一公里多有一座水庫,面積二十余平方公里,連接十幾個村莊,因蘆葦蔥郁繁茂,村里人習(xí)慣稱其葦泊,學(xué)名油葫蘆泊。這里曾十年九澇,每到汛期洪水涌入,便形成了蘆葦叢生、荒草沒膝的草蕩。1958 年,政府組織當(dāng)?shù)厝罕姡嗡?,建成了一座豐水期平均水深 0.65 米的平原水庫。庫區(qū)蘆葦遍布,并有苔草、扁草、獐茅、水蔥等多種水草。大量布谷、云雀、鵪鶉、鷺鳥、大雁、野鴨、老鷹、野兔在葦叢中棲息,偶見狐貍、獾出沒。

——《油葫蘆泊》

1

冬日的油葫蘆泊,像一團大火

朔風(fēng)作為推手,讓燃燒成為一支隊伍

浩蕩而澎湃

美不加以節(jié)制,也必將走向險地

那個字一旦說出,就是大忌

大人們像秋收一樣,在搶割

一把把手動收割機,將直立的火苗

從根部一棵棵鏟除、放倒、捆綁

這些不是我所關(guān)心的

當(dāng)母親做的小米肉干飯香溢滿院子

當(dāng)送干糧的人推著獨輪車趕往泊里

當(dāng)我呼哧帶喘地尾隨而至

一個個飯盒空空如也

整個油葫蘆泊,空空如也

午后的陽光,朗照在一塊冰上

冰天一色,錯落的蘆葦茬兒

仿佛大人臉上的麻子

我的慌亂,被一只饑餓的野兔撞見

我追著它一路小跑

痛哭而返

2

這個年,確乎是為母親一個人過的

從大掃除開始,蒸饅頭三鍋

蒸粘餑餑一鍋,晾涼后,放進大缸

炸麻花、排叉幾盤兒,吩咐我和妹妹

給斜對門兒的大表姨送點兒去

然后灌粉腸,這是父親最愛吃的

囑咐四姐趕集買新衣服別太花哨

待香噴噴的一鍋豬肉揭開鍋蓋

已是臘月二十九,糖瓜的叫賣聲

粘住了幾個小伙伴。西界比兒

的蠟梅

從玉黍秸夾的寨子上伸出幾枝

花沒完全開,五姐的剪紙已貼好

看著我新剃的頭和妹妹的花襪子

母親微笑著說:“明天就過年了”

天說黑就黑,每人兩毛的壓歲錢

剛分完,東屋父親褥子底下的爆竹

突然炸了。看著新褥子上的黑窟窿

母親嗔怪。病在炕上多年的父親

罕見地有了笑模樣,咧著嘴說:

“這炕燒得,太熱了”

跟犯了錯的孩子似的

3

村里有三棵棗樹,一棵杏樹

當(dāng)四丫頂著一頭亂草

一跳一拐,從村西跑到村東

又從村東一跳一拐地折返

白色的花瓣從亂草間滑落

一個小兒麻痹癥患者的四月天

便來了

侯七奶坐在自家的棗樹下

乜斜著眼。四丫黑而油膩的臉

令她生厭。她將腳前啄玉米的雞

一棍子打飛。轉(zhuǎn)身抬頭

分辨著蘇醒的棗樹

是哪一枝先發(fā)的芽

村東的成頭,試圖用一捧干棗

換四丫的新杏

內(nèi)心的盤算,令四丫的臉

越發(fā)的黑而油膩

直到多年后,成頭因追趕偷棗的

溺水而亡。大人們將其撈出

把他滾圓的肚皮緊貼在鐵鍋頂上

“水控出來,就能活”

四丫說這話時,他手里的幾顆杏

已被攥出了酸水

四丫絕不敢在我家門前停留片刻

我父親沾火就著的脾氣,能將他

崩到一公里外的油葫蘆泊

晚年父親的天空只剩下幾顆棗

我少時的功課,就是貓腰撿拾

被秋風(fēng)打落在糞堆里的紅棗、青棗

和半紅半青的棗,用手蹭一蹭

再小心地用衣角兜給炕上的父親

我第二次看到了他的笑模樣

蒼老而深縱的皺紋,漸次舒展

干枯、灰黃的手指,捏住其中一顆

在從玻璃透進來的陽光下,他似乎

看到了血,飽滿的、鮮紅的

正從棗的體內(nèi)汩汩流出

4

村里并沒有一位開口就是

“從前啊”的老奶奶

月亮也并不總掛在樹梢上

扎滿玻璃碴的矮墻頭

狗鉆進鉆出的東寨子西寨子

不知誰家的黑煙囪上

經(jīng)常有一只灰白的沾土的皮球

在緩緩翻滾。那時

我捂著腦袋上的包剛進家

四姐和五姐低頭貓腰織席

沒人說話。月光中

只有柔韌的蘆葦篾片,仿佛

焦黃的細(xì)布條,在胸前飛舞

蹩腳的比喻,也會劃破她們的手指

吮一下,然后繼續(xù)編織

她們的青春,編織

過年穿的花衣裳,編織

大哥結(jié)婚用的三間瓦房,編織

我的高粱米飯和學(xué)費

她們在吮血,皮球也終會被吮成

一把锃亮、鋒利的鐮刀

我在酣睡,涼涼的波浪狀的睡眠

并未阻止剛才與鄰村的隔河而戰(zhàn)

更何況那只古老的皮球的滾落

黃鼠狼趁機偷了一只病懨懨的雞

5

一個鐵皮鉛筆盒,讓母親面有菜色

我眼含淚花。只聽“啪”的一聲

父親手里的筷子抽在我的后腦勺

他不喜歡眼淚。繼續(xù)喝著紅薯稀粥

“咯吱咯吱”地嚼著芥菜疙瘩

我低頭將淚水咽下,沒敢看一抹晨光

打在一張發(fā)怒的滿是皺紋的臉上

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此后,父親用過的安乃近注射液盒

成了我的鉛筆盒

“喜歡爸活著,還是死?”

父親摸著我的頭,少有的溫柔

這應(yīng)該是他留給我的第三次笑模樣

第四次是看見槐花的時候,為此

我學(xué)會了爬樹,我的手常被扎出血

父親終究還是死了。血紅的棺材前

侯七奶的哀傷顯而易見。偷棗的王三

竊笑。傻成頭和殘疾的四丫表情木然

我的二叔飛起一腳,將我從他們中間

分離出來。我至今都懷疑我的哭泣

不是因為悲痛。這一年是 1976 年

立夏時節(jié),泊南槐花,泊北飄香

兩個月后,很多人,一些事

都被無辜地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