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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藝》2025年第2期|于堅:南方的攝影家(小說二則)
來源:《湘江文藝》2025年第2期 | 于堅  2025年07月18日08:37

于堅,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資陽?!暗谌姼琛贝砣宋?。著有詩集《詩六十首》《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只有大海蒼茫如幕》,散文集《人間筆記》《棕皮手記·活頁夾》《云南這邊》《印度記》《巴黎記》《昆明記》《建水記》等四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詩歌獎等。作品被翻譯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種文字。

 南方的攝影家 

布滴一生都在南方的烗眳市從事攝影工作。本來是一個業(yè)余愛好,他二十六歲的時候父親為他買了一個飛眼牌照相機,以獎勵他從南方萊卡啦技工學校畢業(yè)。自從有了這個50毫米的照相機,他的愛好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一得閑就從箱子里取出照相機來,瞄著人就照。大家躲也躲不開,到底要照個什么吶,我還沒有換衣服呢。他匆匆走來,匆匆離去,握著照相機,他只從那個取景器里往外看,取景器外面的世界幾乎不看。他在一個廠上班(檢修工,就是提著個木箱子,在廠里走來走去),每天工作量不大,活計時有時無,很快就能干完,然后他就開始照相。他最喜歡照的就是開會,單位一開會,他就提著照相機義務照相。誰也沒有邀請或批準他這么做,這個單位沒有照相機,他自告奮勇這么做,真是求之不得。合影、會議花絮什么的就不必到外面去請人了(貴得很,照一個小時,給十張照片,要收一百五十塊)。布滴在會場里走來走去,彎著腰取景,跪著一只腿取景,退一步再退一步,往左三步,往右兩步。站立的時候,雙腳分開與肩同寬,保持身體穩(wěn)定。一只腳稍微向前以調(diào)整重心。身體微微前傾,查看取景器或屏幕。蹲著的時候,單膝跪地或雙膝彎曲,降低視角,拍攝低角度或地面上的細節(jié)。坐著的時候(開會時他也會抬著相機在自己的座位上照),雙腿自然放松垂地。有時候也趴在地面上,用肘部支撐身體,保持相機穩(wěn)定。邊走邊拍是他的拿手好戲,不對焦,玩?zhèn)€超焦距。如果靠墻或某個支持物,他就將兩肘支在胸前,像個戰(zhàn)士。有時候則一只手持相機,另一只手調(diào)整焦距或光圈。總之,他總是在靈活選擇、調(diào)整姿勢,像是一只猴子。大家無可奈何,由著他照。快門的聲音流星般地響著。大家看見那鏡頭對著自己了,就自覺地坐端正了,更加認真地聽講。人人都盼著他的鏡頭對著自己。他的鏡頭對著誰,誰馬上就有了大人物的感覺,或者就是成了國王。坐在臺上念文件的領導很焦慮,他怎么還不過來呀,現(xiàn)在這個姿態(tài)很好呀,很像某同志。當時數(shù)碼照相機還沒有在南方興起,他用的是膠片機。被照相的包括他的同事、領導,還有會議室、會議室里面的桌椅、水杯,麥克風、天花板、布標等等。“給我倆照一張!”老劉和老李站在布標下面,一人伸出一個大拇指。“茄子!好了?!彼麄冋l也沒有收到一張照片。他說,正在洗。他們就等著,相信總有一天,那個驚喜的時刻必會到來。他從挎包里取出一沓花花綠綠的紙,開始分發(fā)。布滴照了十多年,從來沒有拿出過一張照片,大家也不問。大家其實不在乎照片,他們更喜歡快門響的那一剎那。只要那一聲響了,事情就成了,后續(xù)就不重要了。 

每次開會,他必到場,走來走去,蹲下,彎腰,小跑幾步。他照相的技術不斷進步,私下研讀了許多攝影方面的書,這令他的攝影姿勢豐富多姿。布列松式的、曼雷式的、荒木經(jīng)惟式的、卡帕式的(有幾次他確實像這個記者那樣在一排桌子前面飛起來,全場歡聲雷動),他就這么瘋狂地愛好著攝影,一邊上班,一邊攝影,攝影包從不離身(就像那部電影里面的南部軍區(qū)的少尉那樣,一只駁殼槍從不離身。睡覺也放在床頭,伸手可及。他老婆抗議了幾次也沒有,就隨便他了),指頭上布滿老繭。早些時候,他一回家就開始沖洗膠卷,他將窗子用黑布封起來,秘密地沖洗。家里充滿了顯影液的氣味。他老婆很敏感,一直咳嗽,但慢慢也習慣了。只是他的顯影技術很差,從來沒有一張照片在顯影液里出現(xiàn)過,相紙要么全黑,要么全白。他自然不好意思把照片拿出去。他一直在這方面努力,想了很多辦法,可是收效甚微,相紙上偶爾會出現(xiàn)一些灰色的影子,但也就是這樣了。在南方,我們的照相機里總是藏著個搗蛋鬼,這個大家都知道,也能諒解。何況他長得短小精悍,皮膚像女貞樹的皮子那樣發(fā)烏,長得極不顯眼,做什么都不引人注目。他照相,只是像只蒼蠅那樣在會場里面爬來爬去,大家視若無睹。他沒有給照片,大家也不好強求他。照吧,照吧,開會的時候他不在場,大家覺得這個事情就不完美了。為了拍好每一張照片,不浪費每一張膠片,他買了五個鏡頭,還換掉了三個(將美能達換成富士)。他只有一次交出過照片。工具科的龐大臨很較真,去到他家要求他把照片給他。“你小子攝去了我的魂,你得給我!”他只好給他。那張紙上有一團云霧之類的東西。這就是你。龐大臨握著照片就走,臨走交待,不要說出去。他后來也發(fā)現(xiàn)了,大家在乎的只是他在場按著快門就行了,他的照相機里面完全不必裝膠片,也不必再沖膠卷,老婆又與他和好如初。

他最喜歡給周梅照相。周梅是統(tǒng)計科的副科長,總是坐在第二排。她皮膚比所有開會的人都白,長得像那個電影演員喬可琦。她剛調(diào)來廠里就來參加大會,他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她,馬上走過去拍。第一次照她,她搖著頭,用手擋著鏡頭,莫照,莫照,照他們吧,我不好看呢。他小聲說,周同志,這個與好看無關,每個人都會照到,宣傳用的。他還是按了一下快門。后來她就隨便他照了。單位一個月也就開一次全體大會,他總是要給她照上一張。她開會時認真聽的樣子真像個模范。照到她,她會撩一下頭發(fā)。其他人開始不滿:“一視同仁嘛,老照她干什么?”在背后小聲嘀咕。他聽見了,但他還是想照她。他走過來,他們就知道他要照她了,故意避開。她臉紅了,小聲說“一起照嘛,一起照嘛!”天長日久,他也不便每次都照她了。他調(diào)整了策略,隔上兩個月給她照一次。那一排他會選幾個,保持著嚴肅的、公事公辦的樣子。先照甲,然后是丙,其次是卯,到了她面前徑直走過去,照了庚,忽然又轉回來為她拍上一張。鏡頭不直接對著她,看上去拍的是一排人,其實他用了大光圈,只有她最清楚。如此這般,他有許多套路,既給她拍了照,又不像是專門針對她,這樣就看不出他的目的所在了。她心領神會,對照相越來越期待。他在會場里轉來轉去,在中間的過道上蹲著取景,在邊上的大窗簾下面站著取景,在通往廁所的那個門前面站著照全景;從一側走上主席臺,給坐在中間的拍幾張,給旁邊的拍幾張,朝會場這邊撬著個屁股,他的褲子有點油膩,似乎很久沒洗。她目不轉睛跟著他,跟著他上臺,跟著他下臺,回頭去看他在拍誰。她甚至都知道他什么時候會來拍她。他抬著相機經(jīng)過,鏡頭沒對著她,她就有點失落。這件事成了她的一個盼頭。除了在大會堂里,他把鏡頭對著她幾十次,她報以不易覺察的微笑。他們在會堂外面沒有任何接觸。一散會她就回辦公室,很少出來。

三年后的一天,布滴在會場外遇到了她。她正推著一輛白色的鳳凰牌單車從辦公樓那邊走過來,他背著相機正在等他老婆一塊回家。她停下來說了一句,布師傅,你怎么只在會場里照,外面也很好看哪,看看那塊云。他隨著她手指的方向,一塊巨大的白云正浮在鍛工車間的高聳入云的用紅色耐火磚砌的煙囪上?!皝砑彝妫 闭f完她就騎上車走了。他愣在那里,想著她的話。

直到退休,他還是每天來單位上照相,他在單位已經(jīng)沒有編制,工資是通過銀行轉給他。他和這個單位已經(jīng)沒有絲毫關系,但他還是每天來上班,工作就是照相。累了的話,他就在過道上放熱水器的那個供大家坐著喝水的椅子上坐一下,或者干脆就坐在會議室里等著下一次會議。這個工作他一直干到67歲,那一天,他體力不支,在去單位的路上倒下了。手里死死地抓著照相機的帶子,那根皮帶因為摔得重,斷了。在我們南方,有許多默默無聞的偉大人物,就是這樣,像我們的布滴同志,默默地奉獻了一生。南方事務局的專員為此還專門開會表彰過他。當時他也沒有閑著,接了獎狀就忙著給禿頂而保養(yǎng)得極好的參議員拍照,從不同角度,拍了共五張。參議員心存感激。當即決定邀請他作為隨行攝影師,去了一趟泰國。

要不要去她家玩,這件事他想了很久,一直想到她的聲音模糊,再也聽不清楚。他沒有去。

   作家的故事 

庫東在文件左角點了一下“打印”,打印機響了一下就停住了,小框顯示缺紙。他就起身去抱來一疊A4紙,塞進那長方形的喉嚨里去,打印機就開始運轉起來。紙頁如數(shù)掉下,一共13頁。庫東拾起來準備讀它,發(fā)現(xiàn)上面一個字也沒有。他以為打印機出了問題,重新進行了設置,更換了墨盒,加了紙張,再次打印。機器突突響起,紙頁一張張再次吐出,13頁。上面還是一個字都沒有。那匹馬在外面的馬廄里睡覺,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一早(五點半)起來就在修改一個中篇,是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打印的是第一稿,就在打印機機械地響著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一陣頭痛。這陣痛似乎不是來自腦袋內(nèi)部,而是來自外面,有點像挨了一鞭。稿子打完的時候,他又開始咳嗽,喉嚨里有一點癢,他想把它咳止,但是那點癢越咳越深。咳嗽越來越劇烈,背也開始癢起來。庫東想他是不是被感染了。可是怎么感染的,庫東百思不得其解。村子里已經(jīng)有一百多人被感染了,老的九十二歲,小的兩歲。頁蘇縣為此給他們送來了一卡車防疫指南(用豪沃牌卡車運來的),指南印在A4紙上,每份25頁,白紙黑字,一周前就下發(fā)到戶了。防疫指南寫著病癥,主要是五條:1. 發(fā)燒(37.5℃以上);2. 喉嚨癢(像是有蟲子在喉嚨里爬);3. 背痛(像是被扭?。?. 頭痛(劇烈的,持續(xù)的,五雷轟頂般的);5. 咳嗽(五臟都撕開,奇癢)。庫東已經(jīng)背熟(村里要求背下來,為此還測驗了一次)。他對照了一下這幾條,覺得自己還不符合條件。癢的癥狀持續(xù)了幾分鐘就消失了。庫東覺得自己沒有被感染,就繼續(xù)修改他的小說。

然后就發(fā)生了這件事,他寫的東西打印不出來了。程序沒有問題,打印機、墨盒、紙張都沒有問題,只是打印機內(nèi)部發(fā)生了變化(它或許被感染了)。過去,它將他寫下的一切都老老實實地吐出來,看著一頁頁布滿黑油油的漢字的紙張,害羞地從打印機里舌頭般地吐出來,他總是非常興奮。禁不住手舞足蹈,哼著歌,仿佛這臺打印機是一個產(chǎn)婦,為他生下了一個赤嬰?,F(xiàn)在,它吐出的舌頭上沒有一個字,白生生的。紙張也不是打印之前的那個呆板、干凈的狀態(tài),顯然有什么在這些紙上動過手腳,像是剛剛下的一場小雪,那些文字被冬天吃掉或者涂掉了。這種情況有點像小學老師教他的書空“一”,老師舉著手在空中畫了一橫,一。他也跟著伸個指頭在空中畫一橫,雖然什么也沒有,但是“一”字是怎么寫,他記住了。也像詹老師在翠湖公園門口的空地上蘸著水寫的毛筆字(他寫得相當漂亮,僅次于沈尹默)。寫下來幾分鐘,這些字干掉,消失了。它們?nèi)チ四睦??沒人知道。(眼睜睜看著它一筆一劃消失,死去,愛莫能助)路過的人根本不相信詹老師寫得一手好字,見過的人無法證實他們所見,剛剛要說“這些字真漂亮呵”,它們就不見了。水泥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層細灰。

自從傳染開始以來,庫東已經(jīng)一周沒有出門了,傳染到他的可能性極?。ㄋP門閉戶,不僅如此,連馬桶也很少用)。他寫作的時候,也確實看見可疑的馬匹在窗子外面停了一會兒。村子里的馬他幾乎都認識,這匹馬他從來沒見過,戴著口罩。也許就是它傳染的。那是昨天下午,當他寫到:“瘟疫不可小覷,曾經(jīng)有一場毀滅了雅典?!焙蟊阈牟辉谘桑币暳艘谎?,就看見這匹長得像特務的車馬站在樹下,略微遲疑,將口罩摘掉,呼了一口氣出來,沒有吐痰。庫東以為它要吐,可是它沒有吐,呼了一口氣,又將口罩戴回去了。它一直停在那棵桉樹旁邊,盯著另一匹馬的皮子看(有什么好看的,只是些疙瘩和皺紋,毫無意義,所以是不懷好意的)。半夜,它忽然一揚蹄子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想到這里,庫東的頭又開始癢了,比第一次襲擊更劇烈。“像在他的腦袋上開始了一場足球賽”。是不是被感染了?庫東不放心,打了個電話問老季。老季說,感染的途徑有兩種,一種是通過空氣,就是氣溶膠傳播。小孩最容易,他們在外面玩嘛。另一種是通過手機里的病毒。這種感染不需要任何空間接觸,你打開手機看下,木馬這個功能你關了沒有?沒關。那就是了。如果你不關閉這個功能,病毒就會通過手機潛入你的身體,先是耳朵,耳朵就在頭部,所以你首先是頭癢。庫東關掉了程序,頭還是癢。老季又教了他一招,你關掉電腦,把路由器的插頭拔掉,等幾分鐘再插上去。庫東照著做,電腦重啟后,那個Windows圖標游了回來,他的頭立刻不癢了。文檔還是打印不出來,令他心煩。

庫東覺得應該到村子里去交流一下,村子里有許多養(yǎng)著馬的電腦高人,就是解決不了問題,有人同情一下也很好。他關上電腦,走到村里的俱樂部去(他們在那里洗腳、玩牌,打麻將,看書、看電視劇、在電腦上玩游戲)。村子里大部分人都感染了。這個人的耳朵癢,一只比另一只癢。那個人喉嚨癢,感覺像是撒了一把沙子,不是玻璃碴。還有一個人是褲襠里癢(正站在一根柱子后面抓。)大家各自口述了自己的癥狀,沒有相同的?!澳阍u評,這到底算不算陽性?”(村子里的人比較相信庫東的意見,都知道他在寫小說)。他問了幾個人,用不用微信?他們都在用著。也就順便與庫東加了微信(他們發(fā)給他一朵玫瑰。那是世界上最小的玫瑰了,只有一粒黃豆那么大,也沒有香味兒)。庫東走了一圈,對各種癥狀不置可否(許多人請他評理,“我這種癥狀是不是高血壓呵”“我的左腳為什么比右腳還癢”)。他們得知庫東的電腦打不出文檔的事,都很羨慕,你是怎么弄的,這種故障真是千載難逢。幾個人纏著庫東要他傳授秘訣。庫東說,我的電腦感染了病毒。他們趕緊戴起口罩,離開了庫東。

庫東回到家里。繼續(xù)寫他的小說,還要一邊抓癢。他的小說越寫越好,越寫越長,只是一篇也打印不出來。這給了他巨大的壓力和靈感,他一邊狂寫(每天三千字),一邊期待著終有一天,那些A4白紙上打印出文字,他因此成了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幾個作家之一。

過了幾天,村子里的人都沒有癥狀了。庫東的癥狀(臀部奇癢)也沒有再出現(xiàn)。這件事就過去了。歷史學家后來說,這次傳染有兩種可能,一個是身體無接觸傳染,一個是通過語言傳染。庫東的語言是村里最豐富的也是最敏感的,因此他的打印機(村子里只有這一臺打印機)出現(xiàn)那種癥狀也是順理成章。這種癥狀無法治愈,這一點醫(yī)生非常確定。

“瘟疫不可小覷,曾經(jīng)有一場毀滅了雅典?!睅鞏|繼續(xù)寫他的小說。繼續(xù)使用著那臺惠普打印機(深灰色的)??粗切]有一個字的紙張熙熙流出,他手舞足蹈,心滿意足。他活到93歲,在自己的書房里無病而終(頭一歪,倒在鍵盤上)。他有一屋子的書,最高的一堆一直碼到了天花板,這些書上沒有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