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辭
朱熹似乎與衡山有一種天然的聯(lián)系,37歲前,他艱難的仕途路上,已經三次奉祠南岳廟,也就是說,他雖沒到過衡山,職務卻是管理南岳祠廟。遙領俸祿也是領,他每領一次,心中都會默念一句“衡山”。
乾道三年(1167年)9月,朱熹到長沙拜訪張栻,與張栻切磋學問,到岳麓書院講學達數(shù)月之久。11月10日,又與張栻一起前往衡山,隨行的還有一位叫林用中(字擇之)的書生,他是朱熹的學生和好友。
南方的天氣已進入寒冬,水霧在冷空氣的作用下,迅速完成了集結。他們三人行至衡山北面的石灘時,天上忽地飄下大雪。朵朵雪花,密密麻麻,紛紛而下。望著連綿的大山,這里居然能看見衡山頂!三人心中一陣激動,那些雪花仿佛要凝結成詩句,噴薄而出了。
連續(xù)幾日皆是雨雪,道路艱難。三人正有些焦急,張栻的好友、湘潭讀書人彪居正趕來了。望著眼前紛紛而下的雨雪,彪居正勸道:“各位兄臺,這道上有雪,還會結冰,大家還是等等吧?!敝祆浜蛷垨蛘f,無論如何,明天還得繼續(xù)往前行,要盡快上山。朱熹甚至吟詩遣興表示了決心:“不須疑吾言,第請視明旦。”張栻也唱和道:“決策君勿疑,此理或通貫?!币妰扇藨B(tài)度堅決,彪居正對他們拱手作揖道:“我怕冷,體力也差,上不了山,就不陪大家上山了。”
12日夜半,忽然雨止,朱熹、張栻走出屋看天空,星星居然鉆出來了,兩人一時心情頗好。他們幾乎同時想到了韓愈那次秋天游衡山的“開云”軼事。韓愈第一次來衡山,天公卻陰雨綿綿老不放晴,他急了,甚至去廟中祈禱并寫詩抒發(fā)自己想游山的心情,次日果然雨停霧散,紅日高升。哈哈,明天也會晴!想到此,朱熹和張栻會心微笑。
天亮后,天氣果真好得很。等太陽從山谷冉冉升起時,三人與彪居正告別道:“我們上山去了,后會有期!”
寒風中有微微暖陽,天空湛藍,視線極佳,逶迤連綿之山,白雪皚皚,朱熹的詩情又涌上來了:“急須乘霽雪,何必散銀杯?!焙笕烁綍爸鞆堨V雪”與“韓愈開云”這兩件巧合的氣候變化為天助,為紀念此事,還在岳北白山書院前建有霽雪樓。
山越來越近,很快,進山的道路開始變窄,馬不能騎了,只能換成竹轎。那些轎夫顯然日日與衡山打交道,他們抬轎上山,如履平地。他們還會一路介紹山景,哪里有巖,哪里有瀑,哪里有古樹,哪里有古寺,知根知底。走著走著,就到了一座橋前,轎夫放下轎子道:“大人,我們的轎就抬到此。這里叫馬跡橋,所有人都是由此登山的?!?/p>
馬跡橋本來是一座普通的橋,但朱熹他們登山之后,它成了著名的橋。
帶著愉悅的期待,這就上山了。
說是山,道兩旁開始還是錯落有致的梯田,層疊盤旋而上,三兩人家隱沒樹間巖間。慢慢,山越來越深,有巨大的古樹不時撲面而來。山澗溪流淙淙,崖邊時有積雪。張栻忍不住伸手捏一把雪,抬頭看,暖陽正好,掌心化雪。朱熹見此情景,一邊撈了把雪往嘴中送,一邊打趣道:“張兄思考到了什么道理呀?”話一說完,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朗朗。他們響亮的大口嚼雪聲與溪流碰撞巨石的聲音,相互激蕩。
陰崖積雪射寒光,入齒清甘得味嘗。應是山神知客意,故將瓊液沃詩腸。(張栻《崖邊積雪取食清甚賦此》)
落葉疏林射日光,誰分殘雪許同嘗。平生愿學程夫子,恍憶當年洗俗腸。(朱熹《崖邊積雪取食清甚次敬夫韻》)
這積雪,清爽、甘甜,簡直就是瓊漿玉液啊,能洗去我們的庸俗,促發(fā)我們的詩情。日暮時分,一座大山峰將四周的崇山峻嶺緊緊牽引,山坳中的那座寺廟出現(xiàn)在了三人的視線中。
峰叫蓮花峰,寺叫方廣寺。它們皆為衡山著名景點。
天監(jiān)二年(503年),衡山蓮花峰下來了一位名惠海的高僧,他見此處群峰矗立,大山峰如一朵在天地間盛開的巨型蓮花,而在“花心”位置,地勢空曠,流泉環(huán)繞,奇花異草,四時郁香。很快,方廣寺的禪聲,就從深山密林間向四周蕩漾開去了。
當朱熹、張栻面對眼前這座名寺,看著徽宗皇帝的御書“天下名山”時,他們不禁歡喜滿心。這一夜,朱熹、張栻傾心暢聊。月夜中,他們踩著木樓梯,一步一步在咯吱咯吱聲中登上閣樓。四下眺望,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今日是十三夜,月也接近圓滿。月光下,皎皎白雪,大山沉靜安寧,仿佛睡著,朦朦朧朧的美令人神清氣爽。
這一夜,朱熹與張栻,詩情澎湃。他們看著寺廟皆由板壁構成,與山下的寺廟用材實在大相徑庭。朱熹有感而發(fā),張栻也迅速和詩,詩情才情,一時滿寺滿山。
秀木千章倒,層甍萬瓦差。悄無人似玉,空詠小戎詩。(朱熹《方廣版屋》)
葺蓋非陶埴,年深自碧差。如何亂心曲,不忍誦秦詩。(張栻《和元晦方廣版屋》)
在朱熹眼中,眼前的板屋一下子勾連出了《詩經》中的詩句。這板屋是用成百上千棵樹蓋起來的,屋上之瓦,層層疊疊,參差排列。四周一片寂靜,見不到一個像玉一樣溫潤而堅毅之人?!缎∪帧吩姡鲎浴对娊洝で仫L》,主要描寫婦女對出征西戎的丈夫的思念?!靶∪帧笔侵钢艹谋嚕性谇懊娴能嚱写笕?,跟在后面的車叫小戎?!缎∪帧吩娭杏小把阅罹?,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之句。
很顯然,朱熹由板屋出發(fā)寫下此詩,主要還是抒發(fā)自己的懷才不遇之感。簡單梳理一下朱熹的人生,就能完全理解他此時的心情。19歲就考取了進士,這是多么意氣風發(fā)的年齡啊,但他21歲開始做主簿,一做卻是四年不升遷。他的兩個字叫“元晦”“仲晦”,他干脆就號“晦庵”,“晦”乃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他就是個被皇帝遺忘的人。33歲那一年,宋孝宗召見了他,但不贊同他反和主戰(zhàn)、反佛尊儒等觀點,為安慰朱大才子,任命他為國子監(jiān)武學博士。朱熹推辭不就,內心在強力反駁:在“崇文抑武”的國策下,讓我一個讀書人去管武學?于是,內心老大不愿意的他回了福建。當然,他還有個號“紫陽”,他的人生,還是希望陽光能照射進來的,雖然他一直到49歲時才知南康軍兼勸管農事(州官)。
張栻的心情和朱熹有明顯不同。他的和詩,觀察的角度也與朱熹不一樣:屋面上那些厚厚的細柔青苔,它們并不是陶瓦;而是因為時間長了,陶瓦屋面才呈現(xiàn)出這種青綠色的。朱兄啊,您的內心深處為什么藏著那些心事呢?唉,我們還是面對大好山景,保持內心的平靜吧,為保持這種平靜,我都不太愿意慷慨悲歌!
張栻雖比朱熹年少,但學問與知名度并不亞于朱熹。單從仕途來說,張栻深得孝宗信任,42歲時從靜江府知州做到江陵府知州,且屢有升遷。
張栻口占《方廣圣燈》《賦羅漢果》,朱熹奉韻《方廣圣燈次敬夫韻》《羅漢果次敬夫韻》;朱熹口占《壁間古畫精絕未聞有賞音者》,張栻奉韻《和元晦詠畫壁》;張栻口占《賦蓮花峰》,朱熹奉韻《蓮花峰次敬夫韻》。
方廣寺這一夜,燈雖如豆,墨與筆也都簡陋,紙鋪展在桌上,甚至都有點不平整,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三人皆奮筆疾書,寫完一紙,大家擠在一起欣賞,高聲朗讀,興奮處,彼此擊掌,然后將紙折好,塞進那個特制的布囊中。
11月14日一早,朱熹、張栻、林擇之三人穿行在了往天臺寺的小路上。
行行復行行,前面就是天臺寺。此寺建于南北朝南陳太建年間。寺左有拜經臺,傳為隋代高僧、天臺宗實際創(chuàng)始人智顗拜請《楞嚴經》的地方。三人眼中,天臺寺門外萬竹森然,有些雖被風雪所摧折,卻也顯得清爽可愛。此寺目前的住持了信方丈也會寫詩,“夜月明窗牖,間有猿嘯,清甚”便是他寫的。
一行人進寺,看夠了景,喝足了茶,匆匆出了天臺寺,身子立即被古木寒藤掩映。道旁陰崖積雪,厚的地方達數(shù)尺深,遙望遠方石廩峰,如一面白色的巨大錦屏。林間大樹上那些冰凌被太陽照射后,不時會掉落下來,稀稀疏疏,聲音清脆。走著走著,一陣風來,頭頸里又突然飛進了一些雪子,讓人驚叫幾聲。這雪子不知是天上落下的,還是林間飛來的。
出西嶺,過天柱峰、福巖寺、南臺寺、馬祖庵,這數(shù)十里,三人一路行,一路觀景。在山的高處,有些不一樣的風景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草木堅瘦,松樹皆彎彎曲曲,下垂著的松枝上掛滿了細碎冰凌。
穹林閣到了,三人在此稍作休息。此閣匾為胡寅所題,他是胡安國的侄子,張栻將匾額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只覺著親切。“穹林”二字,取自韓愈“云壁潭潭,穹林攸擢”之句,意思與周邊環(huán)境極為相配:高聳入云的峭壁深不可測,樹木幽深而高大挺拔。
從此處,朱熹、張栻、林擇之三人鼓足勇氣,一口氣攀上了祝融峰。祝融峰為南岳最高峰,傳說遠古時代祝融君在此游息而得名。峰頂有大石,可坐數(shù)十人。時煙靄未盡散去,天空似乎不太透明澄澈,然群峰錯立,遠近皆呈異態(tài)。四望渺然,無邊無際,似在云端,又如浩瀚大海環(huán)繞,真是奇觀啊。遙望衡山腳下,湘水環(huán)繞,曲曲折折,縈白如帶。祝融峰寺僧指著蒼莽山勢下的浩渺水面道:“那里就是洞庭湖了!”
住在上峰寺的這個夜晚,月照雪屋,寒光射人,泉聲隔窗。這泉聲叮咚作響,樂此不疲,通宵達旦。在這千峰之上的高山之巔,居然能有這樣的景色,真是讓人神怡心醉。
15日早上,三人行變成了五人行。胡安國的另一個侄子胡廣仲、朱熹的學生范伯崇和他們一起游了仙人橋。其間也是險景迭現(xiàn):經過那倒覆下來的巖石,必須側著身子,往下一瞧,身子底下是萬仞之壑,腿不由自主地發(fā)軟。再登祝融峰頂,寒風逼人,幸好,他們帶了酒,從杯壺里倒出數(shù)杯,大家搶著飲,暖身子。依然還是冷,索性坐下來,身上披著毛毯,身子才稍微暖和一些。牙齒一邊打著寒戰(zhàn),眼睛卻貪婪地賞著四周的風景。那些云霧從巖石間倏忽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來去無影無蹤。這一晚,滿耳都是呼呼的風聲。
16日凌晨,天還未亮,雪又開始沙沙沙地擊窗了,大家都被驚醒。
按行程,今天要下山,卻又下雪。寺僧說,行道上的石頭會結冰,行路不安全。匆匆用過早點,大家還是從前嶺下山。果然,路已極滑,有人跌倒。往下看,不時涌上來的濃霧將整座山幾乎都填滿。看著這些云霧,朱熹與張栻的心中都涌上一種別樣的滋味:云霧彌漫,吞吐林谷,它也在滌蕩我們的胸懷呀!他們相信,這一次游衡山,將是他們今后人生中的重要章節(jié),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跌跌撞撞,提心吊膽,一路艱難。路經煙霞峰下的李泌讀書處,他們還想去察看一翻,無奈林深路絕,只得作罷。行過30里后,終于抵達山腳南岳大廟附近。這一夜,他們在勝業(yè)寺住下。
此次衡山行,前后共七日,朱熹、張栻、林擇之三人,詩興詩情大爆發(fā),你作一首,他和一首,他再和一首,互相傾吐,互相啟發(fā)。聽泉聲,看霜月,賞枯木,兩位大師面前,林擇之也當仁不讓,立即口占數(shù)詩,而大師們也無輩分等級之擾,立即和詩。朱熹作《泉聲次林擇之韻》《霜月次擇之韻》《枯木次擇之韻》,張栻和《和擇之賦泉聲》《和擇之賦霜月》《和擇之賦枯木》。
衡山行程結束時,那個特別的布囊已經鼓鼓囊囊,他們從布囊中倒出此行所作之詩,一一細數(shù),竟然有149篇,大家皆驚嘆又歡喜。這足夠編一本書了,趕緊動手,立即編輯,書名就叫《南岳倡酬集》吧。張栻寫《游南岳唱酬序》,朱熹作《南岳游山后記》,對一本詩集來說,這已經夠完美了??v然時間倉促,有許多的遺憾,但這有什么關系呢,這是我們三人七日衡山游的所觀所思所悟所感,它只是歷史的瞬間記錄,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數(shù)千年后,任人議論吧。
自此,上衡山的文人,懷里大多都揣著一本朱張的酬唱集。至清乾隆年間,《南岳倡酬集》被收入《四庫全書》。
崇禎十六年(1643年)八月,衡州被張獻忠攻破,青年王夫之一家逃至衡山的蓮花峰下,搭了個草棚棲身。山中無人擾,短期的安定生活中,王夫之編撰了一本別具一格的《蓮峰志》。
關于《蓮峰志》,陸布衣與28歲的王夫之有過一次長談,擇其要點如下。
陸布衣問:“而農先生,為什么會想著寫一本這樣的志書?”
王夫之答:“布衣啊,為一座山峰編一本書,好像是開了南岳方志寫作之先河。我平時讀了不少關于衡山的書,看著連綿的群山,手就癢癢。況且,山中避難,閑著也閑著,編本書,光陰也不虛度嘛。”
陸布衣微笑道:“就這些?沒有別的含義了?”
王夫之立即顯出無奈的表情,說:“好吧,被你看出來了。我寫《蓮峰志》,是想把這些美好固定在大明的時空中,這是大明的河山,你懂的?!?/p>
陸布衣說:“嗯。您書讀得多,想必編山志也有自己的想法吧?!?/p>
王夫之說:“確實,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擬的寫作大綱是這樣的——全書共五卷十二篇,卷一為《敕諭》和《原志序》;卷二為沿革、形勝、名跡、附麗;卷三為名游、祀典、禪宿、物產;卷四為《序記》;卷五為《詩》和《總序》??傊?,要將一座山的歷史講清楚,又不能都選,只選我認為有意思的。”
陸布衣問:“哪些有意思的?”
王夫之答:“比如朱張游衡山,他們宿方廣寺,他們一路作詩,他們又將此行的詩文編輯成《南岳倡酬集》,我就重點選擇和編輯?!?/p>
陸布衣說:“嗯,我也對朱張衡山之游感興趣,我會仔細研讀您的《蓮峰志》。謝謝您向我提供如此翔實的山峰志書,而農先生!”
甲辰9月初,陽光熾烈,衡陽城南的回雁峰下,王船山故居。陸布衣朝400多歲的王夫之拱手作揖三下,向其表示深深的敬意與感謝。
穿林踏雪覓鐘聲,景物逢迎步步新。(朱熹《道中景物甚勝吟賞不暇敬夫有詩因次其韻》)
是間故有春消息,散作千林瓊玉花。(張栻《和元晦詠雪》)
步步新,春消息。
衡山道上步步新,朱張詩蘊春消息。
布衣登岳步步新,蓮峰志中春消息。
是謂衡山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