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與考證：蕭紅居地安葬地及紀(jì)實作品研究》(30)

　　寫給蕭軍的第三封信，就撐不住了，開始傾訴“現(xiàn)在我很難過，很想哭。想要寫信鋼筆里面的墨水沒有了，可是怎樣也裝不進(jìn)來，抽進(jìn)來的墨水一壓又隨著壓出來了。”她只身來到陌生的日本，因為解決不了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于是大感委屈。神保町的書鋪和滿街的木屐聲，看上去什么都和她沒有關(guān)系，“真是好像充軍西伯利亞一樣�！庇谑�，她開始催促蕭軍去青島，因為到日本之前，兩人約定都離開上海，一個在日本，一個在青島，彼此都靜心寫作。無論從外界來說，還是從兩人心理來講，這樣的安排，看上去都是公平的。

　　蕭紅到日本一個月時，接到蕭軍來自青島的信，她很開心，她已能夠正常寫作。到寫給蕭軍的第五封信，她甚至可以調(diào)侃對方，“你再來信說你這樣好那樣好，我可說不定也去，我的稿費也可以夠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開玩笑，也許是假玩笑。”

　　寫作，帶給她很多快樂。到東京是情感受傷之后的一種喘息。經(jīng)歷過“苦杯”的掙扎，她希望和蕭軍由于距離的緣故重新戀愛一次，而非破鏡重圓。這樣，對自己也好有個交待。因此，調(diào)侃在這里就有了不同的意義，含著撒嬌任性，同時又軟中帶硬地告訴他，她也是拿“稿費”的與他平起平坐的人。

　　蕭紅信函并非如她所愿發(fā)表出來，而是由蕭軍代為發(fā)表并加以注釋的。如同她的《苦杯》一樣，信函是私生活真實的較為完整的一段記錄。對于蕭紅的赴日，蕭軍晚年在《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中說，“由于她的身體和精神全很不好，黃源兄提議，她可到日本去住一個時期。上海距日本的路程不算太遠(yuǎn)，生活費用比上海也貴不了多少；那里環(huán)境比較安靜，既可以休養(yǎng)，又可以專心讀書、寫作。”“如果日文能學(xué)通了，讀一些世界文學(xué)作品就方便得多了�！苯�(jīng)過二人商量，“她去日本；我去青島，暫時以一年為期，那時再到上海來聚合。”

　　蕭紅信函包括的信息大致可分為情感、工作、家事、朋友等。其中情感和工作是其主要敘述點。以蕭紅一慣的矜持和調(diào)皮，當(dāng)年25歲的她在寫信時也是淘氣的，稱謂亂叫。第一封信以示鄭重，稱謂是平淡的“君先生”，是在船上寫的，報個平安，信尾是“瑩”。前兩封信均是一般家書，問候關(guān)懷，講些初到異地的感受。第三封信，她開始宣泄接不到他回信的不滿，“不知道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要走了沒有？我已經(jīng)來了五六天了，不知為什么你還沒有信來？”她接到蕭軍來信，第四封回信，表明生活和工作恢復(fù)了常態(tài)�！案遄游乙呀�(jīng)發(fā)出去三篇，一篇小說，兩篇不成形的短文�，F(xiàn)在又要來一篇短文，這些完了之后，就不來這零碎，要來長的了。”并在信尾附了一首詩《異國》，用恍若家鄉(xiāng)的聲音來回答和面對她已身處異國的現(xiàn)實。同時，在此信中，她開始轉(zhuǎn)低調(diào)為進(jìn)攻了，她相當(dāng)自信，并且開始以家庭主婦身份指導(dǎo)蕭軍生活，“雞子你尊命了，我很高興。”并且開始握有主動權(quán)，“我也不用羨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島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本島上來，”既是埋怨，也是撒嬌。第五封，完全像是個小大人，再次行使妻子義務(wù)。蕭紅對身邊家人的關(guān)心之細(xì)膩，完全是個稱職的家庭主婦，“你的小傷風(fēng)既然傷了許多日子也應(yīng)該管他，吃點阿司匹林吧！一吃就好。”“就是第一件你要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jīng)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并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dāng)作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象我?guī)�來那樣的，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來信也告訴我，也為你寄去。還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東西。沒有了。”“西瓜不好那樣多吃，一氣吃完是不好的，放下一會再吃�！笔捈t如此不厭其煩地指導(dǎo)蕭軍日常生活，關(guān)心備至甚至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這樣細(xì)致入微的體貼是許多男人夢想得到的，是幸福，而蕭軍竟會說她沒有“妻性”。蕭紅偶爾以女性家長的口吻教訓(xùn)他吃穿的事情，方方面面都顯示出她的衣食住行方面的理解和見識，這在從小吃百家飯又在軍中混過的蕭軍來講，是太過奢侈了。潛意識里，他是不認(rèn)同來自“大家閨秀”的生活方式的，抗衡她的“調(diào)教”也是有的。

　　接到蕭軍寄自青島的照片，蕭紅特別開心健談，她開始調(diào)侃蕭軍，“那大張的單人像，我倒不敢佩服，你看那大眼睛，大得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兩片紅葉子(已)經(jīng)干干的了，我記得我初認(rèn)識你的時候，你也是弄了兩張葉子給我，但記不得那是什么葉子了�！笔捾娞貏e喜歡用花草葉子示愛，在蕭紅而言，這次葉子和上次葉子的兩相對照，重新喚醒她，也使她對恢復(fù)兩人舊情，感到期待。

　　“你的信封上帶一個小花我可很喜歡，起初我是用手去掀的”。蕭軍晚年對他當(dāng)年信封上的花朵并沒有注釋，可能這種浪漫的情趣，討女孩子歡心的小把戲，時過境遷，他或者已不存在記憶里了。

　　蕭軍對第七封信的注釋是這樣的：“離別的日子不能算長，在她似乎已經(jīng)有了挨不下去的樣子，而我也確是很懷念她。”“她也是明白的，我也在想念她”。蕭軍把這歸于心有靈犀一點通。又比喻為“一塊泥巴，捏兩個娃，男娃和女娃；又把它們?nèi)嗟搅艘黄�，再捏兩個娃，這時候她的身中有了我，我的身中也有了她，”又比如，“兩個刺猬在一起，太靠近了，就要彼此刺得發(fā)痛；遠(yuǎn)了又感到孤單”。他解釋兩人的關(guān)系，與蕭紅想的確有出入，蕭紅是想重燃愛情之火，而蕭軍卻談到兩人相處的相吸和相斥。這中間是漏掉了什么環(huán)節(jié)嗎，還是彼此有誤會呢。

　　蕭紅與蕭軍的理解差異是存在的，并非如蕭軍所言的心有靈犀一點通。信中，蕭紅表達(dá)愛意的方式，還有一種就是把她的疼痛告訴她，希望能得到他的憐惜，“那回在游泳池里，我手上受的那塊小傷，到現(xiàn)在還沒有好。腫一小塊，一觸即痛。”“腿肚上被蚊蟲咬了個大包�！薄斑@里的蚊子非常大，幾乎使我從來沒有見過。”蕭紅信函里的這些家常話，蕭軍是不能夠理解的。在注釋中，他非常自負(fù)地一再講到他的身體以及他粗糙的生活經(jīng)歷，他是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只能維持起碼的生活，他身體也很健康，因此“同樣一種打擊，一種生活上的折磨”，對于蕭軍是無所謂的，而對蕭紅卻要留下“深深的、難于平復(fù)的傷痕！”蕭軍很理性地認(rèn)為，“由于自己是健康的人，強(qiáng)壯的人，對于體弱的人，有病的人……的痛苦是難于體會得如何深刻的。所謂‘關(guān)心’，也僅僅是理性上的以至‘禮貌’上的關(guān)心，很快就會忘掉的。”“腿肚上被蚊蟲咬了個大包，她也會說一說的，好象如此一說，這‘大包’就可不痛不癢了，其實我對她這‘大包’能有什么辦法呢？——這也是我們倆體性不相同的地方�！睂ν�一事物理解的出入竟相差這樣大。

　　事實上，蕭紅在這里，在信函里向蕭軍傾訴的是一種“受傷的狀態(tài)”，渴望的是幾句安慰的話而已，是一種精神撫慰，并不是要蕭軍對腿肚子上的大包有什么辦法。這種女性撒嬌的隱蔽表現(xiàn)，其目的是獲得關(guān)心和體貼的話語。作為因愛情而組成的家庭生活，蕭紅是需要有這些小小的情趣添充的，因為這就是生活。若是蕭軍病了，她也會照樣婆婆媽媽地說些安慰的話。這并不是矯情，而是一種生活常態(tài)，恐怕不是親近的人，蕭紅是不會說的。摘掉社會面具的家庭生活，蕭紅卻得不到理解。這一點，蕭紅向蕭軍傾訴時并沒有意識到，如果她認(rèn)為說了這些話竟然會引起蕭軍的無動于衷，恐怕對于敏感自尊的她也是不會說的�？梢�，蕭紅對蕭軍還是不太理解的。

　　蕭軍對于蕭紅的理解也是停滯在一種淺層次上，關(guān)于靈魂大小的問題，兩人的理解是有很大差異的。

　　在日本由于大風(fēng)雨打雷，雷聲可以使得蕭紅產(chǎn)生創(chuàng)作的靈感，“立刻想起了一個新的題材”，雷聲“都會隨時波動著的我靈魂”。 緊接其后，蕭紅寫到，“靈魂太細(xì)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所以我并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寬宏的！”對蕭紅而言，這是一種姿態(tài)，表明自己卑微的姿態(tài)，也向蕭軍傳遞出一種愛意的信號，然而蕭軍并不能夠理解。多年后，他在注釋這句話時，頓出南轅北轍之感，也妄費了蕭紅這番心思。

　　蕭軍晚年注釋這句話時，明顯表現(xiàn)出一種不冷靜，由此引發(fā)的聯(lián)想，勾起他許多陳年不快，甚至是一種怨氣。

　　“我的靈魂比她當(dāng)然要粗大、寬宏一些。她雖然‘崇敬’，但我以為她并不‘愛’具有這樣靈魂的人，相反的，她會感到它——這樣的靈魂——傷害到她的靈魂的自尊，因此她可能還憎恨它，最終要逃開它……。她曾罵過我是具有‘強(qiáng)盜’一般靈魂的人！這確是傷害了我，如果我沒有類于這樣的靈魂，恐怕她是不會得救的！”

　　雷聲可以產(chǎn)生創(chuàng)作靈感這類事，蕭軍明顯執(zhí)鄙視立場。這涉及到兩個不同性格和藝術(shù)感覺的人。對此，蕭軍坦率地說，他是不會等待靈感來了之后再創(chuàng)作，兩人的寫作習(xí)慣完全不同。蕭軍是按時吃飯，按時寫作，按時休息的人，從來不等待靈感來臨創(chuàng)作�！拔沂呛苌儆惺裁础�靈感煥發(fā)’……寫作到‘廢寢忘食’以至‘病倒了’那樣地步的�！彼�不屑于那種“廢寢忘食”的寫作生活。